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掉那封信后,叶星晚的日子重归于一种极致的平静。
她不再去想大陆上的那些人和事,仿佛前世今生所有的纠葛,都随着那捧灰烬,被海风吹散得干干净净。
她现在的生活很简单。
吃饭,睡觉,散步,养胎。
海岛的夜,总是格外安静。除了涛声,就只剩下风吹过营房缝隙的呜咽。
叶星晚靠在床头,借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翻看着一本从岛上图书室借来的旧书。书页泛黄,边角卷曲,带着一股陈旧的霉味,但她看得很认真。
万籁俱寂中,腹部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震动。
很轻,像一只蝴蝶在里面扇动了一下翅膀。
叶星晚翻书的动作停住了。
她垂下头,看向自己已经明显隆起的腹部,有些茫然。
是错觉吗?
她静静地等待着,连呼吸都放轻了。
一秒,两秒……
就在她以为那只是肠胃的蠕动时,又一下。
这一次,比刚才清晰。
不是蠕动,不是抽搐,而是一种带着力度的、笃定的……轻踹。
一下,就那么一下,轻轻地顶在了她的手掌下方。
叶星晚整个人都僵住了。
书本从她的膝上滑落,掉在被子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她却毫无所觉。
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了自己的腹部。
是……是宝宝。
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汹涌的热流,从心脏的位置猛地炸开,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
不是前世那种对未知的恐惧和对责任的茫然。
而是一种纯粹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喜悦和温柔。
她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将手掌贴在刚才被顶到的地方。
掌下的皮肤温热,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她似乎还能感觉到那个小生命的存在。
她等了很久,那小家伙却再没动静,似乎刚才那两下已经耗尽了力气,又沉沉睡去。
可叶星晚却再也看不进一个字。
她关掉煤油灯,躺了下来,侧着身子,一只手始终轻轻地覆在肚子上。
黑暗中,那个小小的、鲜活的生命感,变得前所未有的真切。
这就是她的孩子。
是她和这个世界,最深刻、最无法割舍的羁绊。
重生以来,她一直抱着一种疏离的、近似于旁观者的态度在生活。躺平,佛系,不争不抢。那是因为她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留恋,唯一的念头,就是护着肚子里的崽崽安稳度日。
可直到这一刻,这个“崽崽”才从一个模糊的概念,变成了一个会动、会跟她互动的、真实的存在。
一股强大到让她战栗的力量,从心底最深处破土而出。
她要保护他。
不惜一切代价。
之前所有对陆屿深的警惕和戒备,对叶明珠的厌烦和无视,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强大的情绪所取代。
那是一种名为“母亲”的本能。
为了这个小家伙,她可以变得比任何人都要坚韧,也要强大。
这一夜,叶星晚睡得格外安稳。
第二天一大早,她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
用空间里的小黄鱼干和珍珠米熬了一锅鲜美的鱼粥,吃完后,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海边散步,而是径直朝着岛上的卫生所走去。
她得去做个检查,确保她的宝宝一切都好。
路上碰到王秀莲,王嫂见她行色匆匆,连忙拉住她。
“小叶,这么早去哪儿啊?看你这气色,是越来越好了。”
“王嫂早,”叶星晚停下脚步,脸上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柔和,“我去卫生所看看。”
“哎哟,是该去看看了!”王秀莲一听,立刻紧张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要不要我陪你去?”
“没有不舒服,就是想让林医生给听听,放心些。”
“那就好,那就好。”王秀莲拍着胸口,“林医生人好,技术也好,你放心。快去吧,早上去人少。”
告别了热心的王嫂,叶星晚很快就到了卫生所。
岛上的卫生所很简陋,就是两间打通了的平房,一间是药房,一间是诊室。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味道。
林致远正穿着白大褂,在整理药柜上的瓶瓶罐罐。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回过头,看到是叶星晚,有些意外,随即温和地开口:“叶同志,是你啊。哪里不舒服吗?”
“林医生,早上好。”叶星晚走进去,“我没有不舒服,就是怀孕快五个月了,想来做个检查,听听胎心。”
“应该的,应该的。”林致远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引着她到诊室里唯一的一张检查床边,“躺下吧,衣服往上拉一点就行。”
叶星晚依言躺下。
林致远拿出一个木质的、像个小喇叭一样的听筒,这是这个年代最常用的胎心听诊器。
他将听筒的一端轻轻贴在叶星晚的腹部,另一端凑到自己耳边,闭上眼睛,仔细地辨听着。
诊室里很安静。
叶星晚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她有些紧张。
过了大概半分钟,林致远睁开了眼睛。
“找到了。”他把听筒的另一端递给叶星晚,“你自己听听。”
叶星晚有些迟疑地接过,学着他的样子,将那一头放在耳边。
“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比她自己的心跳快得多、也强劲有力得多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像一列飞驰的小火车。
充满了生命最原始、最蓬勃的力量。
叶星晚一动不动,整个人都沉浸在了这奇妙的声响里。
她的孩子,正在她的身体里,用这样一种方式,向她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一股热意涌上,她赶紧眨了眨,把那点湿润逼了回去。
“很健康,很有力。”林致远在一旁轻声说,“听这心率,像个活泼的小伙子。”
叶星晚把听筒还给他,坐起身,整理好衣服。
“谢谢你,林医生。”
“不用客气。”林致远回到自己的桌子后坐下,一边记录着什么,一边随口问道,“看你状态很好,比刚来岛上的时候,气色红润多了。看来已经适应这里的环境了。”
“还好,岛上空气好,嫂子们也都很照顾我。”叶星晚回答得很得体。
林致远写字的笔顿了顿。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她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的,脸上带着一种刚刚感受过生命奇迹后留下的、尚未散去的柔光。明明怀着孕,行动不便,却偏偏有种说不出的从容和镇定。
他见过太多被下放到海岛的人,有怨天尤人的,有消沉颓废的,也有强颜欢笑的。
唯独她,好像真的把这里当成了家。
“叶同志,”他斟酌着开口,“恕我冒昧,你和其他人……很不一样。”
叶星晚心里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是吗?可能是我这人心大,在哪儿都能活。”
林致远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和无奈。
“心大是好事。”
他低下头,继续写病历,但叶星晚却敏锐地察觉到,他整个人的情绪,似乎一下子低落下去了。
刚才的温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烦恼包裹的疲惫。
他的肩膀微微塌着,连写字的动作都透着一股有气无力。
“林医生,”叶星晚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林致远写字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诧异地看了一眼叶星晚,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敏锐。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点对不住岛上的战士和家属们。”
这话说得严重了。
叶星晚没有追问,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等他自己说下去。
或许是她此刻表现出的耐心和倾听姿态,让这个一向温文尔雅的知识分子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我向上面申请了一批医疗研究设备,上个月的补给船应该运到的。”他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却没有喝,只是摩挲着杯壁,“结果,船到了,东西却没到。”
“没到?”
“嗯。”林致远的声音里满是挫败,“运输记录显示,东西在从军区仓库运往港口的中途,就……遗失了。”
遗失了。
一个很轻描淡写的词。
但在这个年代,在军用物资的管理体系下,“遗失”这个词本身,就代表着极大的问题。
“是什么重要的设备吗?”叶星晚问。
“非常重要。”提到这个,林致远的挫败感更重了,“几台高倍显微镜的镜片,一台小型的医用离心机,还有一些做细菌培养用的玻璃器皿。都是我托了老师的关系,好不容易才从一个快要解散的研究所里申请调拨过来的。”
他看着叶星晚,解释道:“岛上气候潮湿,战士们很容易得一些皮肤病,还有一些肠道疾病。我想建立一个简单的实验室,做一些病菌分析和药敏实验,这样就能更对症下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管什么都只能靠经验和那几种抗生素。”
“有了这些设备,我甚至可以尝试着对岛上的一些特有草药进行初步的成分提取和药效分析……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他说着未来的蓝图,可说到最后,又变成了深深的无力。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了。”
他靠在椅背上,整个人都显得有些颓然。
“负责运输的人说,可能是在路上颠簸,箱子从卡车上掉下去了。可那么大几个箱子,怎么会说掉就掉,掉了也没人发现?”
“我怀疑……是被人偷走了。”
他说出最后一个猜测,声音压得很低。
叶星晚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偷盗军用物资,这在当时,是绝对的重罪。
更何况,这批物资的最终目的地,是东极岛这样的军事重地。
这背后,恐怕不仅仅是简单的偷盗销赃那么简单。
林致远像是说出了压在心底的郁结,整个人都放松了一些,但眉宇间的愁绪却更深了。
他摆了摆手,自嘲地笑了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都是些解决不了的麻烦事。让你见笑了。”
他重新拿起笔,在病历本上写下“胎心正常,情况良好”几个字,然后递给叶星晚。
“你的情况很好,按时来检查就行。平时多注意休息,想吃什么就吃点什么。”
叶星晚接过病历本,却没有立刻离开。
她看着眼前这个为了岛上医疗条件而殚精竭虑的医生,看着他干净的白大褂,和他脸上那份属于知识分子的忧愁。
她想到了陆屿深。
一个负责守卫这座岛,一个负责守护岛上人的健康。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这片贫瘠的土地。
而那批遗失的设备,就像一根刺,扎在了所有人的神经上。
林致远见她没走,以为她还有什么问题,便问:“还有事吗,叶同志?”
叶星晚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她站起身,将病历本小心地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没有了,谢谢你,林医生。”
她转身,走出了卫生所。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抬手挡了一下。
林致远那句“我怀疑……是被人偷走了”,还在她的脑海里回响。
这件事,绝不简单。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腹部,那个刚刚才用小脚丫跟她打过招呼的小生命。
她原本只想偏安一隅,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可她现在越来越清楚,这座岛上,没有人的生活,能真正成为一座孤岛。
所有人的命运,都和这片海、这片天,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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