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初融。
边州的山路,泥泞如血。
沈绣与阿蘅沿着荒道,已行至距乌木镇三十里外的一处废驿。
驿站残破,瓦落梁歪,却勉强能遮风避雨。
阿蘅靠在草垫上,面色虽仍苍白,却比前些日子多了几分血色。
玉骨散,确实吊住了她的命。
但也只是——
吊着。
“药不多了。”阿蘅看着空了大半的玉瓶,轻声道。
沈绣点头。
她心中明白。
赵阎府中搜出的玉骨散,最多只能撑两个月。
两个月后——
她们要么再取一次。
要么,就只能等死。
她将玉瓶收好,低声道:
“我会再找到。”
阿蘅看着她,眼神复杂。
“你现在,说这话的样子。”
“像个真正的杀手。”
沈绣没有接话。
她只是低头,看着手中那一角残锦。
凤眼,缺了一只。
那空位,像是在提醒她——
这条路,一旦踏上,便再无回头。
傍晚时分。
废驿外,忽然传来马蹄声。
沈绣瞬间警觉,抽身隐入阴影。
只见两名骑士停在驿外。
一人下马,四下张望后,低声道:
“就是这里?”
另一人点头。
“线人说,她们在这一带。”
沈绣心中一沉。
她们的行踪,暴露了?
她悄然靠近,从破墙缝隙中望去。
只见那两人,并非官军打扮。
而是穿着寻常商旅服饰,却腰间暗藏兵器。
明显是——
私下的探子。
她心念急转。
若是追兵,必不止两人。
这更像是——
有人在找她们。
片刻后,那两人试探着走进驿站。
“有人吗?”其中一人高声道。
阿蘅坐在里侧,听见动静,正要起身。
沈绣已从暗处现身,将她轻轻按住。
她自己则慢慢走出,站在昏暗中。
“找谁?”
那两名骑士一见她,立刻对视一眼。
其中一人低声道:
“沈姑娘。”
“我家主人,想请你——”
“见一面。”
沈绣目光一冷。
“你家主人是谁?”
那人迟疑了一下。
“刑部——”
“侍郎,陆观年。”
沈绣心中猛震。
刑部侍郎。
正三品。
中枢要员。
她从未想过,这么快,便会有朝中之人,直接找上她。
“他找我做什么?”沈绣冷声问。
那人压低声音:
“陆大人说。”
“赵阎之死。”
“他很感兴趣。”
“也许——”
“能给沈姑娘,一条更好走的路。”
沈绣心中冷笑。
更好走的路?
不过是——
换条链子罢了。
可她也明白。
若不去。
对方未必会善罢甘休。
而若去——
也许,能得到她们最需要的东西。
她沉默片刻,点头:
“好。”
“带路。”
当夜。
沈绣将阿蘅安置在废驿暗室中,又叮嘱她:
“我若天亮前未回——”
“你便按原路,往西走。”
阿蘅皱眉:“你一个人去?”
“是。”沈绣看着她,“这是局。”
“你去,只会让我分心。”
阿蘅咬了咬唇,最终点头。
“你若不回——”
“我也活不了多久。”
“所以,你最好回来。”
沈绣轻轻一笑。
“我会。”
两名骑士带着沈绣,绕开官道,连夜疾行。
天未亮时,已到一处偏僻山庄外。
山庄不大,却守卫森严。
显然是某位权贵的私产。
沈绣被引入内院。
院中灯火通明。
一名中年文士,正坐在廊下煮茶。
他身形清瘦,面容温和,若不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几乎像个闲散书生。
“沈姑娘。”
“久仰。”
他抬头,看向沈绣,露出一丝温和的笑。
“陆观年。”他自报姓名。
沈绣站在三步外,未行礼。
“陆大人。”
“你派人找我。”
“是想抓我?”
陆观年摇头。
“若要抓你。”
“你现在,已是阶下囚。”
“我请你来——”
“是想与你,做一笔买卖。”
沈绣冷笑。
“我与你,有什么买卖可做?”
陆观年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
“赵阎。”
“你杀得很好。”
“他该死。”
沈绣心中一凛。
“你也觉得,他该死?”
陆观年点头。
“他是我多年想拔的一根刺。”
“可惜——”
“他背后有人。”
“我动不了。”
“你替我动了。”
沈绣盯着他。
“所以?”
陆观年放下茶杯,目光陡然锐利。
“所以——”
“我想,你继续替我,拔刺。”
“我给你——”
“你想要的。”
沈绣没有立即回答。
她知道,这就是她早晚会遇到的局面。
权贵,会把她当刀。
她沉声问:
“你能给我什么?”
陆观年缓缓道:
“第一。”
“你要的军中秘药。”
“玉骨散。”
“我这里,有。”
沈绣的心,狠狠一跳。
“第二。”
“你如今,被皇城通缉。”
“只要我愿意。”
“你在刑部的案子,可以——”
“慢。”
“甚至——”
“模糊。”
“第三。”
“我可以给你——”
“更多,该死之人的名字。”
沈绣冷冷看着他。
“听起来。”
“你是要我——”
“做你的一条狗。”
陆观年笑了笑。
“不是狗。”
“是刀。”
“好刀。”
“只斩该斩之人。”
沈绣忽然问:
“那你自己呢?”
“你该不该斩?”
陆观年一怔,随后失笑。
“沈姑娘。”
“你很有胆色。”
“可你也该明白——”
“你现在,还斩不到我。”
沈绣沉默。
他的话,虽刺耳,却是事实。
她现在,连活着都要小心。
更别说,斩一个正三品大员。
她深吸一口气。
“你要我杀谁?”
陆观年眼中闪过一抹赞许。
“好。”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密折,递给沈绣。
“工部左侍郎。”
“曹仲平。”
“此人,主管河道与军械。”
“表面清廉。”
“暗地里,却与边商勾结,侵吞军械银两。”
“更重要的是——”
“他,是赵阎背后的人之一。”
沈绣翻看密折。
上面记录了曹仲平这些年的账目往来、暗线地址。
甚至——
连他近日要去巡视边州兵备的行程,都写得一清二楚。
“你要我——”
“杀一个朝廷命官。”
沈绣抬头。
陆观年点头。
“是。”
“杀了他。”
“你要的玉骨散,我双手奉上。”
“而且——”
“我会让刑部,对你这条线——”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绣心中一阵冰凉。
这就是权力。
不是亲手杀你。
而是——
让你去杀别人。
她沉默良久,终于开口:
“我有一个条件。”
陆观年微笑:“说。”
“我只杀——”
“我认定,该死的人。”
“你给的名单,我要自己查。”
“若他不该死——”
“我不会动。”
陆观年眼神微微一沉。
可随即,又恢复平静。
“可以。”
“我等你答复。”
沈绣回到废驿时,天已微亮。
阿蘅还醒着。
她一见沈绣回来,便松了口气。
“你还活着。”
沈绣坐到她身边,低声将陆观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阿蘅听完,沉默许久。
“你信他吗?”她问。
沈绣摇头。
“不信。”
“可我也知道——”
“我现在,没有拒绝的余地。”
阿蘅轻声道:
“你怕他。”
沈绣没有否认。
“我怕的不是他。”
“是——”
“他代表的东西。”
“朝堂。”
“他们会把我,当成一把,永远不想还的刀。”
阿蘅轻轻咳了几声,忽然笑了。
“那你就——”
“别让他们握得太紧。”
沈绣一怔。
“什么意思?”
阿蘅看着她,眼神亮得惊人。
“你不是已经,有规矩了吗?”
“只杀该死的人。”
“留残锦。”
“少凤眼。”
“他们若要你杀——”
“你就杀你想杀的。”
“他们若不让你杀——”
“你也杀。”
沈绣看着她,忽然明白了。
她心中那点犹疑,被这句话,彻底斩断。
“对。”
“我要让他们明白——”
“我这把刀。”
“不是他们的。”
接下来的几日。
沈绣暗中查探曹仲平的行程。
她混入边州兵备巡视的随行队伍,远远观察。
曹仲平年约五旬,面白无须,看起来颇有官威。
一路上,他对下属呵斥不断,却对边州豪商,笑脸相迎。
沈绣亲眼看到——
一名边商,在夜里,偷偷将一箱银锭送入他的营帐。
她又在暗处,看见——
几名工匠被押走,再无回来。
阿蘅在高处,用望筒观察,低声道:
“他在灭口。”
沈绣的眼,彻底冷了。
她知道。
这个人。
该死。
三日后夜。
巡视队伍驻扎在河谷营地。
河水湍急,风声如鬼哭。
沈绣潜伏在河谷上游。
她已看清——
曹仲平夜里,必独自去河边净手。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果然。
三更时分。
一名披着狐裘的身影,从营帐中走出。
正是曹仲平。
他挥退护卫,独自走到河边。
沈绣伏在暗处,屏住呼吸。
她将金钢线,悄然系在两株枯树之间。
又在河岸石缝中,布下药线。
这是她在绣狱之后,第一次——
真正布“线阵”。
她不是正面刺杀。
而是——
织网。
曹仲平走近河岸时,忽觉脚下一绊。
他低头的瞬间——
沈绣猛地收线!
金钢线从暗处弹起,狠狠扫向他的咽喉!
曹仲平惊骇后退,却被身后的药线绊倒,重重摔在地上。
“谁——!”
他刚要高喊。
沈绣已从暗处掠出,黑绢线绕上他的脖颈。
她没有立刻收紧。
而是低声在他耳边道:
“曹仲平。”
“你还记得,被你卖掉的那三百工匠吗?”
曹仲平瞳孔骤缩。
“你……你是谁?!”
沈绣冷声道:
“我是来——”
“替他们,收账的人。”
她猛地一勒!
黑绢线入肉。
曹仲平拼命挣扎,可药线已侵入血脉。
不过片刻,他便浑身抽搐,气息断绝。
沈绣松手,看着他倒在河岸。
河水,迅速卷走了他溢出的血。
她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角残锦。
这一次,她在残锦上,划去了——
第二只凤眼。
她轻声道:
“这是——”
“第二笔。”
天亮前。
她已回到与阿蘅约定的山坡。
阿蘅看着她,轻声问:
“成了?”
沈绣点头。
“该死。”
阿蘅闭上眼,轻轻吐出一口气。
“那就好。”
当日。
消息,如雷霆,震动边州。
“工部左侍郎曹仲平,夜毙河谷!”
“死状诡异!”
“河岸留残锦一角,凤眼再缺一!”
“锦事调!”
“又是锦事调!!”
这一次。
死的,不是地方贪官。
而是——
朝廷命官。
凤眼,再缺。
天下,真正开始震动。
与此同时。
陆观年的书房内。
他听完密报,久久不语。
“死了?”
“是。”
“按您给的行程,被沈绣——”
“亲手所杀。”
陆观年缓缓闭上眼。
半晌后,才低声道:
“好。”
“她,比我想的——”
“更狠。”
亲信犹豫道:
“大人。”
“她若将来——”
“不听使唤……”
陆观年睁眼。
眼中寒光一闪。
“那就——”
“毁了她。”
“她的存在,本就是一桩见不得光的棋。”
夜里。
沈绣与阿蘅坐在篝火旁。
沈绣将第二角残锦,与第一角并排放好。
两角残锦。
凤眼,各缺一。
阿蘅看着那两个空位,轻声道:
“空位,越来越多了。”
沈绣低声道:
“是。”
“可我心里,却越来越清楚。”
阿蘅看向她。
“清楚什么?”
沈绣抬头,看着夜空。
“清楚——”
“我这一针。”
“到底,要绣什么。”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那双曾绣祥云瑞兽的手。
如今——
只会绣血。
可她并不后悔。
因为她知道。
这是她,从深渊里,唯一能抓住的线。
远处。
风声猎猎。
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凤鸟,在黑暗中张开了翅膀。
而它缺失的凤眼。
正一颗一颗——
被人心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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