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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蜀中,锦官城。夜幕初降,华灯初上。

梨花巷深处,“通源当”早已落下门板,门口挂着的灯笼也未点亮,整间铺面隐在两侧高墙的阴影里,显得格外冷清寂静。与白日里巷子残留的市井余温形成鲜明对比。

但若有人能穿透那紧闭的门板和厚重的墙壁,便会发现,铺子后堂那间门窗紧闭的密室,此刻正灯火通明,气氛凝重得如同结了冰。

长条桌案上,那件破旧的粗麻短褐已被完全摊开,旁边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工具:细长的银质探针、精巧的薄刃小刀、不同倍数的水晶透镜、盛有各色药液的小瓷碟、特制的熏香炉……甚至还有几件形制古怪、非金非木、表面布满细微符文的唐门秘制机巧物件。

唐门三执事唐显、老朝奉陈伯,以及两名从唐家堡内堂调来的机巧高手,正围在桌案旁。他们已经在这密室中,对着这件旧袍,不眠不休地查验了将近两天两夜。

袍子的外层面料已被小心翼翼地剥离大半,露出下面那层质地明显不同的内衬。内衬的颜色是一种略显暗淡的银灰色,触手温凉,轻薄却又带着奇异的韧性。在明亮的灯光下,能看到织物表面有极其细微的、如同水波流转般的暗纹,这正是“天流云锦”的特征之一。

陈伯戴着老花镜,手持一枚镶嵌着鸽卵大小、纯净度极高的水晶镜片的放大镜,正一寸一寸地检视着内衬的每一根经纬丝线。他的手指因为长期保持精细动作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锐利如鹰,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

那两名内堂机巧高手,一个正用一套极其精密的工具测量内衬不同区域的厚度、密度变化,并将数据记录在旁边的素笺上;另一个则点燃了一盏特制的油灯,灯焰不是常见的黄色,而是一种幽蓝色的冷光,他将油灯凑近内衬某些部位,透过不同颜色的滤光薄片仔细观察,似乎在寻找某种特殊的荧光或能量残留痕迹。

唐显背着手,站在稍远处,面色沉静,目光却紧紧跟随着三人的动作。他的案头已经堆叠了厚厚一叠记录,上面写满了各种数据、符号和推测,但至今未能找到任何明确的、指向“秘密”的线索。

除了确认这内衬底子确实是“天流云锦”,且很可能出自“织云手”刘娘子晚年之手,与剑魔李忘生的“流云锦衣”有莫大关联外,他们一无所获。

没有暗藏的夹层,没有用特殊药水书写的字迹,没有嵌入的微型机括,甚至感受不到任何残存的、带有个人印记的内力或精神烙印——这最后一点,唐显亲自以唐门秘传的“洞幽”心法感应过,确认无疑。

难道真的只是一件被剑魔穿过、后来流落民间的普通旧衣?只是被人刻意做旧、污损,然后送到了唐门眼皮底下?

这个结论,唐显无法接受。直觉告诉他,这件袍子绝不简单。那神秘的货郎,那夜探货郎藏身处的黑衣人,都证明此事背后必有玄机。

“三爷,”一名机巧高手抬起头,脸上带着疲惫和困惑,“属下已经用‘七星探脉’之法,配合‘九幽灯’,查验了内衬所有可能隐藏‘炁机’或‘符纹’的节点,皆无反应。除非……这隐藏手段超出了我们目前所知的所有秘法范畴,或者……”

“或者什么?”唐显问。

“或者,秘密不在‘物’本身,而在‘意’。”另一名机巧高手接口道,他是内堂钻研古物与秘纹的专家,“属下曾听内堂一位研究古剑谱残卷的长老提过,有些绝世高手,能将自身武道感悟或重要信息,以某种‘神意’的方式,‘寄’于常年伴随身边的器物之上。这种‘寄意’无形无质,非特定的‘钥匙’或机缘无法触发,甚至可能只在特定的人、特定的心境下,才会显现。若这袍子真是剑魔常穿之物,会不会……”

“神意寄物?”唐显眉头紧锁。这个说法太过玄虚,近乎传说。唐门武学与机关暗器,讲究的是精密、实在、可控,对这种虚无缥缈的“神意”之说,素来持保留态度。

但……若这世上真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剑魔李忘生,绝对是其中之一。

他走到桌案前,看着那件在灯光下泛着暗淡银灰光泽的内衬。这就是“天流云锦”吗?当年“织云手”刘娘子巅峰时期的作品,据说融入了她毕生对“柔”“韧”“变”的感悟,本身就已非凡品。李忘生选择以此为基础制作贴身的“流云锦衣”,恐怕也不仅仅是看中其舒适坚韧吧?

他伸出手,悬在内衬上方,闭上眼,不再用任何探查秘法,只是纯粹地、放空心神地去“感受”。

没有内力波动,没有能量反应。

但……

就在他心神完全沉浸,几乎要放弃的刹那——

一股极其微弱、极其飘忽的“感觉”,如同最纤细的蛛丝,轻轻拂过他的感知边缘。

那不是视觉、听觉、触觉能捕捉到的具体信息,更像是一种……模糊的“指向性”,一种淡淡的、带着某种寂寥与不羁余韵的“意绪”。

这感觉稍纵即逝,快得让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唐显猛地睁开眼!

“刚才……你们感觉到了吗?”他看向陈伯和两名机巧高手。

三人茫然摇头。陈伯问道:“三爷,您察觉到了什么?”

唐显没有立刻回答。他重新闭上眼,更加专注地去捕捉、去回忆刚才那一闪而逝的感觉。但无论他如何努力,那种感觉再也没有出现。

不是幻觉。

唐显心中笃定。虽然无法再捕捉,也无法具体描述,但他确信,刚才那一瞬间,这件旧袍内衬,确实对他(或者说,对以特定方式感知它的人)产生了某种极其隐晦的“回应”。

这印证了“神意寄物”的可能!

但“钥匙”是什么?如何才能稳定地触发或解读这“寄意”?

是特定的内力属性?是某种心境?还是……需要其他“旧物”的配合?

唐显心念电转,江南的剑鞘,北地的发带,晋阳的残刃……这些“旧物”之间,是否存在某种联系?是否共同构成了解读剑魔遗留之“意”的钥匙?

“三爷!”密室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刻意压低的禀报声,是负责外围警戒的唐门弟子。

“何事?”唐显收敛心神,沉声问道。

“有……有客到访,指名要见三爷您。他说……他知道这袍子的‘另一半’在哪里。”

唐显瞳孔骤然收缩!

另一半?

他立刻看向桌案上的旧袍。是指外层面料与内衬?还是指……这件袍子本身,有与之配对的“另一半”?

“来者何人?何等样貌?”唐显追问。

“是一个……戴着斗笠、看不清脸的老者,声音嘶哑,独自一人。他说他在巷口的‘听雨’茶楼等三爷,只等一炷香时间。”门外弟子回道,“他还说……三爷若想知道‘金铃引路,残刃归处’是什么意思,就去见他。”

金铃引路,残刃归处!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在唐显耳边炸响!

金铃?是了,临渊峰附近山民听到的奇异铃声!这神秘老者,不仅知道旧袍,还知道金铃,甚至可能知道更多!

“你们继续在此查验,任何发现,即刻记录。”唐显对陈伯三人吩咐一句,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拉开密室门,对门外弟子道,“带路!去‘听雨’茶楼!”

他没有带太多人,只点了两名最得力的心腹护卫随行。对方既然敢单刀赴会,自己也不能显得怯懦。而且,这里是锦官城,是唐门的地盘!

夜色中的梨花巷,寂静得有些诡异。“通源当”附近几条街巷都已被唐门暗中控制,寻常百姓早已被各种理由“劝离”或限制出入。此刻巷子里除了唐门的暗哨,几乎不见人影。

唐显带着两名护卫,脚步迅疾却无声,很快来到巷口的“听雨”茶楼。

茶楼也早已打烊,只有二楼临街的一扇窗户还透着昏黄的灯光。

唐显示意护卫在楼下警戒,自己整理了一下衣袍,定了定神,迈步走上木质楼梯。

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二楼光线昏暗,只点着一盏孤灯。靠窗的方桌旁,果然坐着一个头戴宽檐斗笠、身穿灰布长衫的老者。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下巴上灰白交杂的胡须。他面前放着一壶茶,两只茶盏,正自斟自饮。

听到脚步声,老者抬起头。斗笠阴影下,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眼神平静无波,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唐执事,请坐。”老者开口,声音果然嘶哑难听,像是砂纸摩擦。

唐显在老者对面坐下,目光锐利地扫视对方。老者身形瘦削,坐姿放松,但放在桌沿的右手骨节粗大,手指修长,布满了老茧和细微的疤痕,显然常年与兵器或某种精细工具打交道。气息内敛,难以判断深浅。

“阁下是?”唐显开门见山。

“山野散人,名号早已忘却,不提也罢。”老者淡然道,“唐执事可以叫我‘引路人’。”

“引路人?”唐显冷笑,“引向何处?”

“引向真相,引向……你们唐门或许感兴趣的东西。”老者不疾不徐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那件袍子,你们看够了吗?可看出什么门道?”

唐显心中一凛,对方对“通源当”内的情形似乎了如指掌。“不过是一件旧衣,有些来历罢了。阁下所说的‘另一半’,又是何意?”

老者放下茶盏,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天流云锦,分阴阳两面。你们手里那件内衬,是‘阴面’,温润内敛,主‘藏’。而与之相对的‘阳面’,炽烈张扬,主‘显’。当年‘织云手’刘娘子为剑魔缝制‘流云锦衣’,用的就是完整的‘阴阳天流云锦’。你们只得了‘阴面’,自然看不出真正的奥秘。”

唐显目光一凝:“‘阳面’在何处?”

“自然在它该在的地方。”老者语气莫测,“不过,想要找到‘阳面’,或者更准确地说,想要让‘阴阳’合一,重现‘流云锦衣’的些许真意,你们需要一件‘引子’。”

“什么引子?”

“一件同样沾染了剑魔气息,且属性偏向‘阳’、‘显’的旧物。”老者缓缓道,“比如……江南那把带着焦痕的剑鞘。”

剑鞘!

唐显心头剧震!江南顾九章那边的事,这老者竟也一清二楚!而且,将剑鞘与旧袍联系起来……这思路与他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

“剑鞘在江南武林盟主顾九章手中,阁下莫非想让我唐门去夺?”唐显试探道。

老者发出一声低沉沙哑的笑声:“夺?不必。那把剑鞘……很快就会自己‘动’起来。届时,自有愿意将它送到该去之处的人。老夫今日来,只是给唐执事提个醒,早做准备。当剑鞘与旧袍相遇,或许……你们才能真正看到,剑魔在那件衣服里,留下了什么。”

唐显沉默片刻,忽然道:“阁下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你想从唐门得到什么?”

“老夫无所求。”老者摇头,“只是顺应‘指引’,让该相遇的相遇,该归位的归位。至于唐门能从其中得到什么,是机缘,是灾祸,全看你们自己的选择和造化。”

“指引?”唐显捕捉到这个词,“谁的指引?金铃?还是……其他?”

老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再次提到了那八个字:“金铃引路,残刃归处。这不仅仅是八个字,这是一个……早已布下的局。所有拿到‘旧物’的人,都已是局中之人。唐执事,好自为之。”

说完,老者站起身,似乎准备离开。

“等等!”唐显也站起身,“阁下究竟是谁?与剑魔李忘生是何关系?那‘金铃’又是何物?”

老者脚步微顿,侧过半边脸,斗笠阴影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我是谁,并不重要。至于李忘生……他或许死了,或许没死。但有些东西,不会因为人的生死而消失。金铃……那是唤醒‘旧影’的声音。”

话音落下,老者身形一晃,竟如同鬼魅般,直接从敞开的窗口掠了出去,融入外面的夜色之中,轻功之高,身法之诡,令唐显瞳孔骤缩!

他快步走到窗边向下望去,街道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老者的身影?

只有夜风穿过街巷,带来远处隐约的梆子声。

唐显站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

“引路人”……“阴阳天流云锦”……“剑鞘为引”……“金铃引路,残刃归处”……

老者的话,信息量巨大,却又处处透着迷雾。是真是假?是友是敌?是点醒,还是误导?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对方对整件事的了解程度,远在唐门目前掌握的情报之上!而且,对方似乎有意将唐门,更深地拉入这个“局”中。

唐显走回桌旁,看着那壶犹有余温的茶和两个茶盏,眼神深沉。

不管这“引路人”目的何在,他提供的“阴阳”之说,以及剑鞘与旧袍关联的线索,无疑为僵持的查验打开了一个全新的方向。

如果“阳面”真的存在,如果剑鞘真的是关键“引子”……那么,唐门或许不能仅仅是被动地研究这件旧袍,而应该更主动地去“促成”某些事情的发生了。

比如……与江南武林盟的接触?或者,至少是密切关注剑鞘的动向。

还有那“金铃”……

唐显眉头紧锁。临渊峰的铃声,老者口中的“金铃”,唤醒“旧影”的声音……这一切,都指向那个七年前陨落的传奇。

李忘生……你真的还留下了一个如此庞大、如此精密的“局”吗?还是说,有其他人,在利用你的名号和遗物,布下一场席卷整个武林的惊天之局?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

无论如何,唐门不能被蒙在鼓里,更不能被人当枪使。

“回‘通源当’。”唐显对楼下等候的护卫沉声道。

他需要立刻将今晚之事,以及自己的分析和推测,以最紧急的方式,传回唐家堡,呈报家主和长老会。同时,也要调整在锦官城的部署,尤其是加强对“通源当”的守卫,并开始留意江南方向,以及与“金铃”“残刃”相关的任何风吹草动。

夜色渐深,锦官城灯火阑珊。

“听雨”茶楼的灯光也熄灭了,重新融入一片黑暗。

而在距离茶楼两条街外,一条漆黑无人的窄巷里。

方才那神秘的“引路人”老者,正静静地靠墙而立,头上的斗笠已经摘下,露出一张平平无奇、布满岁月风霜的脸。只是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

他缓缓抬起手,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古旧的黄铜铃铛,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划痕和铜绿,铃舌似乎缺失了。

他将铃铛凑到唇边,对着它,以一种极其古怪的、仿佛吟唱又仿佛叹息的语调,吹了一口气。

没有声音发出。

但铜铃内部,似乎有极其微弱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流光一闪而逝。

老者收起铜铃,重新戴上斗笠,佝偻着背,像个真正的普通老人一样,步履蹒跚地走出窄巷,汇入锦官城深夜稀落的行人之中,很快消失不见。

仿佛他从未去过“听雨”茶楼,从未与唐显说过那些石破天惊的话。

只有夜风记得,那一声无声的“铃响”,曾在此处短暂地停留过。

金铃引路,残刃归处。

这盘棋,落子的声音,正变得越来越清晰。

而棋盘上的棋子们,无论是自觉还是被迫,都已开始朝着既定的方位,加速移动。

距离最终的“将军”,似乎又近了一步。

只是,被将死的,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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