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如果你喜欢阅读都市修真小说,那么一定不能错过山海有剑鸣。这本小说由知名作家吕小乐创作,以吕小乐路小瑶为主角,讲述了一段充满奇幻与冒险的故事。小说情节紧凑、人物形象鲜明,让读者们沉浸其中,难以自拔。目前,这本小说已经更新105868字,快来一探究竟吧!
山海有剑鸣小说章节免费试读
一、心窝子
归墟海眼不是海沟。
这话是老船公喝醉了说的,那时吕小乐还小,只当是醉话。如今他站在海眼边缘,才明白这话里藏着的刺骨寒意——这哪里是海沟,分明是海的心窝子,是整片东海最深、最痛、最不愿被触碰的旧伤。
踏进去的刹那,世界颠倒了。
没有水。没有光。没有声音。甚至没有“上下”的概念。
脚下踩着的不是实地,是虚虚实实的怨怼,像踩在无数蠕动的肠子上;头顶悬着的不是天空,是沉沉浮浮的执念,每一缕都重若千钧;四面八方是翻滚的、粘稠的、由三千年恨与血凝成的“混沌”。那不是雾气,是活的——每一缕都在嘶吼,在咆哮,在哀嚎。
蚩尤战败时的不甘,是青铜折断的脆响;九黎部落覆灭时的哀嚎,是帐篷在烈火中坍塌的闷响;被镇压三千载的狂怒,是锁链绷紧又松开的金属摩擦声。更有无数被心魔吞噬的世人的碎片:陈砚的傲气如锋利的刻刀,在黑暗中划出青白色的光痕;李大厨的贪饕似永远填不满的巨口,吞噬着周遭的一切;柳依依的妒火若幽蓝色的鬼焰,烧得人心里发慌;张敬之的懈怠如淤泥,粘稠得让人迈不开步子……
它们扭曲着,重叠着,化作一张张狰狞的脸,从混沌中浮现又隐没,死死盯着踏入此地的两个少年。那些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深不见底的怨毒。
“跟紧我。”
路小瑶的声音在颤抖,却异常清晰。她腕间的清心佩骤然爆发出刺目青光——那不是温和的灵光,是拼尽全力迸发出的、近乎燃烧的光芒。三尺见方的“净土”在二人身周撑开,青光所及之处,混沌退避三寸。
可也仅仅三寸。
青光之外,混沌如饿狼扑食般蠕动,那些怨念凝成的手爪——有的还保留着生前的模样,农人的粗掌、书生的细指、妇人的纤手——一下下抓挠着光罩。指甲刮过青光的声音,不像刮在玻璃上,倒像是刮在朽木上,干涩、刺耳,每一声都让人牙酸。
“终于来了。”
混沌深处传来闷雷般的声音。不是从一个方向传来,而是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震得人心头发颤,连清心佩的光罩都泛起涟漪。
吕小乐握紧了青萍剑。剑在鞘中轻颤,不是惧,是怒——为那些被心魔裹挟的普通人怒,为这片被怨气污染的山海怒,也为自己不得不站在这里,直面这三千年的积怨怒。
两点猩红骤然亮起。
如两颗坠落的血月,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缓缓睁开。随着视线聚焦,混沌开始疯狂塑形——不,不是塑形,是“回忆”。那些沉淀了三千年的怨气,正在按照某个古老记忆中的模样,重塑一尊早已消失在时光长河中的身躯。
先是嶙峋如山的骨架,森白骨刺刺破黑暗。每一根骨刺上都缠绕着黑色的怨气锁链,锁链尽头拴着模糊的魂影,那是战死的九黎战士,永世不得超生。再是覆盖着青铜鳞甲的躯干——那鳞甲并非实物,是由涿鹿战场上破碎的兵戈熔炼而成,甲片上还能看见刀劈斧凿的痕迹,甲缝间流淌着暗红色的血珠,每一滴落下,都在虚无中烧灼出“滋滋”的黑烟,久久不散。
最后是头颅。
生着狰狞牛角,角上刻满了古老的图腾符文,如今已被怨气侵蚀得模糊不清;獠牙外露,牙缝里塞着不知哪个年代的碎骨;一双巨目睁开时,连清心佩的青光都黯淡了三分——那目光本身就像是个黑洞,吞噬着周遭所有的光。
蚩尤心魔的本相,高达十丈,顶天立地。它手中握着一柄由三千年怨气凝成的黑色巨斧,斧柄是九黎战士折断的脊骨缠绕而成,斧面浮现着无数张痛苦扭曲的脸,那些脸孔还在蠕动、哀嚎。斧刃滴落的血珠落在虚无中,竟滋滋作响,烧出一个个拳头大小的黑洞,黑洞边缘泛着不祥的紫黑色光芒。
“黄帝的走狗,嬴政的余孽,吕家的后人……”
巨目扫过吕小乐,声音里的讥诮能淬出冰。那声音里裹挟着太多的记忆碎片,吕小乐只觉得脑海中轰然炸开无数画面:黄帝大军围剿九黎部落,烈火焚毁了图腾柱;封印大阵落下时,蚩尤被分尸五处,每一处镇压之地都建起庙宇,香火日夜不息,名为“镇魔”,实为炼化;三千年间,但凡有九黎血脉觉醒者,必遭追杀围剿,传承断绝,血脉凋零……
“三千年了。”蚩尤的声音在归墟中回荡,每一个字都砸在人心上,“你们这些所谓的‘正道’,除了镇压、封印、站在高处说些不痛不痒的废话,还会什么?!”
吕小乐深吸一口气,压下脑海中翻涌的画面。他抬起头,直视那双猩红的巨目,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金石落地,在混沌中荡开一圈涟漪:
“我们还会斩。”
少年顿了顿,握剑的手又紧了几分。
“斩该斩的魔,护该护的人。”
二、涿鹿的回响
“哈哈哈——”
蚩尤狂笑,笑声震得混沌翻涌如潮,那些怨念凝成的脸孔随之扭曲狂舞。笑着笑着,笑声里忽然带上了苍凉。
“好大的口气!你可知道,本君当年也是护九黎子民,护我部落传承!”
巨斧抬起,斧面上那些扭曲的脸孔齐声哀嚎。
“黄帝以多欺少,以诈取胜,凭什么他就是正道,我就是魔?!”
这话里藏着的,是三千年的不甘。吕小乐忽然明白了——眼前这尊魔,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讲道理。它要的从来不是答案,而是宣泄,是把这三千年的恨,一股脑倾泻在任何一个踏入此地的“正道”身上。
所以当巨斧毫无征兆地挥落时,吕小乐并不意外。
没有惊天动地的预兆,只有快到极致的狠戾。这一斧劈的不是吕小乐,是路小瑶——这尊三千载的魔头,一眼就看穿了这姑娘是凡躯,是这方净土最致命的破绽。斧刃所过之处,混沌自动分开一条通道,仿佛连这片虚无都在畏惧这一击。
“小心!”
吕小乐横剑格挡,身形如电般抢至路小瑶身前。青萍剑与怨气巨斧相撞的刹那,没有金铁交鸣,只有一声沉闷的、仿佛灵魂被生生撕裂的巨响——
“轰!!!”
少年连退七步。
每一步都在虚无中踩出一个浅坑,坑边缘泛着青光,那是清心佩的灵力在抵消冲击。虎口迸裂,鲜血顺着剑柄往下淌,染红了那枚褪色的剑穗。可他死死撑住了那柄能劈开山岳的斧,手臂青筋暴起,如老树盘根,双腿深陷虚无,却半步不退。
清心佩的光罩剧烈摇晃,路小瑶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她咬紧牙关,双手结印,将全部心神灌注于玉佩之中——这是凡人之魂对抗上古魔威的挣扎,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有点意思。”
蚩尤收斧,眼中红光流转,竟生出几分赞赏。
“比那些只会念经的老道强些。”它顿了顿,巨目眯起,“但不够——远远不够!”
话音未落,它的身形骤然消散。
不是消失,是化作漫天黑雾,从四面八方涌向青光光罩。那些黑雾里,裹着的不仅是涿鹿之战的残肢断臂、九黎妇孺的哭嚎,更有三千年间被这心魔沾染、吞噬的无数生灵的怨念:秦时修筑长城累死的民夫,骸骨堆成山;汉末战乱中饿殍的哀嚎,千里无鸡鸣;唐时安史之乱流离失所的百姓,春闺梦里人;宋末崖山跳海的忠魂,十万军民共沉海……
三千年的恨,层层叠叠,此刻全部压在这方寸光罩之上。
清心佩的青光开始明灭不定,忽明忽暗,像风中残烛。路小瑶的脸色煞白如纸,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滚落,她感到自己的魂魄正在被一点点剥离、撕扯——那是比肉身痛苦更深层的折磨。
可她抬起头,看向身前那个以剑撑地的少年背影。
那个背影并不宽阔,甚至还有些单薄。可他就站在那里,像一根钉死在虚无中的钉子,任凭狂风暴雨,岿然不动。
路小瑶忽然笑了。嘴角还在渗血,可笑容却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
“吕小乐……”她咬着牙,声音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别管我,斩它!”
少年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想起何仙姑的话。三个月前,蓬莱仙山,荷池畔,那位总是温声细语的仙子难得严肃:“清心佩碎,人魂受损,此生再无修行可能。更甚者……她会忘了这一路的风雨同舟,忘了归墟海眼的生死与共,忘了你。”
忘了你。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比蚩尤的巨斧更重。
可现在,顾不上这些了。
吕小乐闭目,深深吸气。归墟中没有空气,可他还是做了这个动作——那是人的本能,是活着的感觉。然后,他咬破舌尖。
一口滚烫的精血喷在青萍剑上。
剑身嗡鸣,不是清越的颤音,是沉闷的、如困兽低吼般的震动。青光暴涨,那光不再是清冷的月色,而是带着血色的、灼热的光,像烧红的铁,像沸腾的血。
与此同时,他猛地催动周身八件法器!
“铁拐李的葫芦——镇!”
葫芦悬于头顶,葫芦口大开,青芒如伞,垂下万道流光。每一道流光中都浮现出一个醉眼朦胧的老者虚影,手持酒壶,笑对世间贪嗔。那些涌来的怨气触到流光,就像冰雪触到烙铁,滋滋作响,化作青烟。
“汉钟离的芭蕉扇——焚!”
芭蕉扇在左,扇面展开时,金焰流转,化作一只浴火凤凰,长鸣声中焚尽周遭浊气。火焰所过之处,黑雾退散,那些哀嚎的脸孔在火焰中扭曲、消散。
“张果老的渔鼓——醒!”
渔鼓在右,鼓声沉稳如大地心跳。“咚、咚、咚”三声,每一响都敲在怨魂最脆弱的记忆节点上。混沌中那些疯狂的脸孔忽然一怔,眼中闪过刹那的茫然——那是被仇恨淹没前,属于“人”的清明。
“蓝采和的花篮——生!”
花篮在前,篮中那支枯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生,根茎蔓延,叶片舒展,花苞绽放——不是一朵,是千万朵金色菊花同时绽放,每一朵花蕊中都有一点生机流转,星星点点,照亮黑暗。
“韩湘子的洞箫——安!”
洞箫在后,箫音清越如泉水击石。曲调却不是仙乐,而是人间渔歌、市井叫卖、孩童嬉笑、母亲哼唱的摇篮曲。这些声音汇成一道温暖的河流,在混沌中流淌,抚平躁动,安抚伤痛。
“曹国舅的玉板——照!”
玉板在胸前悬浮,板面清光映照。照出的不是魔相,不是怨气,而是每个人心底最深处未曾泯灭的善念微光:战士对家园的守护,母亲对孩子的疼爱,匠人对技艺的执着,读书人对道理的坚守……
“何仙姑的并蒂莲——净!”
并蒂莲在掌心绽放,莲华一分为二,一白一粉。白的净化污浊,所过之处黑气消散;粉的滋养魂魄,点点灵光洒向路小瑶摇摇欲坠的身形。
八器共鸣,发出清越的颤音。那声音越来越响,不是刺耳的高音,是低沉的、厚重的、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的震动。
震动中,吕小乐身后,一幅画卷徐徐展开——
不是缥缈仙境,不是诸佛菩萨。
是烟台。
三、人间烟火
芝罘湾晨起的渔船,船头挂着渔灯,摇摇晃晃破开晨雾。船老大是个黑脸汉子,正哼着跑了调的小曲:“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船舱里,他的小儿子揉着睡眼爬出来,手里攥着半个冷馒头。
福山街巷升起的炊烟,混着葱油饼的香气,飘出半条街。早点摊前,穿着校服的学生排着队,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一边啃饼一边背单词:“abandon, a-b-a-n-d-o-n, abandon……”
长岛礁石上的妈祖庙,香火袅袅。白发老妪颤巍巍地插上三炷香,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嘴唇嚅动:“妈祖娘娘保佑,我家老二今天出海,平平安安回来……”
毓璜顶飘落的银杏叶,金黄一片,落在晨读少年的书页上。少年愣了一下,小心地捏起叶子,对着晨光看了看叶脉,然后笑了,把叶子夹进《登州府志》里,当书签。
歌仙巷斑驳的封火墙,墙根下有老绣娘在教孩童描花样。七八岁的小姑娘握不住针,老绣娘就握着她的手,一针一线穿过绸缎,绣出一朵含苞的海棠。“慢点,不急,绣花啊,最急不得……”
烟大食堂的灶台,李大厨颠着炒勺,海肠捞饭的香气勾得人垂涎三尺。窗口前排着长队,两个女生在说悄悄话:“听说考研成绩快出来了?”“别说了,我紧张得三天没睡好……”
还有更多、更多。
早起扫街的环卫工,扫帚划过路面,沙沙作响;赶第一班公交的上班族,靠在车窗上补觉;校门口送孩子上学的父母,蹲下来给孩子系鞋带;海边散步的老夫妻,手牵着手,看潮起潮落;夜市摆摊的年轻情侣,一个炸串,一个收钱,相视一笑,眼里有光……
这是烟台。这座山海之城,三千年未绝的人间烟火。
每一缕炊烟,每一盏渔灯,每一声叫卖,每一张笑脸,都是活生生的、滚烫的、正在发生的“现在”。
画卷展开的瞬间,混沌的攻势,骤然一滞。
蚩尤那巨大的身形僵住了。
猩红的双目死死盯着那幅画卷,眼中的红光剧烈波动,像风中烛火。三千年了,它困在这归墟海眼,所见唯有黑暗、怨气、以及记忆中永不褪色的血色。它几乎已经忘了——人间还有晨光,还有炊烟,还有笑容。
“他们……凭什么……”
蚩尤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波动。那不再是纯粹的暴怒,而是夹杂着难以置信、不甘、以及某种更深层次的茫然。
“凭什么你们害我族人,毁我传承,却能安居乐业三千年?!”
最后的“凭什么”是咆哮出来的。伴随着这声咆哮,怨气疯狂暴涨!混沌中不再只是模糊的面孔,而是浮现出清晰而惨烈的画面——
涿鹿之野,尸横遍野。
九黎战士的头颅被垒成景观,一层一层,像小山。最顶上是蚩尤麾下大將的首级,那双眼睛还睁着,望着部落的方向。熊熊烈火吞噬了帐篷,兽皮、粮食、孩童的玩具,一切都在火中化为灰烬。妇孺的哭嚎撕心裂肺,一个身披兽皮的少女在火光中奔跑,怀中抱着图腾柱的碎片——那是部落的魂。身后是追兵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那是蚩尤最小的妹妹,阿黎。战死时,只有十四岁。
画面一转,九黎幸存的族人被驱赶到蛮荒之地。没有帐篷,没有粮食,只有茫茫雪山。疾病、饥饿、野兽……三百年间,一个曾经数万人的部落,只剩下不到百人。最后一幕,是一个白发苍苍的九黎老祭司,跪在荒原上,向着早已不存在的部落方向叩首。他叩了九次,每一次额头都重重砸在雪地上。然后,他平静地倒下去,再没有起来。风雪很快覆盖了他的身体,像覆盖一块石头。
那是刻在蚩尤神魂最深处的痛,是他三千年魔障的根源。这些记忆碎片如同淬毒的匕首,一遍遍凌迟着他的魂魄,让他恨,让他狂,让他甘愿化作这归墟中的魔,也要记住这份血仇。
“凭什么——!!!”
黑雾翻涌,几乎要压垮清心佩最后的青光。路小瑶的脸色白得透明,血线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衣襟上,开出一朵朵凄艳的红梅。她的身体开始微微摇晃,那是魂魄即将溃散的前兆。
四、木匠的孙女
“就凭这个。”
路小瑶忽然开口。
她一步踏出青光光罩。
这个动作让吕小乐心脏几乎停跳。他想拉住她,可手伸到一半,停住了——他看见她的眼神。那双总是温温柔柔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像暗夜中最亮的星辰,燃烧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清心佩爆发出最后一道璀璨的光芒。那光不再只是防护,而是主动向混沌中蔓延,映亮她苍白却坚定如磐石的脸。
怨气如毒蛇般缠上她的四肢。蚀骨的痛让她浑身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可她的声音,却奇异地穿透了混沌的嘶吼,清晰地在归墟中回荡:
“我爷爷是木匠。”
她顿了顿,每说一个字,嘴角的血就多渗出一缕,可她还在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他说,手艺断了可以再传——他师父死了,他就自己琢磨,琢磨了三十年,终于把‘鲁班锁’的七十二种变法都琢磨透了。”
“房子烧了可以再盖——六八年大火,我们家的老宅子烧得只剩个架子。爷爷带着我爸,一根木头一根木头地刨,一块砖一块砖地垒,三年,又把房子盖起来了。”
“可是人死了……”她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又陡然扬起,“就真的没了!”
这四个字,像四记重锤,砸在混沌中。
“你们打仗,争的是地盘,是权力,是所谓的正统。”路小瑶艰难地抬起手,指向吕小乐身后的画卷。她的手指在颤抖,可指向的方向,毫不动摇。
“可这些人——他们要的,不过是一碗热饭,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一份能传下去的手艺,一个平平安安的明天。”
她咳出一大口血沫,身体晃了晃,却笑得释然而坦荡:
“你恨了三千年,可这恨,除了让你变成怪物,让更多人受苦,还剩下什么?”
“你那些九黎子民若在天有灵——”她盯着蚩尤那双猩红的巨目,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得能压垮山岳,“是希望你永远困在这黑暗中复仇,还是希望他们的酋长……放下执念,得一个解脱?”
字字如锥,钉入混沌深处。
蚩尤的巨目剧烈颤抖。
黑雾翻涌得更凶,却不再是进攻的姿态。隐约间,黑雾中开始浮现出更多画面——不再是惨烈的战场,而是更早、更温暖的记忆:
九黎部落的清晨。孩童在帐篷间追逐嬉笑,摔倒了也不哭,爬起来继续跑;妇人架起陶罐煮粥,粟米的香气飘满营地;年轻的战士在河边打磨石矛,石屑纷飞,他们在比谁磨得更锋利;老祭司在图腾柱下吟唱古老的歌谣,歌词是祈求风调雨顺、族人安康。
篝火晚会上,少年男女围着火堆跳舞,兽皮裙摆飞扬。蚩尤——那时他还不是战神,只是个年轻的酋长——坐在族人中间,接过老人递来的骨笛。他试了试音,然后吹起悠扬的曲调。那是九黎的民谣,讲的是草原上的星星,讲的是迁徙路上的故事。
月光洒下来,洒在草原上,洒在每一张满足的、带笑的脸上。
那是他被仇恨淹没前,真正想要守护的东西。
“酋长……”
混沌中传来细碎的呜咽。那声音不再是怨毒的嘶吼,而是带着悲恸与恳求的呼唤。无数微光从黑雾中升起,化作一个个模糊的身影——那是被蚩尤执念束缚了三千年的九黎亡魂。
“够了……三千年了……真的够了……”
“我们累了……”
“阿兄。”
一个少女的虚影走上前。正是记忆中那个抱着图腾柱碎片奔跑的妹妹,阿黎。她的脸上没有怨恨,只有心疼,像当年那个总跟在哥哥身后的小尾巴。
“放下吧。”她说,声音轻得像羽毛,“我们……该走了。”
蚩尤的本相开始崩解。
牛角寸寸断裂,化作黑色的光点,如逆飞的流星;青铜鳞甲片片剥落,露出底下虚幻的、身披兽皮的魁梧身躯;那柄怨气巨斧化作黑烟,从斧尖开始消散,最后只剩下一截斧柄,“咔嚓”一声,碎成粉末。
最终留下的,是那个九黎酋长的虚影。
眼中的红光彻底褪去,只剩下深深的茫然、疲惫,以及一丝久违的、属于“人”的柔软。他手中没有巨斧,只有一根象征部落权柄的骨杖——那是老祭司传给他的,杖头上刻着九黎的图腾:一只展翅的鹰,脚下踩着山川。
“小丫头……你说得对。”
他看向路小瑶,声音苍凉如古井回音。
“本君……不,我,困在这恨里太久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虚幻的手,“久到忘了,我最初提起斧头,不是为了称王称霸,是为了让族人不必再挨饿受冻,不必再流离失所。”
他望向画卷中烟台的万家灯火,沉默了良久。
那灯火是如此温暖,如此平凡,却又如此珍贵。三千年沧海桑田,人间早已不是他熟悉的人间,可这份对“生”的渴望,对“家”的眷恋,却跨越了时空,与他心底最深处的记忆共鸣。
忽然,他苦笑了一声。那笑容里有无尽的沧桑,有释然,也有遗憾。
“可这些怨……这些恨……三千年积累,已与我的神魂融为一体,成了这归墟的一部分。”他看向吕小乐,“你们即便斩了我,怨气不散,终会再凝成新的魔,继续祸乱人间。”
五、我来承
吕小乐上前一步。
他举起青萍剑。剑身映着他决绝的脸,也映着身后万家灯火的光。
“那就斩了,再消。”
“如何消?”蚩尤的虚影看着他,眼中带着几分怜悯,仿佛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三千年怨气,浩瀚如海,足以将任何生灵的神魂碾成飞灰,永世不得超生。”
“用这个。”
吕小乐将八件法器一字排开。铁拐李的葫芦、汉钟离的芭蕉扇、张果老的渔鼓、蓝采和的花篮、韩湘子的洞箫、曹国舅的玉板、何仙姑的并蒂莲——七件法器悬浮在他周身,光芒交织,在他身后凝成一道通天彻地的光柱。
“铁拐李的葫芦收贪,汉钟离的扇子化暴,张果老的渔鼓醒怠,蓝采和的花篮纳傲,韩湘子的洞箫安嗔,曹国舅的玉板照妄,何仙姑的莲华净伪——”
他顿了顿,剑指自己心口。剑尖刺破衣衫,刺破皮肤,一点血珠渗出,在剑锋上滚动。
“而你蚩尤的怨,我来承。”
字字铿锵,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性与担当:
“此后三百年,我以自身为鼎炉,炼化这份怨气。我行走人间,每解一桩不平,每渡一个心魔,每护一盏灯火,便消你一分执念。”
他抬起头,直视蚩尤:
“三百年后,怨消魔散,你可愿入轮回,再看一眼这太平人间?”
这是赌命。
不,比赌命更甚——是以神魂为赌注,以三百年光阴为炉火,炼化这三千年积怨。稍有差池,便是魂飞魄散,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就算成功了,这三百年,他也要日日忍受怨气蚀骨之痛,夜夜与心魔搏斗。
蚩尤的虚影深深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不过弱冠之龄的少年,看着他眼底那不容动摇的光,看着他身后那幅鲜活的人间画卷。忽然,蚩尤仰天大笑。
笑声苍凉,却终于带上了几分真正的洒脱。
“好!好一个吕家后人!好一个‘我来承’!”
笑声渐歇,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三千年的时光,回到了那个月光很好的夜晚,篝火旁,他吹着骨笛,族人在跳舞。
“若当年涿鹿之战,黄帝有你半分胸襟,肯给我九黎一条生路,肯听一听我族人的哭声……”他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或许,结局会不同吧。”
话音落下,他的身形彻底消散。
化作一道纯黑色的、凝如实质的怨气洪流。那洪流不再暴戾,反而透出一种沉沉的疲惫,如同一条流淌了三千年的血河,终于找到了归处。它盘旋着,凝聚着,最后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
撞向吕小乐的心口。
少年不闪不避,双目圆睁。
“来!”
他低吼一声,敞开全部心神,任凭那股足以撕裂神魂的怨气,涌入自己的四肢百骸。
“呃啊——!!!”
剧痛如万箭穿心,如烈火焚身,如寒冰蚀骨。吕小乐闷哼一声,单膝跪地,青萍剑深深插入虚无,剑身嗡鸣不止。他的意识被拖入无尽的黑暗与血色之中——
他看见了。
看见了三千年的血与火。涿鹿战场上,蚩尤身披青铜甲,手持巨斧,独战黄帝麾下数员大将。斧光过处,山河崩裂。可最终,还是败了。不是败在武艺,是败在人心——部落联盟离心,盟友倒戈,后方粮草被焚。
看见了九黎部落的炊烟被战火吞噬。妇人抱着孩子往山里跑,孩子在哭,母亲在哭。一个年轻的九黎战士回头看了一眼,咬了咬牙,转身冲向追兵——他要用自己的命,换母亲和孩子多跑几步。
看见了涿鹿战场残阳如血。蚩尤被擒,五花大绑,跪在黄帝面前。他没有求饶,只是死死盯着东方——那是九黎部落的方向。黄帝挥了挥手,刀斧落下。血喷出来,染红了晚霞。
看见了无数张或愤怒或悲恸的脸。那些脸孔重叠着,嘶吼着,哭嚎着,汇成一股滔天的恨意,要将他彻底淹没。
但他也看见了更多。
看见九黎孩童第一次学会射箭时的笑容。那小鬼不过七八岁,拉的还是小弓,箭歪歪斜斜射出去,连靶子的边都没挨着。可周围的族人都鼓起掌来,蚩尤走过去,揉了揉他的脑袋,说:“不错,比你阿爹当年强。”
看见部落丰收时族人围篝火起舞的欢腾。新酿的粟酒一坛坛搬出来,老人、孩子、男人、女人,都端着陶碗,笑声传出去很远。蚩尤被灌得满脸通红,还在那喊:“再来!今天不醉不归!”
看见老祭司将骨杖交到他手中时眼中的期许。那是个雪夜,老祭司病得很重,握着他的手,手在抖:“蚩尤啊……部落……交给你了……要护好……要护好啊……”
那些被恨掩埋的美好,那些蚩尤自己都快要忘记的温暖。
“原来……你也有过这样的时光……”
吕小乐在意识深处喃喃。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时而浮现出路小瑶苍白的脸,时而浮现出那些普通人的笑容,时而又闪过烟台街头巷尾的烟火气。他死死咬着牙,牙龈渗出血来,疯狂运转八器道韵,以自身为鼎炉,炼化这份浩瀚如海的怨。
葫芦悬于头顶,吸纳怨气中的贪婪与占有——那些“我要更多”“本该属于我”的执念。
芭蕉扇在左,扇动金焰,焚化暴戾与杀意——那些“以血还血”“杀光他们”的疯狂。
渔鼓在右,沉稳鼓声唤醒沉沦在仇恨中的清醒——那些“凭什么他们能活”“我要他们陪葬”的怨毒。
花篮在前,枯萎的菊花重新绽放,将骄矜与傲慢转化为滋养心神的生机——那些“我才是正统”“你们都是窃贼”的狂妄。
洞箫在后,箫音如流水,抚平嗔怒与躁动——那些“不甘心”“我不服”的嘶吼。
玉板在胸,清光照彻,照出怨恨背后虚妄的执念——那些“如果当初”“要是怎样”的假设。
并蒂莲在掌心,莲华旋转,净化一切污浊与扭曲——那些被仇恨彻底吞噬、只剩下毁灭欲望的残魂。
而最后那份最纯粹的、不甘的、属于战士守护家园却被背弃的执念——
被他引向了手中的青萍剑。
“嗡——!!!”
剑身剧烈震颤。
斑驳的锈迹片片剥落,像褪去一层陈年的痂。露出底下寒光凛冽的青铜真容——那不是普通的青铜,是掺了星辰砂、在雷火中淬炼过三千次的“天青铜”。剑脊上,原本模糊的纹路变得清晰:左边是山,泰山、华山、衡山、恒山、嵩山,五岳巍峨;右边是川,黄河、长江、淮河、济水,四渎奔流;中间是日月星辰,是二十八宿,是人间烟火。
剑锋流转着月华般温润却坚韧的光泽,不再刺目,却更深邃。一股沉稳而厚重的气息,从剑身缓缓弥漫开来——那气息中不再只有仙家道韵,更融入了三千年红尘悲欢,厚重如大地,深沉如长夜。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瞬——在归墟中,时间没有意义。
也许是千年——炼化三千年怨气,本该用千年光阴。
吕小乐缓缓站起。
他眼中的赤红褪尽,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可那平静之下,却仿佛有万千岁月流淌而过,有血火,有悲欢,有恨,也有释然。他握剑的手稳如磐石,手臂上的青筋还未完全平复,可那股力量不再是狂暴的,而是内敛的,沉静的。
周身的气息,已不再是少年人的青涩,而是一种历经沧桑、洗尽铅华后的厚重——那是承纳了三千年恩怨后的沉淀,是背负了太多之后的沉稳。
“成了?”
路小瑶颤声问。她跌坐在地上,清心佩的光罩已经消失,全靠一口气撑着。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以及一丝不敢置信的希望。
吕小乐点头。
他想对她笑笑,却发现自己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快没了。他看向她腕间——清心佩已布满蛛网般的裂纹,从中心蔓延到边缘,每一道裂纹都深可见底。青光微弱如风中残烛,明明灭灭,随时都会彻底熄灭。玉佩中心,那点原本温润的灵光,正在快速黯淡下去,像燃尽的灯油。
时辰到了。
“该走了。”
他哑声说,伸出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她。触手冰凉,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仿佛随时会飘走。
二人转身,走向归墟海眼的出口。
身后,混沌开始崩塌。那些纠缠了三千年的怨魂,纷纷化作点点荧光,如同逆流的星河,沉入虚无深处。归墟海眼中回荡起悠远的叹息——那不是一个人的叹息,是千万人、三千年积郁终于散去的释然。
这片吞噬了无数生灵的黑暗绝地,从此再无魔障。
只剩一片空寂的虚无,等待着时光的最终抚平。
六、东方既白
重返人间时,东方既白。
不是渐渐亮起来的那种白,是“唰”一下,天就白了——在归墟中待了太久,久到忘记了时间流逝的感觉。晨光刺得眼睛生疼,吕小乐眯起眼,好一会儿才适应。
蓬莱阁丹崖山巅,荷桃正等在那里。
晨风吹动她的衣袂,白衣胜雪,在初升的朝阳中泛着淡淡的金边。她看着从海眼旋涡中走出的两人,目光先落在吕小乐手中焕然一新的青萍剑上,那剑身流淌的光泽让她眼中闪过讶异;再落在他眼中——那不是少年人该有的眼神,太沉,太静,像装下了一片海;最后落在路小瑶腕间,那枚布满裂痕、灵光即将彻底熄灭的清心佩上。
什么都明白了。
“辛苦了。”
她轻声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叹息,几分敬意,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怅然。她走上前,想扶路小瑶,可手伸到一半,停住了——她看见路小瑶的眼神。
那眼神是空的。
路小瑶笑了笑。是很轻很轻的笑,像清晨荷叶上的露珠,一碰就会碎。她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然后,她晃了晃。
软软地倒了下去。
吕小乐眼疾手快,接住了她。
触手冰凉。不是普通的凉,是魂魄受损后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姑娘在他怀里缓缓睁开眼睛,眼神茫然,像个刚刚睡醒却找不到家的孩子。她看了看四周的云海、丹崖、朝阳,又看了看抱着自己的陌生少年,眉头微微蹙起。
“你……是谁?”
清心佩彻底碎裂。
不是“啪”一声碎掉,是悄无声息地,化作漫天淡青色的飞灰,像极了春日里柳絮,随风飘散,消失在海天之间,再也寻不见半点痕迹。
何仙姑的预言,一字不差地应验了。
她忘了。
忘了这半载的修行——蓬莱仙山的晨课,荷池畔的讲经,铁拐李教她辨识药草,汉钟离给她讲人间百态。
忘了归墟海眼的生死与共——黑暗中的牵手,青光外的嘶吼,那句“别管我,斩它”。
忘了蓬莱仙山的晨钟暮鼓——钟声如何悠扬,鼓声如何浑厚,早课时的困倦,晚课时看窗外晚霞走神。
忘了山海之城的万家灯火——芝罘湾的渔船,福山街的炊烟,毓璜顶的银杏,歌仙巷的绣娘。
也忘了……眼前这个曾与她并肩作战、为她承纳三千年怨气的少年。
吕小乐抱着她,手臂僵硬了一瞬,然后缓缓收紧。他抱得很轻,怕弄疼她;又抱得很紧,怕她消失。许久,他才轻轻抬起手,用指腹擦去她嘴角已经干涸的血迹。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琉璃,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是吕小乐。”
他说。顿了顿,补了一句,声音更轻:
“你摔倒了,我扶你起来。”
姑娘愣愣地看着他。
晨光洒在她苍白的脸上,映得那双眸子清澈见底,却也空茫如初雪——干净,但什么都没有。她看了他好久,像是在辨认,又像是在发呆。忽然,她笑了。
眉眼弯弯,像山间刚刚升起的新月,干净得不染尘埃。
“谢谢你啊。”她说,声音软软的,带着病后的虚弱,却有种别样的甜,“你……长得挺好看的。”
很平常的一句话。
很寻常的语气。
却让吕小乐的眼眶瞬间红了。他猛地别过头,看向远处翻涌的云海和跃出海面的朝阳。喉结滚动了好几下,想说什么,可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海风呼呼地吹,吹得眼睛生疼,疼得想流泪。
荷桃静静地站在一旁,什么都没说。有些痛,只能自己挨着;有些泪,只能往心里流。
许久,吕小乐转过身,背对着朝阳。他蹲下身,把路小瑶小心地背到背上,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趴得舒服些。
“我带你回家。”
他说。然后,一步步,走下山阶。
身后,朝阳完全跃出海面,金光万道,洒满了整个芝罘湾。渔船开始出港,汽笛声悠悠扬扬,像古老的号角;福山街巷升起炊烟,混着葱油饼、豆腐脑、小笼包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清晨;长岛的妈祖庙传来晨钟,“当——当——当——”,浑厚悠扬,穿透海雾;毓璜顶的银杏叶,在晨光中金黄耀眼,风一吹,哗啦啦响,像下了一场金色的雨。
这座山海之城,迎来了没有心魔的、崭新的一天。
而那个斩魔的少年,背着他忘记一切的姑娘,一步一步,走回人间。
七、秋深
三个月后,烟大图书馆。
秋天深了。窗外的梧桐叶落了大半,剩下几片顽强的,在枝头瑟瑟发抖。风一吹,就哗啦啦响,像是在告别。
吕小乐坐在考研专区的老位置——靠窗,第三排,左手边是暖气片,冬天最暖和。面前摊着一本《登州府志》,泛黄的纸页上满是虫蛀的小洞。他盯着某一页看了很久,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他在想归墟。
想那三千年的怨气,此刻正在他体内缓缓流转,像一条蛰伏的毒龙。何仙姑来看过他,把了脉,沉默了很久,说:“怨气已与你的经脉相融,强行剥离,你会死。只能慢慢炼化——三百年,是最乐观的估计。”
三百年。
那时路小瑶的孙子都有了孙子了吧。
他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想把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一抬头,正好看见路小瑶抱着一摞书从书架间走过。
马尾辫一晃一晃的,像只活泼的小鹿。她的脸色比三个月前好了些,有了点血色,可还是很瘦,校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医生说她魂魄受损,要好好调养几年,不能劳累,不能受惊,最好连大喜大悲都不要有。
她忘了修行的事,忘了归墟海眼的一切,却莫名地喜欢往图书馆跑。问她为什么,她歪着头想半天,说:“这里……让人安心。”
她在他对面坐下,动作很轻,怕打扰别人。然后推过来一个油纸包,还带着温热的触感,隔着桌子都能闻到香味。
“爷爷让带的,福山烧鸡。”她眨着眼睛,笑得清甜,像秋日的阳光,不烈,但暖,“说你总看书,费脑子,要补补。”
吕小乐接过油纸包。指尖传来的温度,暖了微凉的指尖。他打开油纸,烧鸡烤得金黄酥脆,皮上还泛着油光,香气扑鼻。
“替我谢谢路爷爷。”他说。
“嗯。”路小瑶点点头,从那一摞书里抽出一本《中国建筑史》,翻开,认真看起来。她看书的样子很专注,眉头微蹙,嘴唇抿着,偶尔遇到不懂的,会用笔轻轻划一道线。
吕小乐看着她,看了很久。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照在她脸上,照得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细的阴影。她忽然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怎么了?”她问,眼里满是疑惑。
“路姑娘。”吕小乐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话了。
“嗯?”
“如果……”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我是说如果。有个人为你拼过命,为你受过很重很重的伤,可你却把他忘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会难过吗?”
路小瑶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
阳光照在她眼睛里,清澈得能看见自己的倒影。她想了很久,然后点点头,又摇摇头。
“应该不会吧。”她轻声道,声音很软,像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如果真的为她好,忘了反而是福气——不记得,就不会难过,不会愧疚,不会夜夜睡不着想着怎么报答。”
她顿了顿,补充道:
“记得的那个人,才要承担所有的回忆呢。好的,坏的,甜的,苦的,都要一个人扛着。”
她说这话时,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阐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可说完,她自己愣了愣,看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喃喃自语:
“奇怪,我怎么会知道这个……”
吕小乐笑了。
笑着笑着,眼角有泪光闪烁。他赶紧低下头,假装在看书。可书页上的字都在晃动,模糊成一片。他深吸一口气,从笔袋里抽出那支用了三年的钢笔,拧开笔帽,翻开《登州府志》的扉页。
在空白处,提笔,写下一行字。
字迹娟秀,不像少年人的笔锋,倒像是练了很多年书法的人写的——那是承纳了三千年记忆后,自然而然带上的古意。
“蓬瀛少年事,山海证道心。剑斩三秋怨,灯明万户深。”
墨迹未干,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青光。
窗外秋风乍起,卷着最后几片梧桐叶,打着旋儿落下。也卷着图书馆外桂花树残留的香气,淡淡的,甜甜的,悠悠荡荡,穿过窗户的缝隙,飘进来,飘过书页,飘向很远很远的海。
故事好像结束了。
蚩尤的怨被承纳,归墟的魔被斩灭,烟台的灯火依旧明亮。少年背负着三百年之约,继续他的人生;姑娘忘记了前尘往事,重新开始她的生活。
可又好像,才刚刚开始。
毕竟,山海常在,年年岁岁,潮起潮落;少年不老,哪怕背负再多的岁月,心里那点光,总不会灭。
而修行这条路——
从来都不是腾云驾雾,不是移山填海,是在最平凡的人间烟火里,守住一点本心,护住几盏灯火,然后在漫长的时光中,且行,且珍惜。
吕小乐合上《登州府志》,抬起头。
路小瑶还在看书,阳光照在她侧脸上,柔软而安宁。窗外,梧桐叶落尽了,光秃秃的枝丫指向天空,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冬天快来了。
可春天,总会到的。
书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