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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十一月底的雪下得敷衍,落地就化了,只在屋檐和车顶留下薄薄一层惨白。我站在办公室窗前,手里攥着已经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是陆志三小时前的最后一条消息:

“今晚排练,不用等我。”

六个字,一个句号,干净得像手术刀切口。

我打过去的三个电话都转进了语音信箱。发过去的五条消息,从“几点结束?”到“至少告诉我你还活着”,全部石沉大海。

晚上九点半,我终于抓起外套冲出办公室。雪夜的寒风像耳光抽在脸上,我却感觉不到疼——所有的感官都缩成一点:找到他,确认他还在。

周牧的Livehouse黑着灯。排练室的门锁着。我给小冉打电话,她接得很快:“林泓哥?陆老师?他今天没来排练啊。”

“没来?”

“嗯,下午发消息说身体不舒服,取消了。”

血液一下冲上头顶。我挂断电话,站在空荡的街头。雪粒斜斜地打过来,钻进衣领,像细小的冰针。

手机震了一下。我颤抖着掏出来——不是陆志,是天气预报:明日气温零下五度。

零下五度。我的心大概也是这个温度。

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屋里一片漆黑,只有钢琴在窗边泛着微弱的冷光。我按亮灯,看见陆志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手里拿着手机。

“你去哪了?”我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特别大。

他抬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出去了。”

“去哪了?”

“随便走走。”

“为什么不接电话?”我走到他面前,“为什么不回消息?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没去排练?”

陆志把手机放到一边,身体向后靠进沙发里。那个姿势是封闭的——手臂抱在胸前,腿交叉,整个人像缩进了一个看不见的壳。

“手机没电了。”他说。

“三个小时,手机没电?”

“嗯。”

“陆志。”我蹲下来,平视他的眼睛,“看着我,说实话。”

他看着我,眼神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这就是实话。”

空气凝固了。暖气片发出的咝咝声在寂静里被无限放大。我看着他——这个两周前还在琴房里吻我的人,这个说“我可能有点喜欢你了”的人,此刻陌生得像从未认识过。

“你知道我在找你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你知道我打了多少电话吗?你知道我去了哪吗?”

“不知道。”他说,“但林泓,你二十九岁了。我以前一个人的时候——”

“别跟我说你以前一个人的时候!”我猛地站起来,“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你有我!我们有约定!”

“什么约定?”他抬眼,“约定我必须随时随地接你电话?约定我必须向你报告行踪?林泓,我认识你之前,一个人过了二十四年。我能照顾好自己,你也能。”

话像冰锥,扎进心脏最软的地方。我后退一步,扶住墙才站稳。

“所以,”我听见自己说,“你觉得我是在束缚你。”

“我没那么说。”

“但你这么想了。”我笑了,笑声干涩得像枯叶碎裂,“你觉得我麻烦,觉得我黏人,觉得我在控制你。对吗?”

陆志沉默。这个沉默比任何回答都伤人。

“你知道客体恒常性缺失是什么感觉吗?”我继续说,声音越来越轻,“就是现在这种感觉。你在我面前,但我感觉不到你。你活着,但我感觉你已经死了。我们的关系还在,但我感觉它已经结束了。”

他皱眉:“你太夸张了。”

“是吗?”我看着他的眼睛,“那你现在抱我一下。”

陆志没动。

“抱我一下,”我重复,“就一下。让我知道你还在这儿。”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林泓,你不能总靠我来确认这些。”

“那靠谁?!”我终于崩溃,“靠我自己?靠我七岁就被打碎的安全感?靠我等到天黑也没人来的童年?陆志,如果我能靠自己,我他妈就不会需要你了!”

话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太赤裸,太羞耻,像把自己剥光了扔在他面前。

陆志的脸色变了。不是心疼,是一种……混合着疲惫和不耐烦的表情。

“你看,”他说,“又来了。你的童年,你的创伤,你的不安全感。林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我爸妈不支持我,我也有创伤,但我没让你来承担这些。”

“我没让你承担——”

“你在让我承担。”他打断我,“每次你焦虑,每次你害怕,你就要我来安抚你,来确认你。但谁来确认我?我压力大的时候,我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谁给我空间?”

我张着嘴,说不出话。雪光从窗外透进来,在他脸上投下冰冷的影子。我突然发现——我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这个人。我认识的是舞台上光芒四射的键盘手,是琴房里温柔弹奏的爱人,是那个说“认识你挺好的”的陆志。

但不是现在这个。这个冷静的,疏离的,用逻辑把情感包装成武器的陆志。

“所以,”我听见自己问,“你后悔了?后悔和我在一起?”

陆志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我没这么说。”

“但你这么想了。”

“林泓,”他睁开眼,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感情不是生活的全部。我以前一个人,写歌,演出,学习,生活得很充实。现在……我好像要花一半的时间来处理我们的关系。”

“处理。”我重复这个词,“所以我们的关系,对你来说是需要‘处理’的问题。”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我转身往卧室走,“我累了,睡觉。”

“林泓——”

“别跟来。”我关上门,反锁。

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时,眼泪才掉下来。无声的,滚烫的,流过冰冷的脸颊。我捂住嘴,不敢发出声音——不想让他听见,不想给他更多“需要处理”的问题。

窗外,雪彻底停了。月光照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块惨白的矩形。我坐在这块光里,像坐在舞台上,但观众只有我自己。

手机在口袋里震。我掏出来看,是陆志的消息:

“我们明天谈谈。”

我没回。把手机调成静音,塞到床底下——眼不见为净。

那一夜我睁眼到天亮。听着客厅里隐约的动静——陆志在踱步,停了。坐下,琴盖打开的声音。但没弹琴,只是坐着。然后起身,去了厨房。水龙头打开,关上。冰箱门开合。

每一个声音都在说:他在。但每一个声音都在说:他离我很远。

凌晨五点,天空泛起蟹壳青。我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洗漱,换衣服。出门时,客厅里没人。钢琴盖还开着,乐谱摊在谱架上,是那首《给测绘员的黄昏奏鸣曲》。

我盯着那页谱子看了很久。上面有他修改的痕迹——划掉几个和弦,在旁边写了新的。铅笔字迹用力,几乎戳破纸张。

他在改。但改的是音乐,不是我。

我轻轻关上门。楼道里的声控灯没亮,我在黑暗里下楼,脚步轻得像做贼。

清晨的街道空无一人。雪化了一半,路面湿漉漉的,像哭过的脸。我走到街口的早餐店,老板娘刚拉起卷帘门。

“这么早啊小林?”她搓着手哈气,“还是豆浆油条?”

“嗯。”我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下,“两份。”

“朋友要来?”

“不,”我说,“就我一个人。但想吃两份。”

老板娘看了我一眼,没多问。热豆浆端上来时,白色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我摘掉眼镜,世界变成一片柔软的色块。

小时候,妈妈偶尔会带我来这家店。那时它还是个简陋的摊子,豆浆用保温桶装着,油条现炸现卖。妈妈总是说:“多吃点,长得高。”但她自己很少吃,说减肥。

后来她再婚,搬走了。我一个人来,还是点两份。吃一份,对面放一份。假装有人在。

这个习惯,我从来没告诉陆志。不敢告诉他——怕他说“你这样不健康”,怕他说“你要学会一个人”,怕他说“我不能总陪你吃早餐”。

看,我已经在预演他的反应。已经开始自我审查,自我压抑,自我修正。

为了不给他添麻烦。为了不让他觉得“需要处理”。

两份早餐吃完时,天完全亮了。街道苏醒过来,车流声,脚步声,说话声。我戴上眼镜,世界重新变得清晰、锋利。

回单位,埋头工作。老张问我脸色怎么这么差,我说熬夜了。他没再问,只是在我桌上放了杯热茶。

中午,陆志的消息来了:“你在哪?”

“单位。”

“晚上回来吗?”

我看着这句话。短短五个字,没有表情,没有称呼,没有温度。像医生问诊:症状如何?用药了吗?复诊吗?

“回。”我回了一个字。

“好。”

对话结束。

下午的测绘任务在郊区。我扛着全站仪在寒风里站了三个小时,手指冻得僵硬,但脑子异常清醒。测量,记录,计算。数字是诚实的,坐标是确定的,误差是可以计算的。

不像人心。不像感情。不像陆志。

收工时已经天黑。我坐在皮卡后座,看着窗外流动的灯火。手机又震了,这次是周牧:

“林泓,你和陆志吵架了?”

我犹豫了一下,回:“算是吧。”

“他今天来排练,状态很差。一首歌弹错四次,小冉都不敢说话。”

我想象那个画面——陆志坐在键盘后面,眉头紧锁,手指僵硬。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生怕触爆什么。

“因为什么?”周牧问。

“很多事。”

“需要我聊聊吗?”

“不用。”我回,“我们自己处理。”

发送完,我盯着“处理”两个字,突然想笑。连我都开始用他的语言了。

到家时,陆志在厨房做饭。系着那条蓝格子围裙,背对着我,在切土豆。动作标准,每一刀下去的距离都差不多。

“回来了。”他没回头。

“嗯。”

我放下背包,去卫生间洗手。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圈发黑。我捧冷水洗脸,用力搓,直到皮肤发红。

吃饭时很安静。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咀嚼的声音。土豆丝炒肉,番茄鸡蛋汤,白米饭。他做饭永远这样——营养均衡,味道适中,挑不出错。

但也挑不出爱。

“今天工作怎么样?”他问,像例行公事。

“还行。”我说,“你呢?”

“排练。”他顿了顿,“不太顺利。”

我没接话。等着他继续说,也许会说“因为昨晚没睡好”,也许会说“因为想你”,也许会说“对不起”。

但他没说。只是低头吃饭,一口,两口,三口。像在完成某种任务。

“陆志。”我终于忍不住。

“嗯?”

“我们……”我斟酌用词,“我们这样,你觉得正常吗?”

他抬眼:“什么样?”

“这样。”我指指餐桌,“像合租室友,不像恋人。”

他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嘴。动作很慢,像在拖延时间。

“林泓,”他说,“每对情侣的相处方式不一样。我以前谈恋爱的时候——”

“别提你以前。”我打断他,“就说现在。说我们。”

他沉默。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是那段《黄昏奏鸣曲》的节奏。

“我觉得,”他终于开口,“我们需要调整一下期待。”

“什么期待?”

“对彼此的期待。”他看着我的眼睛,“你不能指望我每天围着你转,我也不能指望你完全理解我的工作。我们都有独立的生活,独立的压力。感情……应该是生活的补充,不是负担。”

话说得很理性,很清醒,很正确。正确得像教科书,像心理咨询师给的作业。

但爱情不是作业。爱情是野火,是洪水,是测不准的风暴。不是“生活的补充”。

“所以,”我听见自己问,“你现在觉得我们的感情是负担?”

“我没那么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我站起来,碗里的饭还剩大半,“我吃饱了。”

“林泓——”

“别叫我。”我往卧室走,“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又要这样?”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耐,“每次谈不拢,你就躲起来。”

我转身,看着他:“那你要我怎样?坐在这里听你说,我们的感情应该是‘生活的补充’?听你说,我要求太多?听你说,我应该学会一个人?”

陆志也站起来。我们隔着餐桌对视,像两个对峙的士兵。

“我只是说现实。”他的声音冷下来,“现实就是,我有我的事业,你有你的工作。我们不可能像连体婴一样天天黏在一起。你那些……不安全感,你得自己解决。我不能当你的情绪保姆。”

情绪保姆。四个字,像四把刀。

我笑了,真的笑了:“原来在你眼里,我的爱,我的需要,我的恐惧……都是‘情绪’,都需要‘保姆’。而你不想当这个保姆。”

“林泓,你歪曲我的意思——”

“我没有!”我提高声音,“陆志,你看着我的眼睛,诚实地回答我:你现在还喜欢我吗?还像在琴房里那样,有一点点喜欢我吗?”

他沉默了。

沉默了三秒。五秒。十秒。

然后他说:“喜欢。但喜欢不是全部。”

够了。有这句话就够了。

“我明白了。”我点头,声音突然平静下来,“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我走进卧室,关上门。这次没反锁。

靠着门板,我听见他在客厅里站了很久。然后脚步声,钢琴盖轻轻合上的声音。再然后,开门,关门——他出去了。

我又是一个人了。

但这次,我没有哭。只是滑坐到地上,抱住膝盖。月光从窗帘缝漏进来,照在地板上,冷冷的一小片。

手机在口袋里震。我掏出来看,是妈妈的消息——罕见地,她问我:“最近怎么样?”

我想了想,回:“挺好的。”

“交女朋友了吗?”

“没有。”

“你也该考虑了,都快三十了。”

“嗯。”

对话结束。我盯着屏幕,直到它自动熄灭。

窗外,宁城的夜晚一如既往。灯火,车流,人间烟火。所有人都活在各自的故事里,甜蜜的,苦涩的,将就的,不甘的。

而我的故事,好像突然卡住了。停在某个刺耳的、不和谐的和弦上,不知道下一小节是什么。

或者,根本没有下一小节了。

我躺到床上,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陆志的脸——不是现在这张冷淡的脸,是琴房里那个,眼睛亮亮地说“我可能有点喜欢你了”的脸。

那个陆志去哪了?

也许从来就不存在。也许只是暧昧期的幻象,是荷尔蒙制造的错觉。现在荷尔蒙退了,现实浮上来,露出它原本粗糙、冰冷的面目。

回避型依恋。我在心里默念这个词。以前在书上看到,觉得是学术概念。现在才知道,它是具体的——是三个小时不回的消息,是“我一个人也能过”的宣言,是“感情应该是生活的补充”的论述,是此刻空了一半的床。

它是一点一点冷下去的温度。是今天比昨天少一句话的对话。是拥抱时僵硬的手臂。是做爱时闭着的眼睛。

是爱还在,但表达爱的能力死了。

我翻了个身,脸埋进枕头。枕头上有陆志的味道——洗发水,还有一点点汗味。昨晚他还睡在这里,背对着我,呼吸均匀。

但我们已经隔着一片海了。

一片叫“回避”的海。一片我拼命想游过去,他却不断把海岸线往后挪的海。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陆志:

“我出去走走,晚点回。”

我没回。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

然后我做了个决定——从明天开始,我也要学会“一个人”。学会不期待他的消息,学会不计算他回家的时间,学会不把他的沉默解读为抛弃。

学会像他一样,把感情当成“生活的补充”。

而不是全部。

窗外,夜色深沉。我在这深夜里,一点一点,把自己曾经敞开的心门,重新关上。

一扇,两扇,三扇。

直到所有光都透不进来。

直到我自己,也成了回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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