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庙的清晨,来得格外阴冷。
潮湿的雾气如同粘稠的灰白色布幔,缠绕在倾颓的梁柱、丛生的杂草和碎裂的瓦砾间,将本就破败的庙宇笼罩得更加模糊不清。风穿堂而过,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朽木霉烂的气息。
韩束站在正殿中央,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何松岩的尸体蜷缩在角落的干草堆里,早已僵硬冰冷。断臂处的溃烂触目惊心,脸上最后凝固的是一种极致的恐惧与痛苦混杂的表情,双目圆睁,空洞地望着漏雨的屋顶。尸体手中,紧紧攥着一枚小小的铁质令牌——那枚被动过手脚的点苍派长老令。
刑堂弟子周莽捂着鼻子,脸色铁青地在旁边低声咒骂:“晦气!还是来晚了一步!”
其他几个散布在殿内各处搜查的刑堂弟子也陆续聚拢过来,个个脸色凝重。他们找到这里,是因为凌晨时分,负责在城西一带暗中查访的弟子回报,附近猎户声称前夜隐约听到荒庙方向传来短促的惨叫。循着线索,他们天刚蒙蒙亮就赶了过来,却只见到一具冰冷的尸体。
韩束缓缓蹲下身,没有去动何松岩手中的令牌,目光锐利地扫过尸体全身,尤其是面部表情和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他不是仵作,但行走江湖多年,见过各种死状。何松岩的死,表面看是伤重不治,外加可能的高烧惊厥。但那扭曲的面容和眼中残留的骇然,绝不仅仅是伤病所致。
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何松岩另一只空着的手,五指微微弯曲,指尖深深抠进了身下的干草和泥土里,留下几道清晰的抓痕——那是一种临死前经历了极大痛苦或恐怖时,无意识的本能反应。
“不是伤重自然死亡。”韩束站起身,声音冰冷,“是被人以特殊手法了结的。而且,死前受过极大的折磨或惊吓。”
周莽一愣:“师兄,何以见得?我看就是伤口烂了,烧糊涂了……”
韩束没解释,目光落在那枚令牌上:“把他手里的令牌取出来,小心些。”
一名擅长此道的刑堂弟子上前,小心翼翼掰开何松岩僵硬的五指,取出那枚带着体温余烬的令牌,呈给韩束。
韩束接过,入手微沉。令牌是点苍派统一制式,正面“苍”字,背后是代表何松岩身份的编号刻痕。他反复查看,眼神忽然一凝。
令牌边缘,靠近“苍”字笔画延伸处,有一道极其细微的、不规则的凹陷和刮擦痕迹,痕迹很新,里面还嵌着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锈迹。他伸出指甲,轻轻刮下一点锈末,放在鼻端嗅了嗅。
一股极淡的、混杂着铁腥和某种奇异阴冷气息的味道。
这味道……他记得。雨夜山林中,那枚射向他的诡异铁钉,似乎就带着类似的气息!
韩束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立刻将令牌翻到背面,对着光线,仔细查看那锈迹对应的位置。然后,他从怀中取出那张描摹了铁钉上古怪符号的薄纸,将两者对比。
虽然痕迹微小,且锈迹覆盖,但依稀能辨别出,那凹陷刮擦的形状,与符号的某个局部转折,竟有几分神似!尤其是那种扭曲、混乱的意味,如出一辙!
这绝不是巧合!
何松岩临死前,有人用带有同样符号的器物(很可能就是残刃本身),在他随身令牌上留下了印记!这是栽赃?还是……某种标记?
“师兄,这锈迹……”周莽也凑过来看,脸色变了。
韩束收起薄纸,将令牌紧紧握在手中,指节泛白。他环视破败的庙堂,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处可能留下线索的角落。
“仔细搜!一寸都不要放过!看有没有其他不属于这里的东西,或者特殊的脚印、痕迹!还有,检查何松岩身上所有物品,特别是……看那截‘凌霄’残刃在不在!”
众弟子立刻行动起来,翻找干草堆,检查地面痕迹,甚至攀上残破的梁架查看。周莽亲自去搜何松岩的尸身,除了几块碎银、一个火折子、一个空空如也的水囊,再无他物。自然也没有残刃。
“师兄,没有!除了令牌和这些零碎,什么都没有!残刃肯定被杀人者拿走了!”周莽回报道。
韩束面沉如水。残刃被夺,何松岩被杀,令牌被留下特殊记号……这是一系列精心策划的行动。杀人者目的明确,不仅仅是为了抢夺残刃,更是要留下指向明确的“线索”!
指向哪里?
点苍派?还是……掌门柳千峰个人?
那古怪符号,那诡异的音啸黑衣人……他们到底是谁?为何要如此处心积虑地对付点苍派?或者说,是在利用点苍派,达成更深的目的?
“韩师兄!”一名在殿门外侧仔细勘察的弟子忽然低呼,“这里有发现!”
韩束立刻走出殿门。那名弟子指着庙门门槛内侧,靠近地面的位置。那里的尘土上,有一个非常模糊、几乎被风吹散的脚印边缘。脚印不大,比寻常男子要小,而且极浅,若非刻意寻找极难发现。更奇特的是,脚印前端似乎没有明显的脚趾轮廓,反而有些平滑,像是穿着某种软底特制的鞋子。
“这脚印……很轻,轻功极高。而且这鞋底……”韩束蹲下身,用手指虚量了一下,“不像是中原常见的式样。有点像……西域那边传来的‘踏云履’,底薄而韧,适合沙地无声行走,但通常会有些特殊纹路。这个太模糊了,看不清楚。”
西域?又是西域?
韩束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铁钉符号疑似西域古族,脚印鞋底似西域式样,再联系那晚诡异非人的音啸……难道真是西域某个神秘势力,把手伸进了中原武林?他们的目标,是剑魔遗物,还是……借遗物之名,掀起更大的波澜?
“师兄,现在怎么办?”周莽跟出来,低声问道,“何松岩死了,残刃也没了,线索好像又断了。还多了这枚被动了手脚的令牌……要不要立刻飞鸽传书,禀报掌门?”
韩束站起身,望着庙外弥漫的晨雾,眼神闪烁不定。
禀报掌门?当然要禀报。但怎么禀报?说何松岩疑似被西域神秘势力所杀,残刃被夺,对方还在令牌上留下了疑似挑衅或栽赃的印记?这会让掌门怎么想?会让整个点苍派陷入怎样的被动和猜疑?
更重要的是,那令牌上的痕迹,隐隐指向掌门本人……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如果处理不当,不仅可能打草惊蛇,甚至可能引发门派内部更大的动荡。
柳千峰的性格,他太了解了。多疑,自负,掌控欲极强。若知道有不明势力以这种方式“挑衅”,还可能与剑魔遗物这等敏感之事牵扯,反应必定激烈,甚至会……
韩束深吸了一口冰凉潮湿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是刑堂首座,是柳千峰最信任的刀之一。他必须为掌门,为点苍派考虑。
“暂时封锁消息。”韩束做出了决定,声音低沉而坚定,“何松岩的尸体,就地秘密掩埋,处理干净,不要留下任何与我点苍派有关的痕迹。这枚令牌……”他掂了掂手中的铁牌,“我亲自保管。今日之事,在场所有人,严禁外传,违者以叛门论处!”
周莽和其他弟子心头一凛,齐声应道:“是!”
“至于残刃和黑衣人的线索,”韩束继续道,“我们继续暗中追查,但方向要变一变。除了寻找黑衣人,还要重点留意,近来晋阳城及周边,是否有西域面孔、或者行为古怪、与中原武林格格不入的人物出现。另外,派人盯紧晋阳城所有可能与‘赃物’‘秘宝’交易有关的黑市、当铺、掮客。”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留意其他门派的动向,尤其是江南、唐门、寒江派的人,看他们是否也在晋阳城有所活动。我怀疑,这潭水,比我们想象的更深。”
周莽有些不解:“师兄,我们自己的事还没查清,为何要管其他门派?”
韩束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如果这只是针对我点苍派的阴谋,反倒简单了。怕就怕……这只是整个棋局的一角。其他几家,恐怕也遇到了类似的‘意外’。弄清楚他们在干什么,或许就能看清,下棋的人,到底想干什么。”
周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动作快点,处理干净。”韩束挥手,“此地不宜久留。”
刑堂弟子们立刻行动起来,熟练地开始处理现场。韩束则独自走到破庙门外,望着逐渐被晨光驱散的雾气,眉头紧锁。
令牌上的痕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手心,更烫在他的心里。
这不仅仅是一件“失物”被夺、一个“叛徒”被杀那么简单。这是一场针对点苍派,或者说,针对掌门柳千峰的、精心策划的挑衅与布局。
而剑魔遗物,很可能只是对方利用的一个绝佳幌子。
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点苍派,已经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他必须尽快将这里的情况,以最稳妥的方式,传递给掌门。同时,他也要在晋阳城,抓住更多的线索,至少要弄清楚,那伙神秘的黑衣人,到底是谁!
晨光熹微,荒庙渐渐恢复了死寂,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埋在泥土下的尸体,和韩束怀中那枚冰冷的令牌,却预示着,晋阳城的平静,即将被彻底打破。
晋阳城,“悦来”客栈。
沈三变依旧是一副南来富商的做派,摇着折扇,在大堂里用着精致的早点,不时与同桌的“随从”低声说笑几句,眼睛却不着痕迹地留意着四周。
韩束和周莽在天刚亮时就急匆匆离开了客栈,至今未归。沈三变安插在客栈内外的眼线也传来消息,点苍派分散在其他据点的人手,今天一早也都有些异动,似乎在暗中集结,方向似是城西。
“灰隼那边有消息吗?”沈三变抿了一口茶,低声问身旁扮作精瘦随从的灰隼。
灰隼微微摇头,声音压得极低:“尚未有明确回报。但城西方向,我们的人发现点苍派的人似乎在荒废的‘将军庙’一带活动,行迹有些隐秘,像是在处理什么事情。为避免打草惊蛇,未敢靠得太近。”
将军庙?沈三变心中一动。那地方他知道,荒僻得很。点苍派一大早去那里做什么?处理事情?处理什么事情需要如此隐秘?
难道是……找到了何松岩?或者……何松岩的尸体?
他心思电转。如果何松岩真的死在了将军庙,那残刃呢?是落在了点苍派手里,还是依旧下落不明?点苍派隐秘行事,是不想走漏风声,还是……在掩盖什么?
“让我们的人,设法从侧面了解一下,将军庙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切记,不要和点苍派的人正面冲突,也不要暴露身份。”沈三变吩咐道,“另外,通知邱老,让他动用在晋阳城的那些老关系,从市井渠道打听一下,最近有没有关于荒庙、死人、或者西域来客的传闻。”
“是。”灰隼领命,借故起身离开,去安排事宜。
沈三变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早点,心中却已掀起波澜。点苍派的异常举动,证实了他的猜测,晋阳城这边的水,果然很深。何松岩这条线,恐怕已经断了,但断得如此蹊跷,反而可能引出更大的鱼。
他现在有些好奇,那晚夺走残刃的黑衣人,此刻又在何处?他们杀了何松岩吗?还是点苍派找到了何松岩,黑衣人又插了一手?
就在这时,客栈门口又进来几个人。
这次是三个江湖打扮的汉子,风尘仆仆,腰间都佩着刀剑,神态精悍。为首的是个独眼大汉,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角斜划到下颚,让他本就凶悍的面容更添几分戾气。他一进门,那只独眼就如同鹰隼般扫过大堂,在沈三变这桌略微停顿了一下,随即移开,大大咧咧地走到柜台前。
“掌柜的!三间上房!再切五斤酱牛肉,两坛老酒,送到房里!”独眼大汉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关外口音。
金掌柜连忙赔笑:“客官,实在不巧,上房昨儿个都订出去了,您看通铺……”
“放屁!”独眼大汉一巴掌拍在柜台上,震得算盘哗啦作响,“爷们儿赶了几天的路,就想睡个踏实觉!通铺?你看爷是睡通铺的人吗?”
他身后两个汉子也面露不善之色。
金掌柜吓得一哆嗦,连忙道:“客官息怒,息怒!要不……要不您稍等,我看看有没有客人提前退房的……”
“等个鸟!”独眼大汉不耐烦地挥手,“就上房!没有也得给爷腾出来!”说着,那只独眼又扫向大堂里几桌客人,目光在几个看起来像是商旅模样的人身上逡巡,最后,竟又落回了沈三变这一桌。
沈三变心中冷笑,面上却做出惶恐之色,低下头,假装没看见。
那独眼大汉似乎认定这桌“富商”好欺负,径直走了过来,独眼盯着沈三变:“喂,南边来的胖子,你们几个人?占了几间房?”
扮作粗壮随从的护卫“阿虎”立刻站起身,挡在沈三变身前,瓮声瓮气道:“这位朋友,有话好说,我家东家喜欢清静。”
“清静?”独眼大汉嗤笑一声,伸手就去推阿虎,“爷现在就想住上房,让你家东家挪个地方,就是最大的清静!”
阿虎看似笨拙,脚下却纹丝不动,独眼大汉一推之下竟没推动,不由“咦”了一声,独眼中凶光一闪:“嗬,还是个练家子?”
他身后两个汉子见状,也围了上来,手按上了刀柄。
大堂里其他客人见势不妙,纷纷低头,或悄悄挪开位置,生怕被殃及。掌柜的急得直搓手,却不敢上前。
沈三变叹了口气,放下茶杯,站起身,对着独眼大汉拱了拱手,脸上堆起生意人惯有的圆滑笑容:“这位好汉,何必动怒?出门在外,和气生财嘛。上房确实只剩两间,鄙人和伙计挤一挤,让出一间给好汉便是。只是房钱……”
独眼大汉见这胖子服软,气焰更盛,独眼一瞪:“房钱?爷住你的房是给你面子!还敢要钱?”
沈三变笑容不变:“好汉说笑了,小本经营……”
“少废话!”独眼大汉打断他,伸手就要去抓沈三变的衣领。
就在他手即将触碰到沈三变衣襟的刹那——
一道迅疾如电的青影,毫无征兆地从客栈二楼楼梯转角处射出!
“嗤!”
一声极轻微的破空声。
独眼大汉那只伸出的手,猛地僵在半空!手腕处,赫然钉着一根细长的、青翠欲滴的竹筷!竹筷穿透了他的袖口,钉入了他身后的木质廊柱,将他整条手臂牢牢“钉”在了空中,动弹不得!
伤口并不深,但精准无比地穿透了袖口布料和下方皮肤,鲜血立刻沁了出来。
独眼大汉又惊又怒,猛地扭头看向竹筷射来的方向。
楼梯上,韩束正缓缓走下,脸色依旧沉静,只是眼神比之前更加冰冷锐利,如同出鞘的剑锋。周莽跟在他身后,也是面色不善。
“悦来客栈开门做生意,讲究的是规矩。”韩束走到大堂中央,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强占客房,勒索钱财,这是哪家的规矩?”
独眼大汉又惊又怒,他试图挣脱,但那竹筷钉得极牢,稍一用力便牵动伤口,疼痛钻心。他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青衫人,武功远在自己之上!
“你……你是谁?敢管爷的闲事!”独眼大汉色厉内荏地喝道。
韩束没有回答,只是目光在他腰间佩刀和另外两个汉子身上扫过,淡淡道:“关外‘血狼帮’的人?什么时候把手伸到晋阳城来了?你们帮主赫连铁树,没教过你们中原的规矩吗?”
听到“赫连铁树”的名字,独眼大汉脸色一变,气焰顿时矮了三分。血狼帮是关外马贼起家的帮会,凶悍是凶悍,但在中原武林正道眼中,终究上不得台面,更别提眼前这人一口道破他的来历和帮主名讳,显然不是寻常人物。
“阁下……阁下是?”独眼大汉语气软了下来。
“点苍派,韩束。”
简简单单五个字,如同冷水泼头,让独眼大汉和他两个同伴瞬间脸色煞白!
点苍派!刑堂首座“追风剑”韩束!这可是中原武林有名有姓的煞星!别说他们几个血狼帮的小头目,就是他们帮主亲自来了,也得给点苍派几分面子!
“原……原来是韩大侠!”独眼大汉额头冒出冷汗,忍着痛,陪着笑脸,“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韩大侠的朋友,该死,该死!”他使劲给两个同伴使眼色。
两个汉子连忙松开刀柄,低头不敢言语。
韩束看了一眼沈三变。沈三变立刻拱手,感激道:“多谢韩大侠解围!鄙人沈三,江南行商,初到贵地,不懂规矩,给韩大侠添麻烦了。”
韩束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他出手倒不全是路见不平,更多是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客栈里闹出太大动静,引来不必要的关注。这几个关外汉子行事嚣张,正好拿来立威,也顺便看看这客栈里,还有没有其他不安分的角色。
“晋阳城不是关外,行事收敛些。”韩束对独眼大汉冷冷道,“带上你的人,自己去找大夫。若再让我看见你们滋事,就不是一根筷子这么简单了。”
“是是是!多谢韩大侠手下留情!”独眼大汉如蒙大赦,忍着痛,自己用力一挣,“嗤啦”一声扯破袖口,才将那竹筷从柱子上连带着自己的皮肉扯下,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捂着手腕,带着两个同伴灰溜溜地冲出客栈,连房也不敢要了。
大堂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敬畏地看着韩束。
韩束不再理会众人,对掌柜的道:“掌柜的,照旧。”说完,便带着周莽走向自己房间。
经过沈三变身边时,韩束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目光似乎在他腰间那几个香囊玉佩上再次掠过,随即恢复如常,径直上楼。
沈三变心中凛然。韩束刚才那一眼,看似随意,却带着审视。点苍派的“追风剑”,果然名不虚传,不仅剑快,眼也毒。自己这身装扮或许能瞒过一般人,但在这种老江湖眼中,未必没有破绽。看来在客栈里,要更加小心了。
他重新坐下,对阿虎使了个眼色。阿虎会意,默默站回他身后。
一场小小的风波,被韩束以雷霆手段迅速平息。但沈三变知道,这平静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
点苍派在将军庙必有发现,韩束此刻回来,神情看似平静,但身上那股子压抑的煞气和眼底深处的凝重,却瞒不过他这等精于察言观色之人。
还有刚才那独眼大汉,血狼帮的人突然出现在晋阳城,是巧合?还是也嗅到了什么风声?关外势力也想插一脚?
沈三变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慢慢饮着。
晋阳城,越来越热闹了。
而此刻,在客栈二楼一间客房的窗户后面,一双眼睛正透过窗纸的细微缝隙,冷冷地注视着楼下大堂发生的一切,也注视着韩束上楼的背影。
这双眼睛的主人,全身包裹在不起眼的灰色布衣中,脸上戴着易容面具,正是江南武林盟影卫的另一名好手,奉命在此暗中监控韩束的动向。
他看到韩束出手震慑血狼帮,看到韩束对那个南来富商似有留意,也看到韩束上楼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腰间佩剑的剑柄——那是他思考或心中不宁时的小动作。
灰衣人悄无声息地退离窗边,从怀中取出一支特制的炭笔和一小片极薄的绢纸,快速书写了几个符号和简语,然后推开后窗,将一只早已准备好的、羽毛颜色与晋阳城常见麻雀无异的鸟儿放在窗台上。鸟儿腿上绑着一个小小的竹管。
灰衣人轻轻抚了抚鸟儿的羽毛,低声道:“去吧。”
鸟儿振翅飞起,在空中盘旋半圈,朝着城东某个方向飞去,很快消失在鳞次栉比的屋宇之间。
情报,正以各种隐秘的方式,在晋阳城的各个角落传递、汇聚。
将军庙的发现,韩束的异常,血狼帮的闯入,神秘富商的可能身份……所有这些碎片,都被不同势力的人捕捉、分析,试图拼凑出完整的图景。
而在所有人视线之外,晋阳城西市,一家门面狭窄、招牌老旧的字画装裱铺后堂。
昏暗的光线下,一个戴着老花镜、身形佝偻的装裱师傅,正就着油灯,用一把纤细锋利的刻刀,小心翼翼地在一块巴掌大小的薄木片上雕刻着什么。
木片的纹理,赫然与那枚点苍派长老令牌有八九分相似。
刻刀落下,木屑纷飞。渐渐地,一个扭曲的、与铁钉和令牌痕迹神似的古怪符号,在木片上浮现出来。
老装裱师傅停下刀,拿起木片,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近乎虔诚的神色。
他放下刻刀和木片,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仿佛由某种黑色骨头磨制而成的哨子,放入口中。
没有声音发出。
但片刻之后,后堂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陶罐盖子,被从里面顶开。一条通体漆黑、唯有头顶一点金斑的小蛇,缓缓游出,顺着桌腿蜿蜒而上,来到老装裱师傅手边,昂起头,分叉的蛇信轻轻吞吐。
老装裱师傅将那片雕刻了符号的薄木片,放入一个同样由黑色骨头制成的、带有细密孔洞的小管中,然后,将小管系在了黑蛇的脖颈处。
黑蛇似乎能理解,缠绕着老装裱师傅枯瘦的手腕蹭了蹭,然后调转方向,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游回陶罐,消失不见。
老装裱师傅收起骨哨,吹熄油灯,后堂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窗外街市隐约传来的喧嚣,提醒着这个世界依旧在正常运转。
而在那陶罐之下,或许连接着某个不为人知的地下通道,通往这座古城更隐秘、更黑暗的深处。
木片上的符号,将随着那条黑蛇,去往下一个该去的地方。
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终将扩散到更远、更广的水域。
风,从将军庙的废墟吹来,带着死亡和阴谋的气息,已经悄然灌入了晋阳城的大街小巷。
一场围绕“残刃”与更大秘密的角逐,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正悄然升级。
所有身涉其中的人,都感觉到了那股无形的、越来越紧的张力。
风暴,真的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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