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御花园,风光正好。白玉兰开得铺天盖地,莹白的花瓣缀满枝头,风一吹便簌簌飘落,如同下了一场细碎的花雨。苏清漪身着浅碧色宫装,裙摆绣着几枝缠枝莲纹,在花丛中行走时,宛若一朵涉水而来的白莲。她带着云鬟避开人多的路径,本想借这满园春色驱散几分宫闱的压抑,却不想刚拐进通往玉兰林的小径,就撞上了浩浩荡荡的刘贵妃一行人。
刘贵妃今日穿了一身石榴红宫装,头戴累丝嵌珠金凤钗,金步摇随着脚步轻轻晃动,流光溢彩,身后跟着十几个宫女太监,排场十足。见到苏清漪,她原本就带着几分傲气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恶意。
“哟,这不是苏妹妹吗?”刘贵妃故意放缓脚步,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语气里的讥讽藏都藏不住,“倒是好兴致,敢一个人来这御花园赏花?”
苏清漪心中一凛,知道今日怕是躲不过去了。她连忙敛衽行礼,语气恭谨:“见过贵妃娘娘。妾身听闻玉兰开得正盛,便想来赏玩片刻,不想冲撞了娘娘的仪仗。”
“冲撞倒谈不上。”刘贵妃摆了摆手,眼神在苏清漪身上扫来扫去,像是在打量什么货物,“正好,本宫新得了一方上好的徽墨,正要去前边水榭题诗,妹妹既然来了,便一同去品鉴品鉴?也好让妹妹学学,什么才是真正的才情雅致。”
这话明着是邀请,实则是羞辱——苏清漪虽出身卢家,却因是庶女,幼时并未得到太多名师教导,才情在宫中并不算出众。苏清漪心知这是鸿门宴,却无法推辞,只得应道:“妾身才疏学浅,恐污了娘娘雅兴,愿随侍一旁,好好学习一二。”
一行人簇拥着刘贵妃,缓缓走向水榭。刚到水榭旁,一名捧着砚台和墨汁的宫女突然“哎呀”一声,脚下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向前扑去!苏清漪反应极快,想要侧身避开,却还是慢了一步——整砚浓黑的墨汁,尽数泼洒在她浅碧色的宫裙上!
瞬间,洁白的裙摆上晕开一大片污浊的墨渍,如同上好的宣纸上被泼了一团浓墨,狼狈不堪。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那宫女吓得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额头很快就磕出了红印。
刘贵妃故作恼怒,厉声呵斥:“没用的东西!毛手毛脚的,竟敢冲撞苏才人!还不拖下去掌嘴五十!”她嘴上说着惩罚宫女,眼神却死死盯着苏清漪,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妹妹你看这……好好一件衣裳,就这么毁了,真是可惜了。这般失仪的模样,若是被陛下或是太后瞧见,只怕于妹妹的名声有碍啊。”
周围的宫人太监都纷纷低下头,不敢出声。谁都知道,这根本不是意外,而是刘贵妃故意设计的羞辱。云鬟急得眼圈发红,想要上前辩解,却被苏清漪用眼神制止了——在这深宫之中,没有证据的辩解,只会招来更严重的祸端。
苏清漪面色微白,紧抿着唇,指尖悄悄攥起了衣袖。她知道,刘贵妃此举,不仅是为了羞辱她,更是想坐实她“行为不谨,御前失仪”的罪名。在这等级森严的宫中,一个低位份的嫔妃若是落得“失仪”的名声,轻则失宠,重则可能被打入冷宫,甚至危及性命。
就在这气氛凝固,苏清漪脑中飞速思索对策之际,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从不远处的花木丛后响起:“前方何事喧哗?扰了这满园春色。”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青色官袍的年轻官员手持一卷文书,正站在小径路口,神色平静,似是恰巧路过。正是奉命送文书至附近文华殿的萧彻。他目光快速扫过现场——跪倒在地的宫女、苏清漪身上污损的宫裙、刘贵妃脸上得意的神情,瞬间便明白了大概。
萧彻上前两步,先向刘贵妃和苏清漪躬身行礼,动作标准流畅:“臣翰林院编修萧彻,见过贵妃娘娘,苏才人。不知此处发生了何事,竟如此喧哗?”
刘贵妃眉头一蹙,语气不耐:“不过是宫人失手冲撞了苏才人,萧编修有公务在身,便先忙你的去吧,不必在此多管闲事。”
萧彻却并未立刻离去,反而转向负责御花园清扫管理的管事太监,语气平常得像是在闲聊:“这位公公,晚生前两日傍晚路过西苑库房附近,似乎见到一只野猫窜出,爪上沾染了不少彩渍,行动甚是迅捷。想来是那不懂事的畜生,碰翻了库房里存放的画匠颜料之类,一路逃窜到此地,惊扰了贵人吧?”
他这话看似随口一提,却像是一道惊雷,让那管事太监瞬间恍然大悟!西苑库房确实存放着宫中画匠用的各色颜料,前日也确实有宫人禀报说库房被不知名的东西翻乱了几样。萧彻这分明是给了他一个完美的台阶——既不用追究宫女的失职之罪,也不用让苏才人平白受辱,更重要的是,避免了将事情闹大,惊动太后和皇帝,对谁都没好处。
管事太监立刻顺杆爬,脸上露出懊恼又惶恐的神情,连忙跪倒在地:“哎呀!多谢萧大人提醒!奴才差点忘了这茬!定是那孽畜无疑!前日库房就遭了殃,没想到竟跑到这里闯祸!惊扰了贵妃娘娘和苏才人,奴才罪该万死!奴才这就加派人手,在御花园各处严加防范,务必抓住那只野猫,给贵人一个交代!”
周围的宫人太监也纷纷附和:“是啊是啊,前日确实见过一只野猫在西苑附近游荡!”
“想来定是那畜生惹的祸,不然这宫女平日里做事挺稳妥的。”
刘贵妃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青一阵白一阵。她本想借题发挥,好好羞辱苏清漪一番,却没想到萧彻横插一脚,几句话就把事情定性成了“野猫肇事”的意外。她若是再纠缠下去,反而显得自己小题大做,心胸狭窄,传出去对她的名声也不利。
“哼!真是扫兴!”刘贵妃狠狠瞪了萧彻一眼,又冷冷扫过苏清漪,咬牙道,“回宫!”说罢,便带着一行人悻悻离去。
一场危机,就这样被萧彻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管事太监感激地看了萧彻一眼,连忙指挥人清理现场,又吩咐宫女去取干净的宫装给苏才人换上。
苏清漪站在原地,身上的污衣依旧刺目,但她此刻的心绪却如波涛翻涌。她抬头,望向那个即将转身离去的青色身影。刚才那电光石火间,他明明与自己素不相识,却敢于在权势熏天的刘贵妃面前出言解围,这份胆识,绝非寻常翰林所有;而他那巧妙的措辞,既给了管事太监台阶,又没让刘贵妃太过难堪,这份急智,更是让她暗自惊叹。
“萧……编修。”苏清漪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彻的脚步微微一顿,侧身拱手,神色依旧平静:“苏才人还有何吩咐?”
苏清漪望着他那双沉静如潭的眼眸,千言万语在喉间滚动,最终只化作极轻的两个字,随着微风送出:“多谢。”
萧彻的目光与她有一瞬的交汇,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感激、探究,以及一丝同处困境的共鸣。他微微颔首,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随即转身,手持文书,从容地消失在花木深处,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偶然的路过。
苏清漪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被茂密的枝叶遮挡,才缓缓收回目光。她对身边的云鬟低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云鬟,去查一下,这位萧编修……究竟是何许人也。”
云鬟连忙点头:“是,才人。”
御花园的风,依旧带着白玉兰的清香,吹在苏清漪身上,却让她感到一丝不同的意味。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宫墙之内,那盘根错节的势力交织之中,似乎……出现了一道微小的裂隙,透进了一丝光亮。而这道光亮的源头,便是那个身着青衫、温润沉静的翰林院编修——萧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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