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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天启二十三年六月初七,寅时二刻。

沈砚坐在翰林院值房的灯下,面前摊开的是半个月来的核查记录。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墙壁上,随火焰跳动而微微摇晃,像另一个不安的灵魂。

桌上的记录很厚。最上面是昨日刚从漕运总督府送达的密函抄件——陈璘的回信很简短:“文书已查,确有蹊跷,详情容后续报。”但附上了天启二十二年四月苏州码头的一份卸货记录抄本,上面清楚地写着:“丙寅七号船队,粮米两万石,四月初十卸毕。”而户部账册上,同一船队同一批粮米,在四月十五又被登记了一次。

铁证。至少是铁证的一部分。

下面是从天津卫传来的消息——王三确实在那里,化名王富,开了家绸缎庄,生意红火。探子回报,王三上个月刚纳了第三房小妾,聘礼中有套赤金头面,少说值五百两。一个被“年老体衰”为由清退的书吏,哪来这么多钱?

再下面是苏州府呈报的修缮款开支明细。厚厚一沓,条目清晰:采买青石三万块、雇佣民夫八百人、工钱伙食、车马运输……看起来天衣无缝。但沈砚用朱笔在几处画了圈——青石单价高出市价三成;民夫工钱按日计,却无每日出工记录;运输费用里包括“马车损耗”,却无具体车马编号和损坏说明。

这些,都是破绽。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入夏后的第一场雷雨在昨夜降临,至今未停。雨水顺着屋檐流下,在窗外的青石地面上溅起细密的水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潮湿草木的气息。

沈砚提起笔,开始起草第二份谏书。

这一次,他不再写《条陈》,而是直接写《奏疏》。语气也比上一次更坚定,更直接。因为经过这半个月,他看清了两件事:第一,漕运贪腐比他想象的更严重、更系统;第二,周显一党的抵抗,也比想象的更顽固、更狡猾。

笔尖在宣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臣翰林院修撰沈砚谨奏:窃查江南漕运贪腐一案,自奉旨核查以来,已近一月。其间虽经核查组多方勘验,然疑点非但未消,反添新证。臣恐蠹虫不除,国本动摇,谨冒死再陈……”

他写下王三的下落和疑点,写下苏州府开支明细中的破绽,写下漕运总督府提供的卸货记录与户部账册的矛盾。每一处,都附上来源——天津卫探子回报、苏州府呈报文书的页码、陈璘密函的摘录。

但他没有提陈璘的名字。只写“漕运总督府来文”,这是保护,也是谨慎。

写到最后,他提出三条请求:

“一,请速捕王三,审讯其钱财来源及当年调离真相;

二,请遣钦差赴苏州,实地核查修缮工程,盘问经办官吏、石匠、民夫;

三,请彻查户部天启二十二年账房,追查重复登记之责。”

这三条,条条都打在要害上。捕王三,可能撬开书吏造假的口子;查苏州,可能揭开虚报款项的黑幕;彻查户部账房,更是直接剑指张承业。

他知道这会引起怎样的反弹。但他别无选择。皇帝的密谕里写着“事需密行,不宜张扬”,可这半个月来,他看得清楚——周显一党已经把所有的漏洞都补上了。王三随时可能逃走,苏州府的痕迹随时可能被抹去,户部账房的记录随时可能“意外”损毁。

不能再等了。

卯时初,雨小了些。沈砚将奏疏工整誊抄,封入奏事专用的黄绫封套。他吹灭蜡烛,推开值房的门。晨光透过雨幕,灰蒙蒙的,带着凉意。

翰林院的院子里已经有了人声。杂役在清扫积水,官员们陆续到来,官靴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沈砚刚走到北厅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笑声。

“……听说没?郑检讨前日得了吏部考功司的嘉奖,说是修史勤勉,要记档呢。”

“哟,那可了不得。记了档,下次升迁就有望了。”

“还不是靠他岳叔……”

声音在他推门时戛然而止。

厅内,郑文举、罗文谦和另外两个编修正聚在一起说话。见他进来,几人迅速散开,各自回到座位。但沈砚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追随着他。

郑文举的脸上挂着一种奇怪的表情——几分得意,几分紧张,还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罗文谦则低着头整理文稿,可嘴角那抹笑意,怎么都藏不住。

沈砚在自己的座位坐下,心中升起一丝不安。但他没时间多想,今日朝会,他要上疏。

辰时初,雨停了。天空依然阴沉,乌云低垂,仿佛随时会再降下一场暴雨。

奉天殿内,烛火比平日点得更多,驱散了雨天的昏暗。百官列队,官袍的下摆还带着湿气,在地面上留下淡淡的水痕。

沈砚站在队列中,能感觉到许多目光落在他身上。有探究,有担忧,有嘲讽,也有期待。他握紧了袖中的奏疏,黄绫封套已经被手心的汗浸得微潮。

朝会开始了。工部、兵部、礼部……例行奏事在沉闷的气氛中进行。每个人都心不在焉,因为谁都知道,今天有好戏看。

终于,轮到翰林院奏事。

徐阶照例出列,奏报修史进展。他今天奏得特别简短,说完就退回队列。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沈砚。

他向前迈出一步。

这一步,比上一次更稳,更重。

“臣翰林院修撰沈砚,有本启奏。”

“讲。”御座上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沈砚取出奏疏,双手呈上:“臣再陈江南漕运核查事。经半月详查,发现新证三桩,疑点愈明。恐贪墨不止,贻害愈深,谨冒死上奏,伏乞圣鉴。”

太监接过奏疏,呈递御前。

萧曜展开奏疏,垂目细看。这一次,他看得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但每翻一页,眉头就皱紧一分。当他看到“请速捕王三”“请遣钦差赴苏州”“请彻查户部账房”时,抬起了头。

目光落在沈砚身上,深沉,复杂。

奏疏在重臣间传阅。这一次,传阅的速度比上次慢得多。每个人都在反复看那些字句,那些请求。杨廷和看完后,闭目良久;周显接过时,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张承业从周显身后偷眼看去,脸色一点点变白。

当奏疏传到都察院时,令狐安几乎是一把抢过去的。他快速翻阅,眼睛越瞪越大。

“陛下!”令狐安突然出列,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利,“沈修撰此疏,荒谬至极!”

殿中一片哗然。

沈砚看向令狐安,平静地问:“令狐大人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令狐安举起手中的奏疏抄本——那是太监誊抄的副本,“你在此疏中,称要速捕王三,审讯其钱财来源。可王三乃户部已清退书吏,其私产如何,与漕运何干?你这分明是罗织罪名,牵连无辜!”

“无辜?”沈砚的声音提高了几分,“一个因‘年老体衰’被清退的书吏,不到三年便在天津卫置产纳妾,出手阔绰。这钱财从何而来?若与漕运无关,与什么有关?令狐大人为何不问问,他一个书吏,哪来这么多钱?”

“你……”令狐安语塞。

“还有,”沈砚不等他反应,继续道,“苏州府开支明细中,青石单价高出市价三成,民夫工钱无出工记录,运输费用虚报损耗——这些,令狐大人为何视而不见?还是说,在令狐大人眼中,这些都不算疑点?”

令狐安的脸涨红了:“那些……那些或有物价浮动,或有记录疏漏,岂能一概而论?沈修撰,你这是在吹毛求疵,故意找茬!”

“找茬?”沈砚笑了,那笑容冰冷,“那漕运总督府提供的卸货记录呢?天启二十二年四月初十,丙寅七号船队已在苏州卸货两万石,为何户部账册上,同一船队同一批粮米,在四月十五又被登记运输一次?这是否也是‘记录疏漏’?一次是疏漏,两次是巧合,三次四次呢?令狐大人,天下有这么巧的事吗?”

殿中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看向令狐安。这位素以辩才著称的御史,此刻竟被问得哑口无言。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陛下!”另一个声音响起。

是通政司右参议孙望,周显的门生。他出列躬身,语气恳切:“沈修撰所陈,看似有理,然实则危言耸听,动摇国本。漕运乃国家命脉,岂能因些许账目出入,便要大动干戈,捕人查账?此非治国之道,实是乱政之始!”

“孙参议此言差矣!”立即有清流官员出列反驳,“正因为漕运是国本,才更要查清其中蛀虫。若因惧怕‘乱政’而纵容贪腐,才是真正动摇国本!”

“查案需证据,岂能臆测?”

“证据确凿,何来臆测?”

“那是你一面之辞!”

“户部账册、苏州文书、总督府记录,难道都是一面之辞?”

朝堂上顿时吵成一团。清流官员和周显一党针锋相对,中立派左右为难,整个奉天殿像一锅煮沸的水。

萧曜坐在御座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他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节奏平稳,仿佛殿中的争吵与他无关。

直到争吵声渐渐平息,他才开口:“都吵够了?”

殿中瞬间安静。

“沈卿,”萧曜看向沈砚,“你所陈三桩新证,确需核查。但你所请三事——捕王三、遣钦差、查户部账房,牵涉太广,动静太大。朕问你,若按你所请行事,漕运衙门人心惶惶,耽误今岁秋粮北运,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这话问得很重。直接把漕运中断的责任,压在了沈砚头上。

沈砚跪地,额头触地:“臣愿以性命担保,若因核查而耽误漕运,臣甘当死罪!”

“你的性命,”萧曜的声音冷了下来,“抵得上京师百万军民的口粮吗?”

沈砚浑身一颤。

“陛下!”周显突然出列,他手持笏板,深深躬身,“老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沈修撰忠心为国,其心可嘉。”周显的语气很诚恳,“但他毕竟年轻,经验不足,遇事难免操之过急。老臣以为,核查漕运确有必要,但需稳妥进行。王三之事,可着地方官府暗中查访,若有实据再行拘捕;苏州修缮款,可命工部行文质询,令苏州府补充细目;户部账房……账房重地,涉及朝廷机密,岂能随意彻查?”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沈砚,眼中闪过一丝怜悯:“沈修撰,老夫知你急于求成,但治国如烹小鲜,不可不慎啊。”

这番话,看似温和,实则狠毒。把沈砚定位于“年轻”“操之过急”“急于求成”,把他的一切努力都归结为“经验不足”。而提出的建议——暗中查访、行文质询——都是拖延战术,等这些程序走完,证据早就没了。

沈砚正要反驳,又一个声音响起。

“陛下,臣也有本奏。”

出列的是罗文谦。他今日不知怎么混进了朝会——或许是通过某位大臣的门路。他手持笏板,神情严肃,但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罗编修?”萧曜微微皱眉,“你有何事?”

“臣要弹劾翰林院修撰沈砚!”罗文谦的声音很大,传遍整个大殿,“沈砚身为翰林修撰,本职应为修史撰文,然其近来频频插手漕运核查,已属僭越。更有甚者,臣发现他在修史校书时,屡有怨怼之辞,对先帝政事妄加评议,实是大不敬!”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沈砚猛地转头看向罗文谦,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你说什么?”萧曜的声音沉了下来。

“臣有证据!”罗文谦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正是郑文举偷走的那张草稿纸,“此乃沈砚校书时所写草稿,背面有他随手记下的文字。陛下请看——”

太监接过那张纸,呈递御前。

萧曜展开一看,脸色顿时变了。

纸上那几行字:“陈璘与周显不睦,可用。”“漕运总督府文书或为突破口。”“王三下落,当从天津卫查起。”

字迹确是沈砚的。

殿中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沈砚,”萧曜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冰,“这字,是你写的吗?”

沈砚看着那张纸,脑中一片空白。他当然记得自己写过这些——那是他在思考案情时的随手笔记,写完就忘了。可这张纸怎么会到罗文谦手里?

“是……是臣所写。”他的声音干涩。

“好。”萧曜将纸放在御案上,“‘陈璘与周显不睦,可用’——这是什么意思?你要‘用’陈璘做什么?‘漕运总督府文书或为突破口’——你与陈璘有何往来?‘王三下落,当从天津卫查起’——你派人去查了?”

一连三问,字字诛心。

“陛下容禀!”沈砚跪地,“这些是臣思考案情时的随手笔记,绝无他意!臣与陈总督素无往来,只是知道他与周尚书不睦,故而想到或可利用此关系,查清漕运真相。至于派人查王三……臣只是推测,并未真的派人!”

“推测?”令狐安冷笑一声,“沈修撰,你这推测可真是精准啊。陈总督与周尚书不睦,朝中知道的人不少,但‘可用’二字,是何用意?你是想挑拨朝臣关系,还是想结党营私?”

“臣没有!”

“没有?”孙望也开口了,语气阴阳怪气,“沈修撰,你一个修撰,却对朝中大臣关系了如指掌,还想着如何‘利用’,这心思……可不单纯啊。”

“还有这张纸,”罗文谦趁热打铁,“沈修撰将其夹在校书草稿中,若非臣偶然发现,岂不让他蒙混过关?臣怀疑,他在修史时,是否也夹带了此类私货,诋毁先帝,妄议朝政!”

“你血口喷人!”沈砚终于忍不住了,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我沈砚行事光明磊落,从未做过此等龌龊之事!这张纸是我随手所写,绝无诋毁先帝之意!罗文谦,你为何要诬陷我?!”

“诬陷?”郑文举突然出列了,他跪在罗文谦旁边,声音带着哭腔,“陛下,臣可以作证!臣那日亲眼看见沈修撰写这些字,还听见他自言自语,说……说先帝晚年昏聩,纵容贪腐,才导致今日漕运之弊!”

这话太毒了。

诋毁先帝,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殿中炸开了锅。清流官员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周显一党则义愤填膺,纷纷要求严惩;中立派摇头叹息,看向沈砚的目光充满了惋惜。

沈砚跪在那里,浑身冰冷。他看着郑文举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看着罗文谦眼中掩饰不住的得意,看着周显平静如水的表情,看着令狐安嘴角那抹冷笑。

他明白了。

这是一场早就布置好的局。从他写下那张草稿纸开始,不,或许更早,从他第一次上疏开始,这些人就在等着这一天。等着他露出破绽,等着收集“证据”,等着在朝堂上,给他致命一击。

而那张草稿纸,不过是借口。真正的杀招,是郑文举的“证词”——诋毁先帝。这个罪名一旦坐实,别说查漕运,他的性命都难保。

“陛下!”沈砚重重磕头,额头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臣从未说过诋毁先帝之言!郑文举诬告,请陛下明察!”

“明察?”令狐安厉声道,“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何可察?沈砚,你身为翰林修撰,不知忠君修史,反而妄议先帝,插手朝政,结党营私,其心可诛!”

“请陛下严惩!”

“此等狂徒,不惩不足以正朝纲!”

“革职查办!”

周显一党的官员纷纷出列,群情激愤。清流官员想为沈砚说话,可看着那张草稿纸,听着郑文举的证词,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萧曜坐在御座上,看着殿中这一幕。他的目光从沈砚身上,移到罗文谦和郑文举身上,又移到周显身上。最后,落在御案上那张草稿纸上。

许久,他开口:“沈砚。”

声音很平静,却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

“臣在。”

“你可知罪?”

沈砚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臣不知何罪之有!臣所写,是思案笔记;臣所为,是奉旨核查;臣所言,是为国除弊!若此皆有罪,那朝堂之上,还有谁敢言真话?还有谁敢查贪腐?!”

这话说得悲愤,说得绝望。

殿中不少人动容。几位老臣摇头叹息,年轻官员则握紧了拳头。

萧曜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那情绪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的威严。

“沈砚,你年轻气盛,急于求成,朕可以理解。”他的声音依然平静,“但你私记朝臣关系,妄议查案方略,确属逾矩。至于是否诋毁先帝……郑文举一人之言,不足为凭。然你既卷入争议,便不宜再参与漕运核查。”

他顿了顿,宣判:

“即日起,沈砚暂停翰林院修撰之职,闭门思过。漕运核查事宜,交由都察院、户部继续办理。王三之事、苏州核查、户部账房清查,皆按周卿所议——暗中查访、行文质询、稳妥进行。”

“陛下!”沈砚失声。

“退朝。”

萧曜起身,拂袖而去。

“恭送陛下——”百官跪拜。

沈砚跪在那里,没有起身。他听着皇帝离去的脚步声,听着百官起身的窸窣声,听着罗文谦和郑文举压抑的笑声,听着同僚们或惋惜或嘲讽的议论声。

雨又下了起来。雨点敲打着奉天殿的琉璃瓦,噼啪作响,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敲打着一面无声的鼓。

他输了。

不,不是输给了证据,不是输给了道理。

是输给了权力,输给了算计,输给了这朝堂上无处不在的、能将黑说成白、能将忠说成奸的,那张巨大的网。

一只手伸到他面前。

沈砚抬起头,是徐阶。老学士弯着腰,伸出手,眼中满是复杂的神色。

“起来吧。”徐阶的声音很轻,“路还长。”

沈砚握住那只手,站了起来。他的腿有些发软,但终究站稳了。

他看向殿外。雨幕如织,天地苍茫。

路还长。

可这条路,该怎么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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