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重庆那天,山城起了大雾。
浓白的雾气从嘉陵江和长江交汇处升腾起来,很快就吞没了整个朝天门码头。船只像幽灵一样在雾中穿行,汽笛声闷闷的,像是在水下发出的。沈砚秋站在船头,看着这片白茫茫的世界,心里莫名地涌起一种熟悉的不安。
这雾,和当初在巫山镇江边看到的一模一样。
“雾太大了,今天可能走不了。”胡大力从舵楼里探出头,声音在雾中显得有些失真,“这种天气过瞿塘峡,跟瞎子走钢丝没区别。”
沈砚秋看了看怀表,上午九点。按照计划,他们今天应该出发前往三斗坪。顾言给他们准备了一条专门改造过的船——比胡大力那条大得多,船身加固过,船底装了水下观察窗,还配了简易的潜水设备。船的名字就叫“溯江号”,取“溯江而上,探本溯源”之意。
“等一个时辰。”沈砚秋说,“如果雾还不散,就明天走。”
老周在甲板上检查装备。陈青在旁边帮忙,虽然只剩下左手,但他学得很快,已经能用单手打结、整理绳索。苏挽月和苏小荷在船舱里收拾行李——苏挽月决定跟沈砚秋一起去三斗坪,她说要亲眼看看那些传说中的水府遗迹,记录下来。苏小荷本来应该回省城休养,但她坚持要跟着,说她能感觉到三斗坪那边“有东西在呼唤”。
这女孩虽然解除了印记,但对水的感知能力似乎没有完全消失。胡道长临走前说,这是血脉里的东西,去不掉的。但只要不被印记控制,就是福不是祸。
一个时辰后,雾果然散了。
不是慢慢消散,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突然抹去,转眼间就露出了蓝天和阳光。江面恢复了往日的模样,浑浊的江水奔流不息,两岸青山连绵。
“怪了。”胡大力嘟囔,“我跑船三十年,没见过散得这么快的雾。”
沈砚秋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在正上方,但周围有一圈淡淡的光晕——这是“日晕”,老辈人说,是天气要变的征兆。
“出发吧。”他下了决定。
溯江号缓缓驶离码头,逆流而上。重庆到三斗坪,水路大约四百里,顺利的话要走三四天。这一路要经过瞿塘峡、巫峡、西陵峡,也就是著名的长江三峡。现在是枯水期,有些险滩水位不够,得靠纤夫拉船。
顾言派了一个叫顾明的中年人跟船。他是顾家的远房亲戚,懂些风水堪舆,对长江的历史和传说也了解不少。顾明话不多,但眼神很锐利,上船后就一直待在船舱里研究那些古籍和地图。
船行到下午,进入瞿塘峡。
这是三峡中最短、最险的一段。两岸悬崖如刀削斧劈,高耸入云。江面在这里骤然收窄,水流变得湍急,浪头拍打着船身,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所有人都抓紧了身边的固定物,连常年跑船的胡大力都神色凝重。
沈砚秋站在船头,看着前方那著名的“夔门”——两座山峰夹江对峙,像一道天然的大门。江水从门中奔腾而出,气势磅礴。但奇怪的是,今天的夔门看起来有些不同。
两侧崖壁上,那些常年被江水冲刷出的黑色水痕,今天格外明显。水痕蜿蜒曲折,像某种巨大的、盘绕在山体上的生物留下的印记。更诡异的是,在阳光的照射下,那些水痕似乎在微微蠕动,像活过来一样。
“沈师傅,你看。”老周指着左侧的崖壁。
沈砚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离水面约十丈高的地方,有一个山洞。洞口不大,但形状规则,像是人工开凿的。洞口周围的崖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和水纹印很像,但又有些不同。
“那是‘镇蛟洞’。”顾明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本古籍,“据记载,南宋末年蛟龙与真龙大战时,曾在此处受伤,躲进这个山洞疗伤。后来张天师封印真龙后,顺便在这个洞口布下了禁制,防止蛟龙的残魂逃逸。”
“蛟龙不是已经死了吗?”陈青问。
“龙这种生物,很难说真正死亡。”顾明翻开古籍,指着一幅插图,“尤其是修炼千年以上的蛟龙,即使肉身陨灭,龙魂也可能残存。而且……”他顿了顿,“三斗坪水府,很可能就是那条蛟龙生前的巢穴。”
这个推测让沈砚秋心中一动。如果真是这样,那顾不知去三斗坪勘探,可能不只是为了测绘地下河,而是发现了蛟龙巢穴的线索。而他手上的印记,也不是真龙的龙王印,而是蛟龙留下的某种标记。
那么问题来了:水龙帮的人,知不知道这个区别?他们追求的到底是真龙的力量,还是蛟龙的力量?或者……两者都想要?
船艰难地驶过夔门。过了这段最险的水道,江面稍微开阔了些。胡大力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妈的,每次过瞿塘峡都跟玩命似的。”
傍晚时分,船在一个小渡口靠岸休息。渡口叫“白帝渡”,因附近的白帝城得名。这里是古代诗人李白写下“朝辞白帝彩云间”的地方,如今只是个不起眼的小码头,住着十几户渔家。
胡大力去买补给,顾明去打听消息,沈砚秋和老周留在船上警戒。苏挽月带着苏小荷上岸走走,说是在船上闷了一天,需要活动活动。
沈砚秋没反对,只是让陈青跟着保护她们。
夕阳西下,江面被染成一片金黄。白帝城在远处的山巅上,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轮廓。沈砚秋坐在船头,翻看顾明给他的那些古籍抄本。
其中一本叫《蛟龙志异》,是明代一个佚名道士写的,专门记录长江流域关于蛟龙的传说和见闻。书里提到,蛟龙喜欢栖息在水流湍急、暗流涌动的地方,比如瀑布下、漩涡底、或者地下河的入口。它们会在巢穴周围布下“水阵”,用水的力量保护自己。
更关键的是,书中记载了一种识别蛟龙印记的方法:
**“蛟龙之印,纹如蛇盘,首尾相衔,色靛蓝,触之冰冷。真龙之印,纹如水波,层层扩散,色天蓝,触之温润。二者虽似,实为天渊之别。蛟印嗜血,真印嗜灵。持蛟印者,日久则血脉枯竭;持真印者,日久则神智迷失。”**
沈砚秋想起顾不知尸体上的印记——确实是靛蓝色,触之冰冷。而苏小荷之前手上的印记,是天蓝色,而且她失去的是生命力和神智,不是血液。
所以,蛟龙印记和真龙印记,虽然看起来相似,但本质完全不同。一个吞噬血肉,一个吞噬灵魂。
那么问题又来了:陈清河、罗三爷、老周……他们中的是哪种印记?
沈砚秋看向老周。老周坐在船舷边,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掌心的印记颜色很深,是靛蓝色。沈砚秋想起老周说过,三十年前他和父亲在九江江心遇到的东西,留下的印记就是这个颜色。
所以,老周中的是蛟龙印记。
那陈清河和罗三爷呢?他们可能也是。所以他们会狂热地追求龙魂的力量,因为蛟龙印记在驱使着他们——印记需要龙魂的力量来维持,否则持有者就会血脉枯竭而死。
这个发现让沈砚秋心中一震。如果真是这样,那陈清河和罗三爷就不是单纯的贪婪,而是被印记控制的受害者。他们做的那些事——献祭少女、追寻龙宫、甚至自相残杀——可能都不是完全出于本意。
“沈师傅。”顾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沈砚秋抬起头:“打听到什么了?”
“有个老渔夫说,最近三斗坪那边不太平。”顾明脸色凝重,“他说,半个月前,有一伙外地人去了三斗坪,带着很多奇怪的设备,像是要搞什么工程。但那伙人去了就没回来,后来有人在江边捡到他们的东西——防水手电筒、绳索、还有……几块黑色的鳞片。”
“鳞片?”
“对。”顾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三片黑色的鱼鳞,每片都有巴掌大,边缘锋利,“老渔夫说,这些鳞片是从上游漂下来的,他捞起来一看,吓得差点扔回江里。因为这鳞片……会动。”
沈砚秋接过鳞片,入手冰凉沉重。和之前在顾不知棺材里找到的那片一模一样。他仔细看,发现鳞片表面有极细的纹路,像是某种文字或符咒。而且,当他的手指抚摸过纹路时,鳞片真的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是有生命一样。
“那伙外地人,有没有说是什么来头?”
“老渔夫说,听口音像是江浙一带的,领头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先生,戴眼镜,说话文绉绉的。”顾明想了想,“对了,他们说是什么‘地质勘探队’,但带的设备又不完全像地质勘探用的。老渔夫瞥见过他们的箱子,里面有些东西看起来像是……古董。”
沈砚秋和老周对视一眼。江浙口音,五十多岁,戴眼镜,懂古董——这听起来像是某个大学或研究机构的教授,带着团队来考察三斗坪水府。
但为什么没回来?遇到了什么?
“还有别的吗?”沈砚秋问。
顾明犹豫了一下:“老渔夫还说了一件事,但我不知道可不可信。他说,那伙人去的第三天夜里,他听到三斗坪方向传来奇怪的歌声。不是人唱的,像是……很多人在合唱,但声音很空灵,像是从水底传出来的。唱的是什么‘月出江心照白骨,舟行千里不归乡’。”
又是这首歌谣。
沈砚秋已经第三次听到了。第一次在巫山镇的梦里,第二次在江面上那些水伥的口中,现在是第三次。这歌谣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总是出现在和水纹印有关的地方?
天色完全暗下来。苏挽月她们回来了,买了一些新鲜蔬菜和鱼。晚饭是苏挽月做的,简单但可口。吃饭时,她把打听到的消息也说了一遍。
“我在渡口的杂货铺跟老板娘聊天,她说最近几个月,三斗坪那边经常有怪事。”苏挽月一边给苏小荷夹菜一边说,“比如夜里江面会发光,蓝色的光,有时候还能看见水底有影子游动。还有,每天早上,江边都会漂来一些奇怪的东西——破碎的瓷器、生锈的刀剑、甚至还有人的骨头。”
“人的骨头?”陈青皱眉。
“对,但都是很久以前的骨头,已经发黑了。”苏挽月说,“老板娘说,她爷爷那辈人就传下话来,说三斗坪下面埋着一个古战场,南宋末年蛟龙和真龙大战时,死了很多人,尸体都沉在江底。现在这些东西漂上来,可能意味着……下面有东西醒了。”
沈砚秋想起《蛟龙志异》里的记载。蛟龙和真龙大战时,确实有很多士兵和百姓被卷入,死伤无数。如果那些尸骨现在开始浮上来,说明水下的环境发生了变化。
也许是地震,也许是水脉变动,也许……是蛟龙的残魂真的开始苏醒了。
饭后,众人轮流守夜。沈砚秋守第一班,老周陪他。
夜里的长江和白天的完全不同。白天的长江喧哗、奔腾、充满生命力;夜里的长江则沉默、深邃、像一条沉睡的巨蟒。月光照在江面上,碎成万点银光。远处有渔火,三两点,像漂浮的鬼火。
沈砚秋坐在船头,看着江水出神。老周递给他一壶酒,两人对饮。
“老周,”沈砚秋忽然问,“三十年前,你和我爹在九江江心,到底遇到了什么?”
老周沉默了很久,最终掏出炭笔,在甲板上写道:
**那是一条黑色的影子,很长,很大,在水下游动。我们想靠近看,它突然转身,朝我们冲来。你爹用镇魂尺挡了一下,我肩膀被打中,留下那个印记。然后……它就消失了,像从来没出现过。**
“像蛟龙吗?”
老周想了想,写:**不像。蛟龙应该有形,但那东西……没有实体,像是一团黑色的水。**
黑色的水。沈砚秋想起在锁江楼地宫里看到的弱水,也是黑色的,能溶解一切。难道三十年前他们遇到的,是弱水的某种形态?
“那后来呢?你们为什么没再回去调查?”
老周的眼神暗了暗,写:**你爹说,那东西不是我们能对付的。而且,他发现自己也中了印记,虽然颜色很淡。他说要去找解除的方法,然后就……失踪了。**
沈砚秋想起父亲在龙宫里说的那些话。他说自己被困了二十五年,身体已经和龙宫同化。也许,当年父亲不是不想回来,而是回不来了。他中了印记,又被龙宫的力量吸引,最终被困在那里。
“老周,”沈砚秋看着这个沉默的老人,“等三斗坪的事结束后,你想做什么?”
老周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那是沈砚秋第一次看到他笑。他写:
**跟着你。你去哪,我去哪。**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沈砚秋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后半夜,轮到陈青守夜。沈砚秋回到船舱,却睡不着。他拿出那两块“三斗坪水府图”的木牌,在油灯下仔细研究。
两块木牌能拼在一起,形成一幅完整的地图。地图标注了三斗坪水下的地形:主河道、支流、暗礁、漩涡,还有几个特别的标记——一个画着宫殿的图标,旁边写着“蛟宫”;一个画着柱子的图标,写着“镇龙柱”;还有一个画着漩涡的图标,写着“归墟”。
归墟。传说中的无底之渊,天下水流的尽头。
沈砚秋在古籍里看到过关于归墟的记载,说是在东海之东,深不见底,所有江河湖海的水最终都流向那里。但三斗坪在长江中游,怎么会有归墟?
除非……那不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是一个象征。象征某个能吞噬一切的水下深渊。
他正想着,船身忽然剧烈摇晃了一下。
不是风浪,更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船底擦过。沈砚秋立刻起身冲出船舱,陈青已经在船头了,脸色发白。
“刚才……有东西撞了船。”陈青指着江面,“很大,黑影,游过去了。”
沈砚秋看向江面。月光下,江水漆黑如墨,什么都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水下的确有什么东西,而且不止一个。
老周也出来了,手里握着黑竿。苏挽月和苏小荷也醒了,站在船舱门口。
“都回船舱去,锁好门。”沈砚秋低声道。
话音刚落,船又晃了一下,这次更剧烈。紧接着,船底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撞船。
胡大力从舵楼里冲出来,脸色煞白:“不好了!船底漏水了!”
沈砚秋冲到船边,低头看去。在月光的映照下,能看见船底被撞开了一个窟窿,江水正汩汩地涌进来。窟窿边缘有撕裂的痕迹,不像撞的,更像……被什么东西咬的。
“准备弃船!”胡大力吼道,“船撑不了多久!”
众人立刻行动。老周和陈青去拿救生筏,沈砚秋和胡大力检查破损情况。苏挽月带着苏小荷收拾重要的东西——古籍、地图、那些从顾不知身上找到的物品。
船底又传来撞击声,这次更密集,像是有很多个东西在同时撞船。船身开始倾斜,进水速度太快了。
“来不及了!快上救生筏!”胡大力嘶吼。
救生筏刚放下水,船就彻底失去了平衡。沈砚秋最后一个跳下船,在入水的瞬间,他看见了水下的东西。
不是鱼,也不是水怪。而是一具具尸体。
穿着不同朝代的衣服,有的已经腐烂成白骨,有的还保留着部分皮肉。它们的眼睛是睁开的,瞳孔里闪着幽蓝的光。它们的手脚在划水,像是还活着,但动作僵硬,像提线木偶。
水伥。和在锁江楼地宫里看到的一样,是被龙魂控制的亡魂。
但不同的是,这些水伥身上,有黑色的鳞片。鳞片嵌在皮肉里,像铠甲一样覆盖着它们的身体。最前面的一具水伥,手上还握着一柄生锈的长矛,矛尖对准了沈砚秋。
沈砚秋猛地潜入水中,躲过这一刺。他掏出镇魂尺,在水中挥舞。镇魂尺的桃木材质在水中威力大减,但尺身上的符文发出淡淡的红光,暂时逼退了那些水伥。
他浮出水面,看见其他人都已经上了救生筏。老周正用黑竿击退试图爬上筏子的水伥,陈青单手划桨,胡大力在调整方向。
“这边!”苏挽月朝他喊。
沈砚秋游过去,被拉上筏子。救生筏很小,挤了六个人已经很勉强,再加上那些装备,几乎要沉了。
水伥还在周围游弋,但没有再攻击,只是远远地围着,像是在等待什么。
“它们……在等什么?”苏小荷颤抖着问。
沈砚秋忽然明白了。他看着苏小荷:“它们在等你。”
“等我?”
“你的血脉和蛟龙有渊源,它们能感觉到。”沈砚秋说,“刚才在船上时,它们没有攻击。但你一离开船,它们就出现了。它们不是要杀我们,是要……带你走。”
苏小荷的脸色更白了:“带我去哪?”
“三斗坪。蛟龙的巢穴。”
话音刚落,江面忽然起了变化。
前方的江水开始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的中心,出现了一个光点——蓝色的,幽幽的,从水底深处透上来。
光点越来越亮,最后形成了一道光柱,直冲夜空。光柱中,隐约能看到一个建筑的轮廓: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像是一座水下的宫殿。
宫殿的大门缓缓打开。
门后,是一条长长的、铺着青石板的甬道。甬道两侧,站着两排水伥,都穿着古代的铠甲,手持兵器,像是在列队迎接。
而在甬道的尽头,宫殿的正殿里,坐着一个身影。
穿着明朝的服饰,头发花白,背对着他们。
但那个背影,沈砚秋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顾不知。
或者说,是顾不知的……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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