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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月初八,宜纳采,宜订盟。

林府的大门一大早就敞开了,洒扫得干干净净,连门槛都用香油擦得锃亮。虽然林正堂刻意想要低调,但这毕竟是和新贵苏御史结亲,该有的排场一样没少。

辰时三刻,苏家的媒人到了。

来的是官媒婆张大娘,穿红着绿,那张嘴能把死人说活。她身后跟着苏家的管事,捧着一对活的大雁,还有用红绸包裹的庚帖盒子。

荣禧堂内,香烟缭绕。

林正堂端坐在主位,特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紫膛色员外郎常服,显得格外精神。王氏坐在旁边,虽然心里对苏家的穷酸还有些芥蒂,但脸上却堆满了丈母娘看女婿的喜气。

“恭喜林大人,贺喜林大娘子!”张媒婆一进门,这吉利话就像不要钱似的往外蹦,“这可是天作之合啊!苏御史那是天上的文曲星,林大小姐是瑶池的仙女,这两人凑一对,那就是金童玉女,富贵万年啊!”

林正堂捋着胡须,哈哈大笑:“张大娘这张嘴,真是抹了蜜了。来人,看赏!”

旁边的管家林福立刻端上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锭沉甸甸的银子。

张媒婆眼睛一亮,更加卖力地挥舞着手帕:“哎哟,谢林大人赏!咱们这就把正事办了?”

“办!”林正堂大手一挥。

苏家管事恭恭敬敬地呈上红漆描金的盒子。林正堂亲自打开,取出里面的庚帖。那上面写着苏文渊的生辰八字,字迹苍劲有力,透着一股子锐气。

林正堂看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也将早已备好的林清晏的庚帖递了过去。

这一换,便是定了终身。从此以后,林清晏就是苏家的人了,两家的命运也被这薄薄的两张红纸绑在了一起。

“好!好!”林正堂合上盒子,心中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亲家那边定的婚期是六月初六?”

“正是!”张媒婆笑道,“那是黄道吉日,六六大顺。苏御史说了,虽然时间紧了点,但他那是迫不及待想把大小姐娶进门呢。这聘礼嘛,虽然苏家家底薄了些,但苏御史说了,他那颗心就是最重的聘礼!”

王氏在一旁听得直撇嘴。心能当饭吃?要不是林家倒贴,这婚事能办得起来?

“苏大人有心了。”王氏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咱们林家也不图他的钱财,图的是他的人品。只要他对清晏好,咱们做父母的也就放心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一场热闹的换帖仪式,在满堂的欢声笑语中结束了。

送走了媒人,荣禧堂的气氛立刻变了。

“快!”王氏猛地站起身,刚才的慈祥劲儿瞬间消失,变成了精明的当家主母,“林福,去把库房打开!把前些日子曹家送来的那些丝绸、金银,还有我私库里的那些头面,全都搬到大小姐的院子里去!咱们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备嫁妆,必须抓紧!”

“是!”

一时间,林府上下像上了发条一样转了起来。一箱箱的绫罗绸缎、金银玉器,像流水一样从库房流出,源源不断地送进了林清晏的闺房“听雨轩”。

……

听雨轩内,此刻已被红色的海洋淹没。

原本雅致的闺房,现在堆满了大红的绸缎、绣着鸳鸯的锦被、描金的漆器。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林清晏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个绣绷,却半天没有落下一针。她看着这满屋子的富贵,眼神空洞,仿佛这些东西与她无关。

“大姐,这匹云锦真好看。”

林清素蹲在一堆布料中间,手里拿着账册,正在帮着清点,“这是江南织造局今年新贡的料子,光这一匹就值五十两银子。母亲说是要给你裁一件大袖衫,成亲那天穿。”

林清晏转过头,看着正在忙碌的庶妹。清素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衣,在这堆锦绣丛中显得格外素净,甚至有些寒酸。

“清素。”林清晏轻声唤道,“你过来。”

林清素放下账册,走了过去:“大姐,怎么了?”

林清晏拉过妹妹的手,将手腕上的一只羊脂玉镯子褪了下来,套在林清素的手上。

“大姐,这不行!”林清素连忙推辞,“这是母亲特意给你陪嫁的,说是这玉养人,我不能要。”

“拿着吧。”林清晏按住她的手,语气中透着一股难言的悲凉,“这屋子里几千两的东西,都是我的。可是清素,你知道吗?我觉得这些东西重得慌,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林清素看着大姐苍白的脸,心中微微一叹。她知道大姐在想什么。这哪里是嫁妆,这是买命钱,是父亲用来买官运亨通的本钱。

“大姐,想开些。”林清素轻声道,“有了这些钱傍身,你在苏家腰杆子才硬。苏文渊虽然厉害,但他缺钱。他缺钱,就得敬着你这个财神爷。”

“财神爷?”林清晏苦笑一声,目光落在不远处那几匹艳丽的蜀锦上,“清素,你是个明白人。你也应该看出来了,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吧?”

林清素的手指微微一僵。

那是曹家的聘礼。那是把她林清素“卖”给商贾曹家换回来的一万两银子。父亲和母亲,用卖庶女的钱,给嫡女置办了这十里红妆。

“我知道。”林清素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有些残忍,“那是我的卖身钱。”

林清晏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紧紧握住林清素的手:“对不起……清素,对不起……我是姐姐,却要吸你的血来风光大嫁。我……我这心里……”

“大姐,别哭。”林清素反过来替她擦眼泪,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微笑,“这不怪你。在这个家里,咱们都是棋子。你是车马,我是卒子。丢车保帅,弃卒保车,这是父亲的棋局。你若是不风光大嫁,父亲的官位就不稳;父亲的官位不稳,咱们全家都得完蛋。所以,这钱你得花,还得花得理直气壮。”

“可是这对你不公平!”林清晏哽咽道。

“公平?”林清素站起身,走到那堆蜀锦前,伸手抚摸着那光滑的料子,“这世上哪有公平?大姐,你是嫡出,从小锦衣玉食,学的琴棋书画。我是庶出,从小学的是怎么看人脸色,怎么算账省钱。如今你嫁御史,我嫁商贾,这也是命。”

她转过身,看着林清晏,眼神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不过,大姐,你也不用觉得亏欠我。这笔钱,算是林家借我的。早晚有一天,我会连本带利讨回来的。”

林清晏看着这个平时不声不响的妹妹,突然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敬畏。

“好了,大姐。”林清素重新拿起账册,“别伤感了。咱们还是赶紧点数吧。要是少了一样,母亲又要骂人了。这可是苏文渊的脸面,也是父亲的命根子。”

听雨轩里,再次响起了算盘珠子拨动的声音。噼里啪啦,清脆悦耳,掩盖了那一丝的叹息。

……

夜深了。

荣禧堂和听雨轩的灯火终于熄灭。整个林府陷入了沉睡,只有偶尔传来的打更声。

西院,那个破旧的小角落里。

林清素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一张红纸。那是白天她趁乱抄录下来的嫁妆单子。

月光如水,洒在那张单子上。

第一行:赤金头面三套,重三斤。 第二行:良田五百亩(京郊)。 第三行:南薰门外三进宅院一座。 第四行:现银三千两。 ……

这一行行字,像是一把把刀,割在林清素的心上。

她不是嫉妒大姐。她真的不嫉妒。大姐那种性格,嫁给苏文渊那种酷吏,未必是福。

她只是……觉得冷。

白天在听雨轩,她可以说得云淡风轻,可以安慰大姐那是“命”。可是当夜深人静,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那层坚硬的外壳终于裂开了一条缝。

“凭什么?”

林清素对着月亮,轻声问了一句。

“凭什么我是庶出,就要被明码标价卖给一个我不认识的商人?凭什么我的身价银子,要变成大姐头上的金钗,变成大哥打点官场的润笔费?我也是林家的女儿啊……我也是人啊……”

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那张红纸上,晕开了那鲜红的墨迹,像是一滴血。

她也是个十八岁的少女。她也曾幻想过,能嫁给一个知冷知热的良人,过那种举案齐眉的日子。她不想去算计,不想去和那些满身铜臭的人勾心斗角。

可是,这个家不给她机会。

“吱呀——”

一声轻响。

林清素猛地擦干眼泪,警惕地回头。只见院墙上,一个黑影轻巧地翻了进来,落地无声。

“谁?”林清素手中的匕首滑入掌心。

“是我。”

熟悉的声音传来。黑影从阴影里走出来,高大魁梧,背着一个长长的行囊。

是林修武。

“二哥?”林清素松了一口气,收起匕首,“这么晚了,你怎么像做贼似的?”

林修武走到她面前,借着月光,一眼就看到了她微红的眼眶,还有手里那张被泪水打湿的单子。

他沉默了。

他并没有问“你怎么哭了”,也没有说“别哭”。他只是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按在林清素的头顶,揉了揉她的头发。

“那是给大姐的嫁妆单子?”林修武问道,声音有些沙哑。

“嗯。”林清素吸了吸鼻子,把单子折起来藏进袖子里,“我想着帮大娘子核对一下,别记错了。”

“别骗我了。”林修武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把背上的行囊解下来放在脚边,“我都听说了。曹家的那一万两银子,大娘子全填进这单子里了。那是卖你的钱。”

林清素低下头,看着脚尖:“卖都卖了,还能怎么样?反正我也没打算让曹家好过。”

“素儿。”林修武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严肃,“抬起头来。”

林清素抬起头,看着哥哥。

林修武的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那种神情,林清素只在他讲起平夏城血战的时候见过。

“我今晚是来跟你道别的。”林修武说道。

“道别?你去哪儿?”林清素心头一紧,“回大营吗?”

“不。去西北。”林修武指了指地上的行囊,“兵部下了急令,西夏人在边境集结,要打大仗了。这一次,不仅是西军,京畿的禁军也要抽调精锐去支援。我报名了。”

“你报名了?”林清素猛地站起来,“你疯了!上次你差点死在那儿!这次再去,若是……”

“这次不一样。”林修武打断了她,“上次我是被抓壮丁去的,是被动挨打。这次,我是主动请缨。而且,我报的是‘敢死先锋营’。”

“先锋营?那是九死一生的位置啊!”林清素急得眼泪又要掉下来,“二哥,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咱们虽然过得苦,但也犯不着去送命啊!”

“不送命,怎么换命?”

林修武站起身,像一座山一样挡在林清素面前,挡住了那清冷的月光。

“素儿,你看看这院子。看看这张嫁妆单子。在这个家里,咱们就是待宰的猪羊。父亲想卖你就卖你,想骂我就骂我。为什么?因为咱们没权,没势,腰杆子不硬!”

他指着荣禧堂的方向:“苏文渊为什么能让父亲点头哈腰?因为他是御史,他手里有权!曹百万为什么能拿钱砸咱们的脸?因为他有钱!而我林修武有什么?我除了一条烂命,什么都没有!”

“所以,我要拿这条命去赌一把。”林修武的眼睛亮得吓人,“先锋营虽然危险,但那是升官最快的地方。斩首一级赏银十两,斩将夺旗官升三级!只要我不死,我就能往上爬!”

他双手抓住林清素的肩膀,力道大得有些疼:“素儿,你听好了。你嫁给曹家,我不拦着,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有成算。但是,二哥不能让你一个人在那个狼窝里斗。我要在外面混出个人样来!我要做一个大将军!等到那一天,我要带着几千铁骑回汴京,我要让曹家的人看着我的旗号发抖!我要让他们知道,你林清素的背后,站着一个手握重兵的哥哥!谁敢动你一根指头,我就踏平他的宅子!”

林清素怔怔地看着哥哥。眼泪再也止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从小到大,二哥总是憨憨的,被父亲骂了也不吭声。她一直以为二哥是个没脾气的人。可是今晚,她才发现,二哥心里的火,比谁都旺。

这把火,是为了她烧的。

“哥……”林清素扑进林修武怀里,死死抱住他那坚硬的铠甲,“你别死……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你要是不回来,我就真的没人疼了……”

林修武笨拙地拍着妹妹的后背,眼眶也红了:“放心。你二哥命硬,阎王爷不敢收。平夏城那么多死人都没把我带走,这次也一样。”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进林清素手里。

“这是什么?”林清素擦着眼泪问道。

“这是我这两个月攒的军饷,还有上次赵炭头那事儿,我偷偷去敲诈了他一笔封口费。”林修武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多,就五十两。你拿着。嫁到曹家,手里没钱不行。别指望父亲给你的嫁妆,他那点钱都给大姐了。这是哥给你的压箱底钱。”

五十两。对于那一万两的聘礼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

但这五十两,是二哥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是用命换来的。

林清素握着那沉甸甸的银子,只觉得比那满屋子的蜀锦还要重千倍万倍。

“我收下了。”林清素没有推辞,她把银子贴在胸口,“哥,你也放心去。家里的事,姨娘的事,我会照顾好。曹家那边,我有办法对付。咱们兄妹俩,一个在内宅,一个在战场,咱们分头杀出一条路来!”

“好!一言为定!”

林修武最后用力抱了抱妹妹,然后毅然转身,背起行囊,重新翻上了墙头。

“素儿,等我捷报!”

黑影一闪,消失在夜色中。

林清素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手里紧紧攥着那包银子。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

她擦干了脸上的泪痕,眼神重新变得冷硬而清明。

那个会哭泣的林清素,今晚已经死在这个院子里了。

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站在这里的,将是那个精于算计、心狠手辣的曹家二少奶奶。

“苏文渊,曹百万,还有父亲……”林清素对着黑暗冷笑一声,“你们的棋局布好了,现在,该轮到我落子了。”

她转身回屋,将那张嫁妆单子在烛火上点燃。

火苗吞噬了红纸,化作灰烬。

正如她对这个家族最后一点温情的幻想,彻底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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