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格格期中考试周，空气紧绷如弦。
教学楼走廊里的喧哗被一种压抑的安静取代，只有翻书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此起彼伏。陈绳坐在考场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指尖冰凉。窗外的梧桐树开始落叶，黄叶一片片旋转着飘落，像时间本身在凋零。
他昨晚只睡了三个小时。母亲出院后需要人照顾，妹妹的功课也不能落下，过山车模型报告还有最后的数据要核对，而他自己欠叶磁的那五千元借款，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考试开始。”
监考老师的声音机械地响起。试卷从前排传来，陈绳接过，深呼吸，写下班级和姓名：高二（3）班，陈绳。
第一门是语文。他做得很快，选择题几乎不用思考，阅读理解的文章讲的是“寒门贵子”——真是讽刺的巧合。作文题目是《选择》，他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笔尖悬在稿纸上，迟迟落不下去。
选择？他有过选择吗？
母亲病倒时，他有选择不承担吗？家里经济拮据时，他有选择不精打细算吗？叶磁伸出援手时，他有选择不接受吗？
有时候，人生不是在做选择题，而是在解证明题——给你已知条件，让你推导出唯一可能的答案。
陈绳最终写了一个关于物理定律的隐喻：牛顿第一定律说，物体在不受外力时会保持静止或匀速直线运动。但现实中，每个人都在受力——家庭、责任、期望、爱。我们以为自己在选择方向，其实只是在不同力的作用下，沿着合力的方向运动。
写到一半时，他抬眼看向前方。
叶磁坐在靠门第三排，正低头答题。阳光从侧面的窗户照进来，在他发梢镀上一层淡金。他答题的速度不快，偶尔会停下来转笔，笔在修长的指间旋转，一圈，两圈，像某种无意识的仪式。
就在这时，陈绳看见坐在叶磁斜后方的男生——篮球队的替补后卫刘浩，悄悄从袖口里抽出一张叠成小方块的纸。
作弊。
陈绳的心跳漏了一拍。刘浩和叶磁关系不错，经常一起打球。那张纸条是给叶磁的？还是刘浩自己在用？
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刘浩的手指在桌下小幅度移动，将纸条压在试卷下方，然后用笔帽一点点推过去。纸条滑过两张桌子之间的缝隙，停在叶磁的椅子腿旁。
叶磁没有动。他还在转笔，眼睛盯着试卷，仿佛没看见。
监考老师从另一条走道巡视过来，刘浩立刻低头，假装认真答题。老师经过叶磁身边时，脚步顿了顿——陈绳看见老师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张不起眼的纸条，又看向叶磁。
时间凝固了。
叶磁终于放下了笔。他弯腰，似乎要去捡掉在地上的橡皮。手指在触到纸条的瞬间，监考老师开口了：
“那位同学，你地上是什么？”
整个考场的目光齐刷刷投过去。
叶磁直起身，手里捏着那张纸条，表情平静得可怕：“不知道，刚看见。”
“拿上来。”监考老师伸出手。
陈绳看见刘浩的脸色瞬间惨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叶磁拿着纸条走向讲台。每一步都走得很稳，红色篮球鞋踩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他把纸条放在讲台上，转身准备回座位。
“等等。”监考老师展开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古诗词默写的答案，“这是谁的？”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刘浩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周围几个知道他们关系的同学交换着眼神。
“我再问一遍，这是谁的？”监考老师的声音严厉起来，“现在承认，按违纪处理。如果查出来，就是作弊，记过处分。”
叶磁站在讲台边，背对着所有人。陈绳只能看见他挺直的脊背，和微微收紧的肩胛骨。
然后，叶磁开口了，声音清晰平静：
“我不知道。”
“纸条在你座位旁边。”
“所以呢？”叶磁转过身，看着监考老师，“我捡起来交给你，有错吗？”
“你刚才弯腰的时候，完全可以把纸条踢到别处去。”老师推了推眼镜，“为什么选择捡起来？”
“因为在地上。”叶磁说，“我看见了，就捡了。就这么简单。”
考场里响起压抑的窃窃私语。陈绳握紧了笔，手心全是汗。他知道叶磁在说谎——或者说，在隐瞒。他在保护刘浩。
为什么？为了所谓的兄弟义气？为了篮球队的团结？还是……
监考老师显然不信。他走下讲台，开始检查叶磁的桌面、抽屉、文具袋。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东西。他又走到刘浩旁边，刘浩紧张得几乎要昏过去。
“老师。”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陈绳愣住了。因为他发现，那个声音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
所有人都看向他。
陈绳站起来，腿有些发软，但他强迫自己站直：“考试开始后，我一直能看见刘浩在偷看袖子里的东西。纸条是他写的，他推给叶磁，但叶磁没接。”
每一句话都像石头，砸进死寂的水面。
刘浩猛地抬头，眼睛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陈绳。那眼神里有愤怒，有恐惧，还有一种被背叛的震惊。
叶磁也看向陈绳。隔着半个教室，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陈绳看见叶磁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然后是某种复杂的、他读不懂的情绪。
监考老师皱眉：“你确定？”
“确定。”陈绳的声音比想象中稳定，“我坐在最后一排，角度正好能看到。”
接下来的事情处理得很快。刘浩被带出考场，试卷作废。监考老师警告所有人遵守考场纪律，然后考试继续。
但气氛已经完全变了。
陈绳重新坐下时，手还在微微发抖。他做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刘浩会恨他，篮球队的人可能会排挤他，而他甚至不确定叶磁是否想要这种“帮助”。
后半场考试，陈绳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的余光能感觉到周围同学投来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还有带着敌意的。刘浩在篮球队人缘不错，而他陈绳，一个从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的“书呆子”，今天做了件打破所有人预期的事。
交卷铃声响起时，陈绳几乎是第一个冲出考场的。他想逃离那些目光，逃离那种被审视的感觉。
“陈绳。”
叶磁在楼梯口追上他。走廊里挤满了刚考完试的学生，喧哗声如潮水般涌来。
陈绳没有停步，继续往下走。叶磁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人群，直到走到教学楼后面的小花园才停下来。
秋日的花园萧瑟，几株残菊在风中瑟缩。陈绳背对着叶磁，看着池塘里枯败的荷叶。
“为什么？”叶磁问。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作证？”叶磁走到他身边，声音很低，“刘浩那纸条确实是给我的。他怕我语文不及格，我爸会发火。”
陈绳终于转过身：“所以你宁愿自己背锅？”
“背不了。”叶磁扯了扯嘴角，“老师又不傻。最后查出来，刘浩还是跑不掉。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把自己卷进来了。”叶磁看着他，眼神复杂，“刘浩不会放过你的。篮球队那些人，很抱团。”
“所以呢？”陈绳反问，“我应该眼睁睁看着你被冤枉？”
叶磁沉默了一会儿。风吹乱他的头发，他抬手捋了捋，动作里有种罕见的烦躁：“陈绳，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你这种……这种‘正确’，会给你带来麻烦？”
“知道。”陈绳说，“但我更知道，如果今天我不说话，以后每次看见你，我都会想起这件事。”
他说得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这不是一时冲动，这是一个选择——一个明知会带来后果，依然做出的选择。
叶磁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笑了，那个笑容很淡，但真实：“你知道吗，你是我见过最矛盾的人。”
“什么意思？”
“明明自己活得那么难，却总想着保护别人。”叶磁说，“明明最该现实，却最理想主义。”
陈绳移开视线，看向池塘水面。枯黄的荷叶倒映在水中，随着波纹破碎又重组。
“我不是想保护你。”他说，“我只是……不能看着不对的事情发生，却假装没看见。”
“那如果不对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呢？”叶磁突然问。
陈绳一愣：“什么？”
“没什么。”叶磁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眉头立刻皱紧。
“怎么了？”
叶磁把手机屏幕转向他。是一条短信，发件人是陌生号码，内容只有一句话：
“离那个清洁工的儿子远点。否则你知道后果。”
陈绳的血液瞬间冰凉。
叶磁迅速收起手机，表情恢复了平时的漫不经心，但眼神深处有怒火在燃烧：“看来有人坐不住了。”
“是你爸？”陈绳问，声音发紧。
“或者是他手下的人。”叶磁冷笑，“他总是这样。不亲自出面，让下面的人‘提醒’我。”
“那你……”
“我什么？”叶磁打断他，“我该听话？离你远点？”
陈绳没有说话。他的手指在身侧收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疼痛让他保持清醒，让他记住这一刻——记住这种被人嫌弃、被人警告“远离”的感觉。
清洁工的儿子。五个字，定义了他的一切。
“陈绳。”叶磁突然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但很认真，“听好了：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可是——”
“没有可是。”叶磁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能看见彼此瞳孔里的自己，“我爸越是想让我远离你，我就越想知道，你到底有什么特别的，能让他这么紧张。”
陈绳想后退，但脚下像生了根。他看着叶磁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笑意的眼睛，此刻深沉得像暴风雨前的海。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陈绳低声说，“我就是我。一个穷学生，一个清洁工的儿子，一个除了读书没有别的出路的人。”
“不。”叶磁摇头，“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人。”
风停了。花园里一片寂静，远处教学楼传来的喧哗变得模糊不清。世界缩小到这个角落，缩小到他们两人之间这不到一米的距离。
陈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能闻到叶磁身上淡淡的薄荷皂香，能看见叶磁睫毛在眼下投出的细密阴影。
然后，刺耳的上课铃声响起了。
叶磁后退一步，那种紧绷的气氛瞬间消散。他恢复了平时那种懒洋洋的姿态：“下节课考数学吧？你复习得怎么样？”
话题转得太快，陈绳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还……还好。”
“我完了。”叶磁叹气，“昨晚打游戏到两点。”
“你活该。”
“喂，有点同情心好不好？”
两人并肩走回教学楼。阳光重新洒下来，在地上投出两个并排的影子。陈绳看着那两个影子——一个高些，一个矮些，但步调竟然意外地一致。
走到楼梯口时，叶磁突然说：“那个短信，别放在心上。”
“嗯。”
“我是说真的。”叶磁停下脚步，看着他，“我爸的手段我清楚。但他控制不了我，更控制不了我和谁交朋友。”
陈绳点点头，想说谢谢，但没说出口。
有些话不需要说，有些心意彼此明白就好。
就像刚才在考场，他站起来为叶磁作证时，并没有想过会得到什么回报。他只是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而叶磁现在告诉他：不必害怕，我会处理。
这就够了。
考试周的紧张还在继续，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陈绳走上楼梯时，感觉脚步轻了一些。
不是因为问题解决了——短信的威胁还在，刘浩的怨恨还在，经济压力还在。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些。
有个人，站在他这边。
即使那个人自己，也在一场看不见的战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