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乾清宫西暖阁的窗纸上映出最后一抹橘红。铜漏的滴水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滴答,滴答,不急不缓,像是某种倒计时。
萧曜坐在紫檀木御案后,手中拿着两份文书。左手是今日朝堂上沈砚呈递的《江南漕运稽核事宜条陈》,工整的馆阁体字迹在烛光下清晰可辨;右手是半个时辰前,冯公公悄悄呈上的密折,薄薄的信笺上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如刀。
“此四人,或为关键……若得实证,则可撬开缺口……”
萧曜的目光在密折上那四个名字间逡巡:李贽、刘文正、赵安、王三。他当然知道这些人——苏州知府李贽是周显同年进士的门生;漕运总督府掌书记刘文正娶了户部侍郎张承业的堂妹;户部主事赵安是周显夫人远房表侄;至于那个书吏王三……
他的手指在“王三”这个名字上轻轻敲了敲。天启二十年十月调离户部,调令上写的是“年老体衰,准予还乡”。可据他所知,王三当年不过四十出头,老家在直隶保定,却有人在天津卫见过他,衣着光鲜,出手阔绰。
沈砚发现了这些。不是通过他安插的眼线,而是通过账册上的细微痕迹,通过半个月的伏案稽核,通过那双年轻却锐利的眼睛。
萧曜放下密折,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今日朝堂上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沈砚出列时沉稳的步伐,陈述条议时清晰的逻辑,回应周显、令狐安时从容不迫的姿态。这个年轻人,比他想象的更聪明,也更……危险。
是的,危险。
萧曜睁开眼,目光落在御案左侧那摞奏疏上。最上面一份是都察院左都御史今日午后递上的密奏,内容是关于沈砚——“翰林院修撰沈砚,锐气过盛,执着细节,恐非长久之道。其在核查组中,屡屡质疑同僚,不信六部文书,已有刚愎之嫌。长此以往,恐为朝堂不安定之因。”
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很明白:沈砚太较真,太执着,这样的人用起来顺手,但也容易失控。
而右侧那摞奏疏中,有一份来自周显的门生、通政司右参议,措辞更加直白:“沈砚以一介修撰,妄议漕运大事,动辄请求核查六部,实是僭越职权。其背后是否有人指使,意图动摇朝局,不可不察。”
两派,两种声音。一派说沈砚“锐气过盛”,一派说他“僭越职权”。但核心都是一个——这个年轻人,已经开始搅动朝堂的平衡。
萧曜的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像是笑,又像是自嘲。
他需要沈砚这把刀,这一点从未改变。漕运贪腐案必须查,周显一党必须敲打,这是关乎国本的大事。但刀太锋利,握刀的人就要格外小心。既要让它刺中目标,又不能伤到自己。
今日他在朝堂上支持了沈砚的三条建议,给了核查继续下去的空间。这是明面上的态度——皇帝重视漕运,支持查案。但同时,他也限制了核查的范围和时限:三日、十日、半月。这是暗地里的控制——不能让事态失控,不能让周显一党狗急跳墙。
现在,沈砚又递上了密折。这个年轻人,已经学会了明暗两手。
萧曜重新拿起那份密折,目光落在最后一段:“江南虽远,然圣旨可达。”
动用漕运总督陈璘。沈砚提出了最大胆的建议。
陈璘……萧曜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敲击着。这位漕运总督是隆庆年的老臣,资历比周显还深,素来与周显不和。三年前,周显曾试图将自己的人安插进漕运总督府,被陈璘硬生生顶了回去,两人就此结怨。
用陈璘来查周显,确实是步好棋。但陈璘这个人,刚愎自用,拥兵自重,在江南经营多年,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若让他插手此案,恐怕会借机扩大势力,甚至反过来要挟朝廷。
帝王之术,在于制衡。用陈璘制衡周显可以,但不能让陈璘坐大。所以这步棋,要下,但要有分寸。
萧曜沉思片刻,提笔在一张空白信笺上写下几个字:“密谕陈璘:协助核查,勿得张扬。”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事涉漕运总督府者,需先奏报。”
既要让陈璘出力,又要给他戴上笼头。
写完,他将信笺折好,用火漆封口,唤道:“冯安。”
守在门外的老太监悄无声息地进来,躬身听命。
“这个,八百里加急,密送漕运总督陈璘。”萧曜将密信递过去,“告诉他,事关重大,需亲自办理,不得假手他人。”
“奴才明白。”冯公公双手接过,退了出去。
萧曜又拿起沈砚的条陈,从头到尾再看了一遍。越看,心中那种复杂的情绪就越强烈。
赞赏,是真心的。这份条陈写得太好了——疑点列举详实,建议务实可行,语气恭谨有度。既坚持了原则,又照顾了朝堂的体面。更难能可贵的是,沈砚没有像那些愣头青言官一样,一上来就喊打喊杀,而是提出了具体的、可操作的核查步骤。这说明他不仅敢说话,还会办事。
但忌惮,也是真实的。
萧曜想起三年前,也有一个年轻官员像沈砚这样,锐气十足,敢言敢为。那人叫林叙,是嘉靖四十四年的探花,入翰林院三年后调任刑部主事。当时有一桩勋贵侵占民田的案子,人人都不敢碰,林叙却一查到底,最终将那位勋贵送进了诏狱。
那时萧曜刚登基不久,也需要这样敢打敢拼的臣子,对林叙赞赏有加,破格提拔为刑部郎中。结果呢?林叙查案查红了眼,将矛头指向了更多权贵,甚至开始质疑朝廷的一些旧制。最终,在朝堂上树敌太多,被群起攻之,萧曜想保也保不住,只得将他外放贵州。
去年传来的消息,林叙在贵州染瘴气而亡,卒年三十五岁。
沈砚比当年的林叙更聪明。他会写条陈,会递密折,懂得明暗两手。但越是聪明,就越可能走得更远,看得更深,最终触碰到那些连皇帝都不能轻易触碰的东西。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个灯花。
萧曜放下条陈,起身走到西窗前。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宫灯在夜色中次第亮起,勾勒出乾清宫飞檐的轮廓。远处传来宫门下钥的沉闷声响,咚——咚——咚——三声,宣告着宫禁的开始。
“陛下,该用晚膳了。”冯公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不急。”萧曜没有回头,“沈砚今日出宫后,去了哪里?”
“回陛下,沈修撰出宫后直接回了翰林院。期间都察院令狐御史曾与他同行一段,说了几句话。沈修撰回翰林院后,一直在值房,未曾外出。”
“说了什么话?”
冯公公的声音更低了:“令狐御史说,人臣各守本分,朝堂方能安稳。劝沈修撰不必太过执着。”
萧曜轻笑一声。令狐安这是在敲打沈砚了。也是,今日朝堂上,沈砚那份条陈虽然语气温和,但每一条建议都打在七寸上。周显一党不会坐以待毙,令狐安的“劝诫”,只是开始。
“明日一早,”萧曜转身,“传沈砚来见朕。不必在乾清宫,去文华殿后院的敬思斋。”
“奴才记下了。”
萧曜重新坐回御案后。晚膳的食盒已经送来,四菜一汤,简单清淡。他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
他在想,明日见到沈砚,该说什么。
赞赏是必须的。这个年轻人需要鼓励,需要知道自己的努力被皇帝看在眼里。但不能赞赏太过,否则会助长他的锐气,让他误以为自己可以无所顾忌。
提醒也是必须的。要让他明白,查案可以,但要有分寸;坚持原则可以,但要懂进退。但不能提醒得太过,否则会寒了他的心,让他变得像那些老油条一样圆滑世故。
这个度,很难把握。
萧曜夹起一片笋,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笋很嫩,带着清甜,但他尝不出味道。
帝王孤寂,不仅在于高处不胜寒,更在于每一个决定都要权衡,每一句话都要斟酌,连赞赏一个臣子,都要藏着忌惮,藏着算计。
用过晚膳,萧曜没有像往常一样批阅奏章,而是让冯公公取来棋盘。
棋盘是紫檀木的,棋子是云南贡的云子,黑子墨绿透亮,白子温润如玉。他执白,却无人对弈,只是将棋子一枚枚摆上棋盘,又一枚枚收回。
黑子代表周显一党,白子代表清流,还有一些灰色的棋子,代表那些观望的中立派。沈砚,该放在哪里?
萧曜拿起一枚白子,放在棋盘中央偏右的位置。这是一步险棋,直插黑子的腹地。但这步棋能不能活,要看周围的配合,要看执棋者的掌控。
他凝视着那枚白子,许久,又拿起一枚黑子,放在白子斜上方。这是压制,也是警告。
棋局如朝局,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夜深了,铜漏显示已是亥时三刻。萧曜收起棋子,准备就寝。临睡前,他又问了一句:“沈砚还在翰林院?”
“是,值房的灯还亮着。”
萧曜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这一夜,皇帝睡得并不安稳。梦中,他看见沈砚站在金銮殿上,侃侃而谈,忽然间,年轻官员的青色官袍变成了御史的獬豸补服,又变成了尚书的仙鹤补服,最后变成了一袭紫袍——内阁大学士的紫袍。
沈砚在向他行礼,口中说的却是:“陛下,漕运之弊,根源在朝堂;朝堂之弊,根源在……”
话没说完,梦就醒了。
萧曜坐起身,窗外还是漆黑一片。他靠在床头,喘息有些急促。
只是个梦。他对自己说。
但梦中的那种不安,却真实地残留着。
天亮了。
卯时初,沈砚接到口谕,皇帝在文华殿后院的敬思斋召见。他整理好官袍,随着引路太监穿过重重宫门。
敬思斋是文华殿后的一处小院,三间正房,两间厢房,院内种着几株海棠,此时花期已过,绿叶郁郁葱葱。这里通常是皇帝召见翰林学士、讲解经史的地方,气氛比乾清宫轻松许多。
沈砚进院时,萧曜正站在海棠树下,背对着门口。他今日穿了一身靛蓝色常服,没有戴冠,只用一根木簪束发,看起来不像皇帝,倒像个读书人。
“臣沈砚,叩见陛下。”
“起来吧。”萧曜转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这里不是朝堂,不必多礼。坐。”
院中的石桌旁摆着两个石凳,桌上有一套简单的茶具。萧曜在其中一个石凳坐下,示意沈砚坐对面。
冯公公悄无声息地退到院门口守着。
“昨日朝堂之上,你的条陈写得很好。”萧曜亲自提起茶壶,倒了杯茶,推到沈砚面前,“疑点列举清晰,建议务实可行。朕看了三遍。”
“谢陛下夸奖。”沈砚双手接过茶杯,没有立刻喝。
“不过,”萧曜话锋一转,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朝堂之上,讲究平衡。你提议的三条核查,朕准了,但加了时限,加了限制,你可明白其中深意?”
沈砚放下茶杯,躬身道:“臣明白。漕运不可中断,朝局不可动荡。陛下既要查清贪腐,又要控制事态,此为圣明之断。”
萧曜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个年轻人,确实聪明。
“你明白就好。”萧曜喝了口茶,“查案如行舟,既要看准方向,又要把握好力道。用力过猛,舟会翻;用力不足,舟不行。这个度,你要学会把握。”
“臣谨记陛下教诲。”
“还有,”萧曜的声音压低了些,“你昨日递上来的密折,朕看了。”
沈砚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抬起头,对上皇帝的目光。
那目光深邃,平静,却像能看透一切。
“李贽、刘文正、赵安、王三……”萧曜缓缓念出这四个名字,“你查得很细。但这些人,牵一发而动全身。动他们,就是动他们背后的人。”
“臣明白。”
“所以,要慎。”萧曜的手指在石桌上轻轻敲了敲,“朕已密谕陈璘,让他协助核查。江南的文书,他会想办法调阅。但漕运总督府那边,你也要留个心眼。陈璘与周显不和,这是事实,但陈璘此人……也非善类。”
这话说得很直白了。皇帝在提醒他,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看似盟友的陈璘。
沈砚感到后背渗出一层细汗。他原以为密折递上去,皇帝会部署行动,却没想到皇帝看得这么深,想得这么远。
“臣……明白了。”这一次,他的声音更加郑重。
萧曜点点头,脸上重新浮起温和的笑意:“你年轻,有锐气,这是好事。朕需要你这样的臣子。但朝堂如战场,光有锐气不够,还要有智慧,有耐心。路还长,慢慢走。”
说罢,他站起身:“好了,你去吧。核查组那边,按旨意办。有什么进展,随时奏报。”
“臣遵旨。”
沈砚躬身退出小院。走出敬思斋时,晨风拂面,他却感到一阵寒意。
皇帝的赞赏是真心的,但那份赞赏背后藏着的忌惮、提醒、警告,也是真切的。他这把刀,既要锋利,又要懂得收放;既要敢刺,又要刺得准,刺得巧。
这比他想象中更难。
而更让他心绪难平的是,皇帝那句“陈璘也非善类”。如果连漕运总督都不能完全信任,这场斗争里,他还能相信谁?
沈砚走在宫道上,阳光渐渐升高,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抬起头,看向天空。五月的天空湛蓝如洗,几缕白云悠悠飘过,自在从容。
可这朝堂之上,没有一片云是真正自在的。每一片云,都被风推动,被气流裹挟,在更大的天地间浮沉。
他紧了紧官袍的领口,加快脚步,向宫外走去。
新的日子开始了,新的较量,也开始了。而他,必须在皇帝的赞赏与忌惮之间,在周显的压制与陈璘的不可靠之间,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这条路很难,但他必须走下去。
因为这条路的前方,不仅有他个人的前程,更有他入仕时的理想,有那些被贪腐压榨的百姓,有这个国家应有的清明天地。
哪怕前路再难,他也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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