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香殿那场暗藏机锋的宫宴之后,华清宫的气氛如同被拉满的弓弦,愈发紧绷。李林甫那番看似不经意的“吏部考课”汇报,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朝堂与宫闱都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接下来的几日,果然有数名与东宫过往密切、或在之前星象事件中为太子发声的官员被御史台弹劾,罪名从“结党营私”到“贪墨渎职”不一而足,证据看似确凿,处理更是雷厉风行,或贬谪出京,或罢官去职。李林甫“口蜜腹剑”、铲除异己的手段,初露锋芒,令朝臣侧目,噤若寒蝉。
武惠妃一系的势力借此机会进一步扩张,凝香殿门前车马往来,俨然成了另一个权力中心。而寿王李清,作为武惠妃的亲子、最有可能的储君人选,虽依旧保持低调,但其身边聚集的拥趸也明显增多,无形中被推向了风口浪尖。
杨清澜身处其中,感受最为直接。前来听泉阁“拜访”或“偶遇”的陌生面孔多了起来,有试图通过她巴结寿王的官员家眷,也有武惠妃那边派来、言语间充满试探的宫女内侍。她疲于应付,只能更加谨慎,多数时候称病不出,连去锦云院也尽量选在夜深人静之时。
杨玉环的脸在坚持使用那特制的白玉胭脂后,已恢复了大半,只余下些许极淡的粉色印记,需得凑近了细看方能察觉。容颜的恢复让她重拾了些许信心,但宫宴那夜感受到的森然寒意,以及丈夫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重,都让她无法真正开怀。她变得更加依赖杨清澜,仿佛只有在这个沉静睿智的堂姐身边,才能获得片刻的心安。
这日傍晚,杨清澜刚送走一位喋喋不休、拐弯抹角打听寿王喜好的某位郎中之妻,揉着发胀的额角回到内室,幼春便神色古怪地跟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不起眼的青布包裹。
“娘子,方才有个面生的小内侍塞给奴婢这个,说是有人托他转交给娘子的,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上。”幼春低声道,脸上带着疑惑与一丝不安。
杨清澜蹙眉接过包裹,入手颇有些分量。她挥退幼春,独自在灯下打开。包裹里并无书信字条,只有两样东西:一本看似普通的坊间刻印的《乐府诗集》,以及一个约莫尺半长、用锦缎包裹的狭长木盒。
她先拿起那本《乐府诗集》,随手翻了几页,纸张粗糙,印刷也显拙劣,并无甚稀奇。然而,当她翻到中间某一页时,动作却猛地顿住——那一页上,用极细的墨笔,在诗句的行间,勾勒出了几个极其隐晦、若不细看几乎无法察觉的符号!那符号的笔触、风格,竟与她记忆中那枚“狴犴令”上的部分奇异刻纹,有七八分相似!
是李清!这定是他送来的!他用这种方式,在向她传递某种信息!
杨清澜强压住心中的激动,放下诗集,又拿起那个狭长木盒。解开锦缎,打开盒盖,一股清冽悠远的冷香顿时弥漫开来。盒内衬着深蓝色丝绒,上面静静躺着一支玉簪。簪身是以极品羊脂白玉雕琢而成,温润无瑕,簪头则被巧夺天工地雕成了一朵半绽的玉簪花,花瓣薄如蝉翼,脉络清晰可见,花心处点缀着几颗细小的金晶石,在灯下流转着柔和而璀璨的光华。
这玉簪雕工精湛,用料名贵,一看便知并非凡品,更透着一股清雅高华之气,与李清那人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
他送来这本暗藏符文的诗集和这支珍贵的玉簪,是何用意?诗集上的符号是暗号?指令?还是某种地图或密钥?而这玉簪……是酬谢?是信物?还是……另有用处?
杨清澜拿起那支玉簪,触手温凉,雕工细腻得不可思议。她对着灯光仔细端详,忽然发现,在那玉簪花的花托与簪身连接处,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玉纹融为一体的接缝!她尝试着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旋转花托,只听极轻微的一声“咔”,花托竟真的被她旋开了!
簪身竟是中空的!里面似乎塞着一小卷帛布!
杨清澜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屏住呼吸,用簪子上自带的一根细小玉签,小心翼翼地将那卷帛布取了出来。帛布极薄,展开后只有巴掌大小,上面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内容却并非诗词或密信,而是一份……名单?!
名单上罗列了十数个名字和官职,后面还附有简短的标注。杨清澜仔细看去,心中不由骇然!这名单上的人,赫然都是近日被李林甫以各种罪名罢黜或贬谪的官员!而标注的内容,更是点明了这些人被构陷的真实原因——或因曾上书反对陛下过度宠信方士,或因与东宫确有旧谊但并未参与兵变,甚至有人仅仅是因为在公开场合对武惠妃和寿王表现出过些许不敬!
这名单,分明是一份李林甫和武惠妃联手清除异己的罪证!
李清将这份名单以如此隐秘的方式交给她,是想让她做什么?保存证据?还是……在适当时机,将其公之于众?
杨清澜握着这份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帛布名单,只觉得手心都在发烫。她知道,自己手中握着的,不仅是十几位官员的身家性命,更可能是一把能暂时遏制李林甫和武惠妃疯狂扩张的利器!
然而,如何使用这把利器,却是一个天大的难题。交给皇帝?她人微言轻,如何取信?且名单来源无法解释,极易引火烧身。交给父亲?杨玄珪官职不高,卷入此等纷争,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再次拿起那本《乐府诗集》,仔细研究着那些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奇异符号。这些符号,或许才是关键?是解读名单使用时机的密码?还是联络下一步行动的指令?
正当她凝神思索之际,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鸟喙叩击窗棂的“嗒”声。
三短一长,正是她与李清约定的紧急联络信号!
杨清澜心中一凛,迅速将帛布名单重新卷好塞回玉簪,旋紧花托,将玉簪插入发髻,又把那本《乐府诗集》藏于枕下,这才快步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夜色中,常嬷嬷那张严肃的脸庞在窗外一闪而过,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娘子,郎君让老奴传话,鱼儿已动,静待网收。近日无论听闻何事,皆需镇定,尤其……留意王妃安全。”
说完,不等杨清澜回应,常嬷嬷的身影已如同鬼魅般消失在黑暗中。
鱼儿已动?是指李林甫和武惠妃又开始新的动作了吗?静待网收……李清果然早已布下后手!而他特意提醒留意杨玉环的安全,莫非……对方的下一个目标,依旧是玉环?
杨清澜关好窗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蔓延全身。这盘棋,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关键时刻。她手中握着重要的筹码,却也置身于最危险的漩涡中心。
发间那支新得的玉簪,此刻仿佛有千斤重。
常嬷嬷带来的警告言犹在耳,杨清澜一夜未曾安眠。她将那份名单的内容反复默记于心,确认无误后,次日清晨便寻了个由头,将那卷要命的帛布置于烛火上焚为灰烬。这等物证留在手中一刻,便多一分危险,记在脑中反而最为安全。
她更加留意锦云院的动静,几乎每日都要去探望杨玉环两次,对其饮食、用药、衣物、熏香,皆要亲自检视过目,确认无误后方才放心。寿王李清似乎也加强了锦云院的护卫,明里暗里的人手都增加了不少,气氛凝重得如同铁桶一般。
然而,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边的防备,一连数日,风平浪静,并未发生任何异常。但这种平静,反而更像暴风雨前的死寂,让人心头惴惴。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华清宫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七夕乞巧节。尽管朝堂后宫风波不断,但这源自女儿家的传统节日,依旧被操办了起来,试图冲淡一些连日来的压抑气氛。宫内各处张灯结彩,搭建彩楼,准备瓜果香案,以供宫女妃嫔们拜祭织女,乞求巧手与良缘。
武惠妃更是向皇帝进言,称借此佳节,可邀宗室女眷及部分近臣家眷入宫,一同乞巧游乐,以示天家恩泽,亦可驱散近日宫中的晦气。皇帝对此提议欣然应允。
于是,七夕当夜,华清宫内的太液池畔,灯火璀璨,笑语喧阂。无数身着绮罗的宫女与命妇们聚集在彩楼香案前,对月穿针,祈求巧手,场面热闹非凡。皇帝与武惠妃亦驾临池畔水殿,与民同乐。寿王夫妇、诸位皇子以及李林甫等近臣皆在伴驾之列。
杨清澜本不欲参与这等热闹,但听闻杨玉环也会出席,放心不下,只得随大流前往。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发间只簪着李清所赠的那支玉簪花白玉簪,混在命妇女眷人群中,并不起眼。
太液池上,画舫轻移,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动听。水殿之中,皇帝与武惠妃并坐,欣赏着池畔景色与殿前歌舞,神色看起来颇为愉悦。寿王与杨玉环坐在下首,杨玉环今日显然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身浅碧色银线莲纹的衣裙,薄施粉黛,灯下观之,容颜竟已恢复了八九分,甚至因那份历经磨难后的沉静,更添了几分动人气韵。她安静地坐在寿王身边,偶尔抬眼望向池面闪烁的河灯,眼神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林甫坐在近臣席位,依旧是那副谦和低调的模样,与身旁的同僚含笑交谈,目光却不时掠过水殿中的众人,尤其是在寿王夫妇身上停留片刻,深邃难测。
乞巧活动渐入高潮,宫女命妇们开始将预先准备好的“乞巧果”、花瓣等物抛入太液池中,许愿祈福。池面上顿时星星点点,漂浮着各色物品,随波荡漾,煞是好看。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名负责在池畔维持秩序、身材魁梧的内侍,不知是因地面湿滑还是被人群拥挤,脚下猛地一个踉跄,手中托着的一个装满鲜艳花瓣和果品的巨大银盘,竟脱手向前飞出,不偏不倚,直直地朝着坐在水殿边缘栏杆旁的杨玉环砸去!
那银盘甚大,边缘锋利,加上内侍踉跄的力道,若是砸实了,后果不堪设想!
“王妃小心!”
惊呼声四起!寿王脸色剧变,下意识地就要起身去拉杨玉环!然而事发突然,距离又近,眼看已是来不及!
电光石火之间,一直密切关注着杨玉环的杨清澜,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冲上前,同时伸手猛地将身旁一个放置瓜果的矮几向前推去!
“砰!”
银盘重重地砸在矮几之上,盘中的花瓣果品泼洒出来,溅了杨玉环一身,那矮几也被砸得歪倒在地,但终究是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击!杨玉环吓得花容失色,惊呼一声,向后跌坐在席位上,幸而被及时反应过来的寿王一把扶住。
整个水殿内外,瞬间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上!
皇帝勃然变色,猛地站起身:“怎么回事?!”
那失手的内侍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磕头如捣蒜:“奴婢该死!奴婢脚下打滑……惊扰了圣驾和王妃……奴婢该死!”
武惠妃也站起身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怒与关切:“真是混账东西!毛手毛脚,惊了玉环!还不拖下去重责!”她立刻下令将那内侍押下,又快步走到惊魂未定的杨玉环身边,柔声安慰,“玉环没事吧?可曾伤到?快传太医!”
一番忙乱之后,太医赶来诊视,确认杨玉环只是受了惊吓,并未被银盘所伤,只是衣裙被果品汁液污了。皇帝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但看向那被押下去的内侍的眼神,依旧冰冷。
经此一吓,杨玉环脸色苍白,身子微微发抖,显然无法再留在宴席上。寿王当即向皇帝请旨,欲送王妃回宫休息。皇帝准奏。
杨清澜也借机告退,陪着惊魂未定的杨玉环一同返回锦云院。
回到锦云院,安抚杨玉环睡下后,杨清澜独自坐在外间,回想着方才那惊险的一幕,心中寒意森森。脚下打滑?真的只是意外吗?那内侍看似惊慌失措,但他踉跄的角度、银盘飞出的轨迹,都未免太过“巧合”!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看似意外的谋害!目标,依旧是杨玉环!若当时不是她反应快,推开矮几阻挡了一下,那沉重的银盘砸在杨玉环身上……
她不敢再想下去。对方一计不成,竟在七夕宫宴上,在皇帝眼皮底下,再次行此毒计!其嚣张与狠毒,可见一斑!
“阿姊……”内室传来杨玉环带着哭腔的、微弱的声音,“我……我好怕……他们……他们是不是非要我死不可……”
杨清澜走进内室,握住她冰凉的手,语气坚定而沉稳:“别怕,三妹。有阿姊在,有王爷在,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她看着杨玉环苍白脆弱的脸庞,心中一个念头愈发清晰——不能再这样被动防守了!必须想办法,撕开对方伪善的面具,哪怕只是暂时遏制其锋芒!
她想起了脑中记下的那份名单,想起了李清“静待网收”的嘱咐。
网,该收了。
而她自己,或许就是那个收网人。
书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