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百夫长的野望
寅时三刻,天色将明未明,晨雾如纱般笼罩营地。
陆炎带着铁盒和一身露水翻回栅栏时,战斗已经结束。
校场上,三具尸体整齐排列——是那三个锦衣卫暗探。每人喉间一道精准的刀口,干净利落,显然是被高手所杀。刘三的尸体躺在稍远处,胸口插着李德彪的刀,但李德彪本人不见踪影。
周铭的营帐帘门大开,里面灯火通明。百夫长坐在案几后,甲胄未卸,左手重新包扎过,右手握着一块棉布,正缓缓擦拭佩刀上的血迹。他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冷峻,眼中有血丝,但神情异常平静。
帐内除了周铭,还有韩青——这位夜不收小旗官不知何时到的,正蹲在刘三的尸体旁检查。看到陆炎进来,韩青微微点头,继续从尸体怀中掏摸物件。
“回来了。”周铭抬眼,声音沙哑,“东西呢?”
陆炎从怀中取出铁盒,双手呈上。周铭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手指摩挲着锈迹斑斑的盒盖,眼神复杂。
“李德彪呢?”陆炎问。
“跑了。”韩青站起身,手里捏着几枚铜钱大小的令牌——不是锦衣卫的腰牌,而是某种私铸的信物,上面刻着扭曲的符文,“但他留了话。”韩青看向周铭。
周铭将佩刀归鞘,深吸一口气:“他说,去办该办的事。还说……对不起我。”
帐内陷入沉默。油灯的火苗跳动,在帐布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百夫长,这到底……”陆炎忍不住开口。
“坐下。”周铭指了指对面的木凳,又对韩青道,“韩小旗,劳烦守住帐门,任何人不得靠近。”
韩青领命出帐。
帐内只剩下两人。周铭打开铁盒,取出那些泛黄的信件,一封封摊在案几上。烛光映着褪色的墨迹,那些五年前的秘密在晨光降临前赤裸呈现。
“李德海的案子,我知道一些。”周铭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五年前,我还是个总旗,在李德海所在的那个千户所当差。他确实是商船护卫,但那次出海……不是普通的采买。”
他拿起其中一封信:“这上面说的‘药材’,指的是生铁和硫磺,都是朝廷严控的物资。李德海那趟船,明面上是给宁波几家药铺运药材,暗地里夹带了二百斤生铁、五十斤硫磺,目的地是双屿岛。”
“他知道自己在走私?”陆炎问。
“知道,但不知道全部。”周铭眼神晦暗,“李德海以为只是帮某个海商运点违禁品,赚笔外快。他不知道接货的是倭寇,更不知道那批物资最后被用来铸造刀剑和火药,杀了至少三批沿海卫所的巡逻队。”
陆炎想起苏青黛父亲的事:“五年前双屿岛附近被劫的那艘药商船……”
“就是李德海护卫的那艘。”周铭点头,“全船三十七人,无一生还。事后卫所勘查现场,在船舱暗格里发现了一些没烧尽的生铁和硫磺残渣,这才知道是走私。但上头很快压下了案子,说是普通海盗所为。”
“为什么要压?”
“因为牵扯太广。”周铭的手指敲击着案几,“那批生铁来自宁波府的官仓,硫磺是卫所军械库的储备。能调动这些物资的,至少是个五品以上的官。当年负责查案的那个巡检,三个月后‘失足落水’死了。接着这案子就再没人提。”
他看向陆炎:“李德彪一直以为他兄长是被倭寇所害,立誓报仇。直到两年前,他在一次剿倭战斗中,从一个倭寇小头目身上搜出了这个——”周铭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放在案几上。
玉佩雕工精致,刻着缠枝莲纹,背面有一个小小的“许”字。
“双屿岛许氏商行的标记。”陆炎认出。
“对。那个倭寇小头目临死前说,这玉佩是他从五年前一艘商船的护卫头领身上摘的。李德彪这才起疑,开始暗中调查。”周铭叹息,“他查到了一些线索,但不敢声张,只能把证据藏在后山炭窑。直到这次双月湾之役,缴获了许家通倭的铁证,他知道机会来了——但也打草惊蛇了。”
陆炎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所以刘三和那些锦衣卫暗探,是许家背后的人派来灭口的?他们要销毁李德彪藏的证据,还要杀百夫长你灭口?”
“不只是许家。”周铭的声音更低了,“陆总旗,你可知如今朝堂之上,主战派与主和派斗得多凶?东南倭患,在有些人眼里是国难,在另一些人眼里……却是财路。”
他展开一封最新的公文:“宁波把总衙门的调令,让我们移防宁波大营,说是要重组‘剿倭营’。但据我得到的密报,新任的把总,是严阁老的门生。”
严阁老。严嵩。
陆炎前世的历史知识在这一刻被唤醒——嘉靖朝后期,严嵩父子把持朝政,东南抗倭的将领若不肯向他们进贡,就会被掣肘、陷害。戚继光、俞大猷都曾深受其苦。
“百夫长是说……”
“双屿岛盘踞三十年,屡剿不灭,你真以为只是倭寇凶悍?”周铭冷笑,“那里是东南海上走私的枢纽,每年经手的银子不下百万两。朝中有人收钱,卫所有人为他们保驾护航。许家,不过是台面上的棋子罢了。”
他站起身,走到帐壁悬挂的地图前,手指点着宁波府的位置:“我们这次去宁波,名义上是升迁重用,实则是被放在某些人的眼皮底下。锦衣卫明日抵达,说是提审双月湾相关人等,但谁知道他们真正要审的是什么?”
帐外传来第一声鸡鸣。晨光刺破雾霭,天要亮了。
韩青掀帘进来,神色凝重:“百夫长,营地外围发现马蹄印,至少有五骑,朝宁波方向去了。看蹄印深浅,是满载。”
“是李德彪?”陆炎问。
韩青摇头:“蹄印杂乱,不止一人。而且……”他犹豫了一下,“我在刘三尸体上找到这个。”他递过一张折叠的纸条。
纸条上用朱砂写着短短一行字:“十九日夜,双屿岛东,接货。”
没有署名,但字迹娟秀,像是女子所书。纸条背面,有一个淡淡的胭脂印痕。
“接货……”周铭眯起眼,“看来我们截获的那三箱,只是第一批。他们还有后续交易。”
“十九日就是今晚。”陆炎心头一紧,“百夫长,我们是否要……”
“来不及了。”周铭打断他,“锦衣卫午后就到,我们必须在此等候。而且就算现在出发,赶到双屿岛也要一天一夜,等我们到了,交易早结束了。”
他坐回案几后,手指揉着太阳穴,眼中血丝更重:“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应对锦衣卫的盘查。刘三死了,那三个暗探也死了,死无对证。但营里少了李德彪,锦衣卫一定会追问。”
“就说他追击逃敌,下落不明。”韩青建议,“反正刀疤脸确实跑了,这个借口说得通。”
周铭沉吟片刻,看向陆炎:“陆总旗,你以为呢?”
陆炎在脑中快速权衡。李德彪虽然可疑,但他最后的选择——独自引开刘三,让陆炎带着证据逃跑——说明这个老兵心中还有底线。而且他手中可能掌握着更多关于走私链和内鬼的证据。
“李头儿不能‘死’。”陆炎缓缓道,“就说他奉百夫长密令,暗中追踪刀疤脸和可能的内应线索去了。这样既解释了他在锦衣卫到来前离营,也为后续若有需要,让他‘带回情报’留了余地。”
周铭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好。就按此说。另外……”他看向韩青,“韩小旗,锦衣卫那边,你能否……”
“在下明白。”韩青拱手,“夜不收回宁波后,我会把双月湾缴获的证据和审讯口供,直接呈送按察司和兵部,不走锦衣卫的渠道。另外,我已在昨夜飞鸽传书,请把总大人加派人手,保护证物和俘虏的安全。”
“有劳了。”周铭郑重抱拳。
韩青离开后,帐内又只剩下两人。晨光透过帐帘缝隙,在地面投下一道金线。
“陆总旗,”周铭突然换了个称呼,语气严肃,“这次去宁波,凶险万分。你可想清楚了?”
陆炎挺直脊背:“百夫长,从我在这个时代醒来的那天起,每一步都是凶险。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好。”周铭从案几抽屉里取出一块铜牌,递给陆炎,“这是我在军中的私印。到了宁波,若有急事无法联络我,可持此印去找一个人——”他压低声音,“宁波卫指挥佥事,戚继光。”
戚继光!这个名字让陆炎心头一震。
“戚大人虽是四品佥事,但深得胡宗宪胡总督赏识,正在编练新军,对抗倭寇。”周铭眼神深邃,“他不属于任何派系,只一心抗倭。若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他可托付。”
陆炎接过铜牌,入手冰凉,沉甸甸的。
“另外,”周铭顿了顿,“苏青黛那姑娘……她父亲的案子,与李德海案同源。此去宁波,你多照应她。这世道,一个好大夫比一百个庸医都珍贵。”
辰时,营地开饭的钟声响起前,一匹瘦马驮着个浑身是血的人,踉跄撞开营门。
是李德彪。
这个老兵趴在马背上,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右腿中箭,脸色灰败如死人。但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卷轴,染血的手指死死攥着,指节发白。
士兵们惊呼着围上去,七手八脚将他抬下马。苏青黛闻讯赶来,看到伤势时倒吸一口冷气,立刻指挥人将他抬往伤兵营。
陆炎和周铭赶到时,李德彪已经躺在铺位上,苏青黛正在清理伤口。箭矢贯穿了大腿,刀伤从肩胛斜劈到肋下,再深半分就伤到肺腑。
“百……百夫长……”李德彪虚弱地睁开眼,声音嘶哑,“属……属下复命……”
“别说话。”周铭按住他,眼神复杂。
李德彪却挣扎着,将怀中那个染血的油布卷轴递过来:“这……这是从刀疤脸……身上抢的……他们……今晚……双屿岛东……接货……是……是火器……”
话音未落,他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血沫。
苏青黛急道:“他内腑有伤,不能再说话了!”
周铭接过卷轴,陆炎帮忙展开。这是一张手绘的海图,标注着双屿岛周边海域的暗礁、洋流,以及今晚交易的精确位置——东经121度47分,北纬29度46分。旁边用小字注明了接应信号:三短一长的火光。
更令人心惊的是图上的批注:“接弗朗机铳十门,子铳六十,火药五百斤。另,宁海卫军械库‘损耗’之火绳枪三十支,需一并转运。”
“他们连卫所军械库的火枪都敢动!”陆炎心头骇然。
周铭的脸色铁青,将海图卷起,塞入怀中。“李德彪,”他俯身,声音低沉,“你为何回来?”
李德彪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属……属下是……大明军人……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但……但该做的事……还得做……”
他的目光转向陆炎,眼神里有愧疚,也有释然:“陆总旗……对不住……粮仓的火……是我糊涂……但……但刘三那批人……不是我引来的……”
“我知道。”陆炎点头。
李德彪似乎松了口气,闭上眼睛,又突然睁开,用尽最后力气抓住周铭的手:“百夫长……小心……锦衣卫里……有……有他们的人……”
手一松,他昏死过去。
苏青黛急忙施救。周铭和陆炎退出伤兵营,晨光已大亮,营地开始喧闹起来。
“他活下来的机会有多大?”周铭问。
陆炎看着伤兵营方向,沉默片刻:“苏医官会尽力。”
巳时三刻,营门外传来马蹄如雷。
一队约三十人的骑兵飞驰而至,清一色的飞鱼服、绣春刀,为首的是一名面白无须的中年人,眼神阴鸷,腰间佩刀刀鞘上镶着金线——正是昨日送信的那个骑士。
锦衣卫,到了。
周铭整装出迎,陆炎按刀跟随。营中士兵列队肃立,气氛凝重如铁。
中年锦衣卫勒马,目光如刀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周铭身上:“浙江都司百户周铭?”
“下官在。”
“奉北镇抚司之令,提审双月湾一役所有相关人等,查验缴获证物。”中年人翻身下马,声音冰冷,“即刻起,营地封锁,任何人不得出入。所有兵员名册、军械账目、往来文书,全部封存待查。”
他身后,三十名锦衣卫翻身下马,迅速散开,控制了营门和各处要道。动作训练有素,显然来者不善。
周铭不卑不亢:“敢问大人名讳?”
“北镇抚司,千户,赵德安。”中年人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周百户,听说你们这次立了大功?不过……功过如何,还得查过才知道。”
他的目光转向陆炎,上下打量:“这位就是那位从伙头兵直升总旗的……陆大牛?”
“下官陆炎。”陆炎抱拳。
“陆炎……”赵德安玩味地重复这个名字,“听说你精通各种奇技淫巧?制盐、造药、还会用些……稀奇古怪的兵器?”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是不是雕虫小技,查过便知。”赵德安挥挥手,“来人,带周百户、陆总旗,还有所有什长以上军官,到中军帐问话。其余人等,原地待命!”
锦衣卫一拥而上。陆炎的手按在刀柄上,但周铭用眼神制止了他。
就在此时,营门外又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骑驿卒高举令旗,疾驰而入,嘶声大喊:
“八百里加急!蓟州军报!鞑靼入寇,破古北口,京师戒严——”
全场哗然!
赵德安脸色骤变,一把夺过驿卒手中的军报,快速浏览,手指微微颤抖。
周铭和陆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北边出事了!而且在这个节骨眼上!
赵德安收起军报,眼神闪烁不定。他看了看周铭,又看了看陆炎,突然改变了语气:“周百户,北边军情紧急,东南剿倭事宜暂缓。本官奉命,即刻押送双月湾缴获证物及一干人犯返京。至于你们……”
他顿了顿:“原定移防宁波之令不变,三日后出发。在此期间,营地依旧封锁,待本官查验完毕。”
说完,他不再理会周铭,转身对锦衣卫下令:“立刻清点所有证物,装箱!半个时辰后出发!”
锦衣卫迅速行动起来。陆炎看着他们冲入库房,将那些缴获的银锭、丝绸、弗朗机铳全部搬出装箱,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这些证物一旦被带回北京,落入某些人手中,很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天日了。
周铭显然也想到了这点。他压低声音对陆炎道:“韩青昨夜已经将最重要的信件副本和口供送走了。这些实物……保不住了。但更重要的是——”
他看向北方,眼神凝重:“北边一乱,朝堂的注意力都会转向蓟辽。东南这边……某些人恐怕会更肆无忌惮。”
陆炎心头一沉。
而此刻,伤兵营里,昏迷的李德彪手指突然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嚅动着,反复说着两个字:
“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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