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夜袭与投石索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白日里得到盐的短暂振奋,已被倭寇侦察兵迫近的阴影彻底吞噬。营地篝火减半,只保留必要照明,光线昏暗摇曳,将人影拉长成扭曲的形状,更添几分不安。哨兵瞪大眼睛,握紧手中兵器,耳朵捕捉着风声之外的任何异响。
陆炎的高热在苏青黛留下的汤药作用下退去些许,但额头仍有些发烫,伤口处的胀痛也提醒着他身体的虚弱。然而,精神却因迫在眉睫的威胁而高度紧绷。他裹紧单薄的衣袍,靠坐在辎重车旁,脑中飞速运转。
被动挨打,等待不知何时会降临的袭击,是最愚蠢的选择。周铭加强警戒是正确的,但还不够。倭寇侦察兵的目的无非是摸清营地虚实、兵力部署、防御弱点。他们一定会挑最薄弱、最意想不到的地方下手。
他的目光扫过营地边缘——那里是炊事区域和部分伤病员聚集地,防守相对稀疏,靠近水源和林地,易于潜入和撤退。
“铁柱,”陆炎低声唤道,“把李头儿,还有咱们什里手脚还算利索的弟兄都悄悄叫过来,别惊动其他人。”
王铁柱应声而去。不多时,李德彪带着一脸的不耐烦和疑惑,连同另外七八个伙头兵,聚拢到陆炎身边。
“陆大牛,你又搞什么名堂?大半夜不让人安生!”李德彪压低声音抱怨。
“李头儿,倭寇的探子就在附近,你觉得他们会硬闯正门,还是……”陆炎指向炊事区域后那片黑暗的林地。
李德彪脸色一变,他是老兵,立刻明白了陆炎的意思,但嘴上仍硬:“那又如何?百夫长已加派了哨兵!”
“哨兵是明的,”陆炎语气冷静,“我们要准备点‘暗’的。不能光等着挨打,得让他们碰个头破血流,至少,得让他们知道,咱们这口‘锅’,不是那么好掀的。”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只是伙头兵,除了菜刀和锅铲,哪有什么像样的武器?就算有,也没正经练过厮杀。
“就凭咱们?这几把破刀?”一个伙头兵怯生生道。
“武器,不一定是刀。”陆炎的目光扫过周围。地上散落的拳头大小的石块,捆扎柴火用的、还算结实的麻绳,搭窝棚剩下的短木棍,甚至厨房里那些晒干后异常坚硬的辣椒……
“我需要绳子,越长越好,越结实越好。还需要这么多石头。”陆炎比划着大小,“木棍也要,一头削尖。铁柱,你带两人去把咱们剩的那点辣椒,全部磨成细粉,越细越好,用布包起来。”
“辣椒粉?”王铁柱不解。
“有用。”陆炎没多解释,转向李德彪,“李头儿,你经验老道,麻烦你看看,从林子边缘到咱们这堆灶台、水桶之间,哪几处最容易隐蔽身形,又方便突然发难?”
李德彪虽然不服陆炎,但涉及到生死和战术,他还是认真起来。他眯眼打量了片刻,指出了三处位置:一处是几个堆叠的空木桶后面,一处是倾倒的破车架旁,还有一处是靠近水缸的阴影里。
“好。现在,我教大家做一样东西。”陆炎拿起两根长度合适的麻绳和一块选好的石块。他示范如何将绳子中部做成一个杯状的兜囊,两端留出等长的握柄。“这叫投石索。看起来简单,用好了,三十步内,石块砸中脑袋,不死也晕。”
他让王铁柱试了试。王铁柱力大,虽然第一次准头欠佳,但石块甩出去的速度和破空声,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这威力,远超徒手投石!
接着,他又教他们如何用削尖的木棍,斜插在倭寇可能经过的路径上,做成简易的绊马索兼陷坑刺桩。辣椒粉包则分给几个胆子大、手稳的,叮嘱他们关键时刻朝敌人脸上撒。
“记住,我们的目的不是正面拼杀,是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制造混乱,给巡逻队和百夫长他们反应的时间。”陆炎反复强调战术目标,“听到我喊‘打’,投石索先招呼!然后木矛捅刺,辣椒粉干扰,一击即退,绝不纠缠!都明白吗?”
众人被他清晰的指令和这闻所未闻的“战法”弄得既紧张又隐隐有些兴奋,低声应道:“明白!”
时间在紧张的布置中缓慢流逝。陆炎将手下十人分成三组,分别埋伏在李德彪指出的三个位置。他自己带着王铁柱和赵小乙,潜伏在最靠近林子、也是最危险的木桶堆后。赵小乙眼尖耳灵,负责听风。
约莫子时前后,正是人最困倦之时。
赵小乙突然身体一僵,极低的声音带着颤:“火长……有动静……左边,擦着草叶的声音……很轻,不止一个……”
陆炎屏住呼吸,透过木桶缝隙望去。昏暗的月光下,几个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林边阴影中滑出,动作轻捷,落地无声。他们穿着深色杂乱的服饰,发型怪异(月代头),手中狭长的倭刀在微光下偶尔闪过一丝寒芒。一共五人,呈松散的散兵线,小心翼翼地朝炊事区域摸来。
就是现在!
眼看最前面的两名倭寇即将进入绊索区域,陆炎深吸一口气,猛地低吼一声:“打!”
埋伏在破车架后的两名伙头兵,用尽力气拉动绳索!
“噗通!”“啊——!”
一名倭寇猝不及防被绊倒,小腿正好磕在埋设的尖木棍上,发出凄厉的惨嚎。另一名倭寇反应极快,敏捷地跳开,但队形已乱。
与此同时,“呼呼”的破空声响起!
王铁柱和其他几个力气大的伙头兵奋力甩动投石索,石块从不同角度呼啸而出。一名正欲挥刀警戒的倭寇被石块狠狠砸中肩胛,闷哼一声,刀都险些脱手。另一块石头擦着一名倭寇的头皮飞过,吓得他连忙矮身。
“敌袭!有埋伏!”倭寇中有人用生硬的汉话惊呼,但他们显然训练有素,遇袭瞬间便收缩靠拢,背对背形成一个小圆阵,目光凶狠地扫视黑暗。
“辣椒粉!”陆炎再喝。
两个伙头兵猛地从水缸后跃出,将手中的布包奋力朝倭寇圆阵中心掷去。布包在半空中散开,大量细密的暗红色粉末迎风弥漫!
“咳咳!八嘎!是什么?!”辛辣刺鼻的气味瞬间笼罩了倭寇,眼睛、鼻腔、喉咙传来火烧火燎的剧痛和刺激,让他们忍不住剧烈咳嗽、流泪,阵型大乱。
“上!”陆炎知道机会稍纵即逝,捡起地上预备的一根长木矛(原是挑水扁担),率先从木桶后冲出。王铁柱怒吼一声,挥动着那口厚重的铁锅(临时当盾牌和重武器),如同蛮牛般撞向最近一个揉着眼睛的倭寇。
其他埋伏的伙头兵也鼓足勇气,拿着菜刀、锅铲、削尖的木棍,发喊着冲了上去。
战斗在瞬间白热化。倭寇个体战力强悍,即便被突袭、被辣椒粉干扰,依旧凶悍。一名倭寇眯着流泪的眼睛,凭借风声猛地挥刀,将一名冲得太前的伙头兵手中的木棍斩断,刀锋顺势划破了对方的胳膊。
“小心!”陆炎挺矛刺向那名倭寇,逼其回防。他的军用格斗技巧结合这具身体的本能,使得木矛刺击刁钻狠辣,虽无锋刃,但捅在要害也足以让人失去战斗力。
王铁柱则完全是一力降十会,铁锅“哐”地一声砸开一把倭刀,另一只手握着的短斧(劈柴用的)顺势下劈,虽然被倭寇惊险架住,但那巨大的力量震得对方手臂发麻。
赵小乙身形灵巧,躲在暗处不时用投石索抽冷子偷袭,干扰倭寇。
然而,伙头兵毕竟缺乏战斗经验,配合生疏,全靠一股血勇和偷袭的优势。最初的混乱过后,缓过神来的倭寇开始展现出精良的配合与刀法,渐渐稳住阵脚,甚至开始反扑。一名伙头兵被刀背砸中胸口,吐血倒地。
眼看就要出现伤亡,陆炎心中焦急,试图寻找破绽,但左肩伤口因剧烈动作再次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动作不由得一滞。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娇叱声传来:“低头!”
陆炎本能一矮身,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小巧的弩箭擦着他的发髻飞过,精准地射入正欲挥刀砍向王铁柱侧面的一名倭寇的眼窝!
那倭寇惨叫一声,仰天便倒。
是苏青黛!她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一个窝棚旁,手中端着一具军用的轻型手弩,脸色在火光映照下依旧苍白,但眼神冷静得可怕。她显然不会武艺,但用弩的姿势极其稳定。
这突如其来的一箭,彻底打破了平衡。倭寇头目见状,心知今夜已事不可为,用倭语急促低吼一声,剩下三名倭寇虚晃几刀,扶起受伤同伴,毫不犹豫地向林子深处退去,动作迅捷如逃窜的野狗。
“追……”王铁柱杀红了眼,想要追击。
“别追!小心林中有诈!”陆炎连忙喝止,同时感到一阵脱力,用木矛支撑着身体。
苏青黛收起手弩,快步走过来,首先检查那名胸口受伤吐血的伙头兵。她的动作迅速专业,仿佛刚才那夺命一箭不是她射出的一般。
陆炎看着她清冷的侧脸,喘息着道:“多谢苏医官援手。”
苏青黛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回了句:“你们闹出的动静太大。”但她的目光,却在掠过陆炎脚下那些散落的投石索、辣椒粉包,以及倭寇留下的那具眼眶插着弩箭的尸体时,微微闪烁了一下。
就在这时,被哨兵惊动的周铭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赶到了。他看着现场的狼藉、受伤的伙头兵、逃窜的倭寇,以及被王铁柱扶着的、脸色苍白却眼神明亮的陆炎,最后目光落在那具倭寇尸体和满地“奇形怪状”的武器上。
“陆伙长,”周铭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又给了本官一个惊喜。”
陆炎想说什么,却感觉左肩剧痛传来,低头一看,包扎的布条已被鲜血重新浸透。先前的激烈搏杀,让伤口崩裂了。
苏青黛立刻起身,来到他身边,不由分说地撕开他被血染红的衣襟。看到崩裂的伤口,她眉头紧蹙,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一丝类似责备,又掺杂着别样复杂情绪的光芒。
“你的‘祖传医术’,没告诉你要惜命么?”她一边迅速打开药箱准备重新处理,一边低声道,语气依旧平淡,却似乎少了些之前的冰冷隔阂。
陆炎扯了扯嘴角,没回答。他看着黑暗中倭寇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周围惊魂未定却隐隐挺起胸膛的伙头兵弟兄。
今夜,他们守住了这口锅。但倭寇的侦察兵被打退,意味着更猛烈的报复,可能随时会来。
而身边这位女医官眼中那抹复杂的神色,也像一个新的谜题,悄然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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