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格格
一个精彩的小说推荐网站

第3章

第十八章:苏青黛的探访

野猪的油脂在铁锅里“滋滋”作响,肉香混合着野菜的清气,在暮色中的营地袅袅飘散。但这诱人的香气,却难以驱散士兵们眉宇间的阴霾。

王铁柱被安置回伤兵营,苏青黛重新处理了他崩裂的伤口。这一次,她严格遵循了陆炎之前提出的所有流程——沸水煮过的布条、烧酒反复擦拭的双手、甚至用新制的竹钳代替手指接触创口。少女军医的脸色在油灯下显得格外专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她动作稳如磐石。

陆炎守在营帐口,看着苏青黛忙碌的背影。这个出身医学世家、本该在闺阁中研习《女诫》的女子,此刻却在这弥漫着血腥和死亡气息的伤兵营里,与最肮脏的伤口搏斗。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在乱石间倔强生长的竹。

“他的伤口比预想的深。”苏青黛处理完毕,洗净手走过来,声音里透着疲惫,“刀锋再偏半寸就伤到肾脏了。接下来三日不能动,否则还会崩裂。”

陆炎点头:“我会看着他。”

苏青黛看了他一眼,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外敷的,每日换药一次。”又取出另一个稍大的瓷瓶,“内服,早晚各一次。另外……”她犹豫了一下,“你自己脸上的伤,也该换药了。”

陆炎这才想起左颊那道擦伤。他伸手摸了摸,结的痂已经硬了:“不用麻烦,小伤。”

“小伤感染了也会要命。”苏青黛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坐下。”

陆炎只得在营帐外的木墩上坐下。苏青黛用清水润湿布巾,轻轻擦拭他脸上的血污和旧药膏。她的手指很凉,动作却异常轻柔,与刚才处理伤口时的利落判若两人。

“你那天在海滩……”苏青黛突然开口,又顿住,似乎在斟酌词句,“杀人的时候,怕吗?”

陆炎沉默。怕吗?当时来不及怕。但现在回想,那种刀刃切入肉体的触感,温热血浆溅到脸上的黏腻,还有那个倭寇哨探临死前的眼神……这些画面会在夜深人静时浮现在脑海,像无声的梦魇。

“怕。”他最终诚实回答,“但不是怕死,是怕……习惯。”

“习惯?”

“习惯杀人,习惯看到生命在眼前消逝,最后变得麻木。”陆炎看着暮色中营地晃动的篝火,“我不想变成那样。”

苏青黛的动作停了一瞬。她看着陆炎侧脸在火光下的轮廓,这个半个月前还是个伙头兵的年轻人,此刻眉宇间却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我父亲常说,医者见惯生死,但要永远对生命怀有敬畏。”她继续涂抹药膏,声音很轻,“我想……战士也该如此。”

陆炎心头微震。他转头看向苏青黛,少女的脸在暮色中朦胧,只有那双眼睛清澈如寒潭,映着跳动的火光。

“多谢。”他低声说。

药膏涂完,苏青黛收拾药箱,却没有立刻离开。她从箱底取出一个油纸包,递给陆炎:“这个,你看看。”

陆炎打开,里面是几片烧焦的草药残渣,还有一小撮黑色的粉末。

“这是从粮仓灰烬里找到的。”苏青黛压低声音,“草药是‘醉鱼草’,少量能安神,大量会致幻。粉末我验过,是硫磺和硝石的混合物,虽然粗糙,但足以引火。”

陆炎瞳孔收缩:“你什么时候……”

“昨夜救火后,我趁人不注意取的。”苏青黛的声音更低了,“陆总旗,这场火不仅是纵火,放火的人还想让守粮的人昏睡不醒。而且……他用的是自制的火药。”

“自制的火药”五个字,像重锤砸在陆炎心上。营中谁会制作火药?除了正规的火器兵,就只有……

“李头儿。”苏青黛说出了他心中所想,“他年轻时在神机营待过,懂火药配制。”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陆炎盯着她,“李德彪在营中根基深厚,你这样做很危险。”

苏青黛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坦荡:“因为我父亲就是死在倭寇手里的。五年前,他随商船出海采买药材,船在双屿岛附近被劫,全船三十七人无一生还。”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官府说是普通海盗,但我查过,那批倭寇用的刀和箭,有军械的标记。”

陆炎明白了。这个少女军医留在军中,不仅仅是为了生计,更是为了追查父亲的死因。

“你怀疑李德彪和当年的案子有关?”

“我不知道。”苏青黛摇头,“但粮仓的火,醉鱼草,火药……这一切太蹊跷。而且我注意到,起火前一个时辰,李头儿去过后山。”

“后山?”陆炎想起王铁柱的话——李德彪在起火前确实在粮仓附近转悠。

“对,后山有个废弃的炭窑,以前用来烧制木炭的。”苏青黛道,“我去看过,窑里有新鲜的灰烬,还有这个——”她又从怀中掏出一小块焦黑的陶片,上面沾着些许暗红色的粉末。

陆炎接过陶片,凑到鼻尖闻了闻。是朱砂,和海滩脚印旁发现的如出一辙。

夜色完全降临时,陆炎借口巡查岗哨,独自一人摸向后山。

废弃的炭窑位于营地后方半里处的山坳里,位置隐蔽,四周长满齐腰深的荒草。若不是苏青黛指路,很难发现入口。

窑口被几块石头半掩着,陆炎搬开石头,一股混合着焦炭和某种化学气味的怪味扑鼻而来。他点燃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弯腰钻进窑洞。

窑内空间不大,约莫一丈见方,地面堆积着厚厚的炭灰。火光映照下,窑壁上有明显的新鲜刮擦痕迹,像是有人匆忙清理过什么。

陆炎蹲下身,用手指拨开表层的炭灰。下面露出一些烧剩的纸屑,还有几片没有完全焚毁的布料碎片——深蓝色,质地粗糙,正是倭寇常用的那种阵羽织的布料。

他继续挖掘,在窑洞最深处,炭灰下埋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铁盒。铁盒巴掌大小,锈迹斑斑,但锁扣完好。

陆炎撬开锁扣。盒子里是几封书信,以及一枚青铜腰牌。

腰牌的样式他太熟悉了——海浪与弯刀,倭寇的信物。但这一枚背面刻的倭文与之前的不同,旁边还用汉字刻了一个小字:“许”。

许。双屿岛许氏商行。

陆炎展开书信。信纸已经泛黄,但字迹清晰可辨。这是五年前往来的信件,用的是隐晦的商行暗语,但结合上下文,能大致推断出内容——关于一批“药材”(实为生铁和硫磺)的走私,以及“岛上的客人”(倭寇)的接应安排。

其中一封信的末尾,有一个让陆炎血液几乎凝固的署名:“李”。

不是李德彪的“李”,而是……李德彪兄长,李德海的“李”!

陆炎记得周铭说过,李德彪的兄长五年前死于倭寇之手。但如果这些信件是真的,那么李德海当年根本不是普通的商船护卫,而是走私链上的一环!他很可能是在交易中黑吃黑,或者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才被灭口。

而李德彪……他知道真相吗?如果知道,他这些年在军中拼命杀倭寇,是为了给兄长报仇,还是为了……掩盖什么?

窑洞外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陆炎立刻熄灭火折子,将铁盒塞入怀中,身体紧贴窑壁。

脚步声在窑口停下。来人没有立刻进来,似乎在观察。片刻,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响起:“东西……还在吗?”

是李德彪的声音!

陆炎屏住呼吸。

另一个更沙哑的声音回应:“应该还在。你确定没人发现?”

“我盯着,陆大牛那小子在伤兵营,周铭在处理移防的事。”李德彪的声音里透着焦躁,“快找!锦衣卫明天就到,这东西不能留!”

“妈的,早知道当初就该一把火烧干净……”

两人摸进窑洞。陆炎借着窑口透进的微光,看到除了李德彪,另一个是个驼背的老兵,手里提着盏气死风灯,灯光调得很暗。

老兵用脚踢开炭灰:“奇怪……我记得就埋在这……”

“仔细找!”李德彪催促。

陆炎的心提到嗓子眼。他怀里的铁盒像块烙铁般滚烫。现在出去,必然撞个正着;不出去,等他们搜到这里……

就在此时,营地方向突然传来尖锐的哨声——是紧急集合的号令!

李德彪和老兵同时一愣。

“怎么回事?”

“不知道……快走!别让人看见我们在一起!”

两人匆忙退出窑洞,脚步声迅速远去。

陆炎等了足足一炷香时间,确认外面再无动静,才小心翼翼钻出窑洞。营地那边火光通明,隐约能听到喧哗声。

他绕远路返回,从营地侧后方翻过栅栏,混入正在集结的士兵中。

周铭站在校场中央,脸色铁青。他面前跪着三个被捆缚的士兵,都是生面孔——不是原本营中的人。

“说!”周铭厉声喝问,“谁派你们来的?!”

三个士兵低头不语。

陆炎挤到前排,看清那三人的装束——普通士兵号服,但脚下的靴子是崭新的官制皮靴,腰间挂刀的系法也不同于寻常士兵。更重要的是,其中一人手腕上露出一截刺青,图案是……一只海东青。

锦衣卫的暗探!

“不说是吧。”周铭冷笑,“本官自有办法让你们开口。来人!押下去,严加看管!”

亲兵上前将三人拖走。周铭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洪亮:“锦衣卫上官明日抵达,为防奸细作乱,今夜起实行宵禁!无令不得出营,违者军法处置!”

人群骚动,议论纷纷。

陆炎却注意到,李德彪站在周铭身侧,脸色异常苍白,目光闪烁不定。而那个驼背老兵,已经不见了踪影。

宵禁后的营地死寂如墓。除了巡逻队的脚步声和远处偶尔的夜枭啼鸣,再无其他声响。

陆炎在自己的小帐篷里,就着油灯仔细研究铁盒中的信件。越看心越沉——这些信件不仅揭露了五年前李德海参与走私的真相,还牵扯出宁波府、市舶司乃至卫所的多名官员。其中一封信甚至暗示,当年那批“药材”最终流向了一个叫“平户”的地方。

平户。陆炎记得,那是日本战国时代对倭寇的一个重要据点。

如果这些证据属实,那么五年前李德海的死,很可能不是简单的倭寇劫掠,而是走私链内部的黑吃黑,或者……灭口。

而李德彪保存这些信件,是为了有朝一日为兄长翻案?还是作为要挟某些人的把柄?

帐外突然传来极轻的叩击声,三短一长。

是苏青黛约定的暗号。

陆炎迅速收起信件,吹灭油灯,掀开帐帘。

苏青黛站在月光下,披着深色斗篷,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她的脸色比白天更加苍白,眼神里有一丝罕见的慌乱。

“跟我来。”她低声道,转身就走。

陆炎跟上。两人避开巡逻队,悄无声息地来到伤兵营后方一处堆放杂物的角落。

苏青黛从斗篷下取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套染血的军服,以及一把短刀。

“这是从那个驼背老兵床铺下搜出来的。”苏青黛的声音在颤抖,“一个时辰前,他来找我讨金疮药,说是不小心割伤了手。我闻到他身上有血腥味,但不是新鲜伤口的味道……等他走后,我偷偷去他铺位查看,发现了这个。”

陆炎接过军服。号服是营中制式,但血渍已经发黑,至少是两三天前沾染的。短刀的样式很普通,但刀柄上刻着一个模糊的徽记——他凑近油灯细看,心头剧震。

那徽记,和锦衣卫送信骑士刀鞘上的纹章,一模一样!

海浪与弯刀。

“这个老兵叫什么?什么时候入营的?”陆炎急问。

“叫刘三,说是从宁海卫调来的伤兵,半个月前随一批补充兵员入营。”苏青黛道,“但我查过伤兵名册,宁海卫那边根本没有叫刘三的伤兵记录!”

假身份。混入营中的奸细。

陆炎脑中飞速串联线索:锦衣卫暗探、驼背老兵刘三、李德彪、炭窑中的信件、粮仓纵火、海滩上的神秘脚印……

“刘三现在在哪?”他问。

“不知道。我搜他铺位后,他就不见了。”苏青黛咬着嘴唇,“陆总旗,我觉得……营里不止他一个奸细。粮仓那把火,可能就是为了制造混乱,让某些人有机会混进来,或者……让某些东西被销毁。”

陆炎猛地想起李德彪和刘三在炭窑中的对话——“锦衣卫明天就到,这东西不能留!”

他们要销毁的,就是铁盒里的信件!而那些锦衣卫暗探,可能根本不是来调查通倭案,而是来……灭口的!

“你立刻回伤兵营,锁好门,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陆炎将染血的军服和短刀塞回苏青黛手中,“这些东西藏好,不要告诉任何人。”

“那你……”

“我去找百夫长。”陆炎转身,但走出两步又停下,回头看着苏青黛,“谢谢你。还有……保重。”

少女在月光下点了点头,眼神坚定。

陆炎借着夜色掩护,向周铭的营帐摸去。但他刚穿过校场,就看见百夫长营帐方向,有几个人影晃动。

不是巡逻队——那几个人影动作鬼祟,正试图撬开营帐的帘门。

陆炎立刻隐蔽到一辆辎重车后。月光下,他看清了那几人的脸:三个都是生面孔,其中一人手腕上隐约有海东青刺青!

是傍晚被抓的那三个锦衣卫暗探!他们怎么逃出来的?

营帐帘门被撬开,三人闪身而入。片刻,帐内传出短促的打斗声和闷哼。

陆炎心道不好,正要冲过去,肩膀突然被人从后面按住。

“别动。”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李德彪!这个老兵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手中短刀抵着陆炎的后腰,力道大得惊人。

“李头儿,你……”

“闭嘴,听我说。”李德彪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陆炎从未听过的急迫,“帐里那三个人是来杀周铭灭口的。他们背后的人,不想让双月湾的案子继续查下去。”

“那你为什么拦我?!”陆炎低吼。

“因为你现在冲进去,不但救不了百夫长,自己也得死!”李德彪的手在颤抖,“听着,我知道你手里有那个铁盒。把它给我,我有办法保住百夫长的命。”

陆炎脑中电光石火:“粮仓的火是你放的?为了制造混乱让刘三他们混进来?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放火是真的,但我没想烧那么多粮……”李德彪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痛苦,“我只是想制造个小意外,拖延移防,好有机会取出炭窑里的东西。但刘三……他加了醉鱼草和火药,他想烧光粮草,让全营哗变!”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为什么不告诉百夫长?!”

“因为我他娘的不知道刘三是锦衣卫的人!”李德彪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我以为他只是许家派来灭口的!等我发现不对劲时,已经晚了!”

营帐内的打斗声停了。一个黑影掀帘而出,手中提着刀,刀尖滴血。

月光照亮了那人的脸——是驼背老兵刘三!此刻他腰不驼了,背不弯了,眼神锐利如鹰,哪里还有半分老态?

刘三扫视四周,目光最终落在陆炎和李德彪藏身的辎重车方向。

他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提刀缓缓走来。

李德彪猛地推开陆炎:“跑!带着铁盒去找韩青!只有他能救百夫长!”

说完,这个老兵拔出刀,怒吼着冲向刘三。

金铁交击声在死寂的营地炸响。

陆炎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月光下,两个身影缠斗在一起,刀光如雪。

他没有犹豫,转身冲向营门方向。

怀中的铁盒沉甸甸的,里面装的不仅是五年前的旧案,更是此刻能救周铭性命的唯一希望。

而营地上空,乌云正在汇聚,遮住了月光。

继续阅读

评论 抢沙发

  • 昵称 (必填)
  • 邮箱 (必填)
  • 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