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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远州的繁华灯火、镜湖的疏浚蓝图,在王素柔逝去的噩耗前,瞬间褪尽了所有颜色,凝固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灰白。灵堂香烛明灭,映照着苏明远那张失了所有生气的脸庞。他拒绝了所有劝慰,如同被抽去了灵魂的木偶,一言不发地收拾着行装,只一个念头盘踞在已成废墟的心底:回梅川!回家!

南归的路,是一条铺满碎琉璃的路。车轮每一次碾压过地面的轻微声响,都像是在苏明远早已血肉模糊的心头又碾过一道。他一路沉默,眸光涣散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仿佛所有鲜活的色彩、喧嚣的人声都已与他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厚重棺椁。那曾经的意气风发、那镜湖之畔的谈笑风生,恍若隔世。

梅川,苏氏老宅。

素白的帷幔挂满了门楣厅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化不开的檀香和冰冷的绝望。一口沉重的楠木棺椁,静静停放在正堂中央,是这偌大宅邸中唯一、也是最终的归宿。

程夫人一身缟素,仿佛一夜之间衰老了十岁。她鬓边添了更多的霜白,挺直了半生的脊背在巨恸下也显出难以支撑的佝偻。在灵枢前,她枯槁的手颤抖着抚过冰冷的棺木,目光缓缓移向跪在灵前、形销骨立的儿子。

“明远……”她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柔儿去了……我的心头肉没了啊……”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砸在地面的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头的哽咽,眼神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疲惫与担忧:“你……你做的事,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娘知道,你胸怀磊落,想为百姓做些实实在在的事,像……像你幼时读那《范滂传》一样……”

苏明远猛地抬起了头,布满血丝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情绪的涟漪。程夫人的声音仿佛穿过层层迷雾,将他带回到那遥远寂静的书房午后——

尚是垂髫少年的苏明远,捧着书册,稚嫩的声音朗朗:“‘滂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娘!以后我也要做这样的人!要让浑浊的天下变清澈,让不平的都平了!” 小小的胸膛挺得笔直,眼神澄澈而坚定,像是含着光。

程夫人忆及此处,心头酸楚更甚,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疼惜:“你那时说,‘死亦何惧!儿所惧者,愧对天地!’……我的儿啊!”她终于抑制不住,失声痛哭,“你心里揣着这么重的抱负,娘为你骄傲!可……可你如今这般旗帜鲜明,锋芒毕露地去触碰那些沉疴积弊……娘……娘这心,日夜悬在刀尖上啊!明远!高处不胜寒啊!”她的指甲深深陷入苏明远臂膀的衣料中,那是沉甸甸的担忧与一个母亲在接连失去所爱后几乎无法承受的恐惧。

苏明远浑身剧震,看着母亲被忧惧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脸,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想说什么安慰的话,最终只化为一片更深的死寂和自责的悲凉。澄清天下的志向犹在胸中,如今,却已痛失并肩的星光。前路是更为险恶的荆棘,而身后是母亲泣血的牵绊。巨大的压力与悲痛如冰冷的潮水,几欲将他溺毙在绝望的深渊。

苏明远将自己彻底隔绝在书房里。窗外风雪交加,呼啸着拍打窗棂,书房却死寂如墓穴。案头,堆积着他翻出来的、所有与王素柔有关的物事:笔墨纸砚,几卷她誊抄的佛经,一本整理好的、记录了镜湖治理片段感想的素绢册子……还有一叠散乱的、她病中勉强写下的零碎诗稿。

他的手颤抖着,翻开最上面的一张纸。娟秀却明显虚弱的字迹映入眼帘:

《鹧鸪天·病中感怀》

上阕:病骨支离怯晚凉,西风半卷入空堂。窗边旧日分茶处,犹有残香萦画梁。

下阕:……

空无一字。断在最为萧索凄凉处。

苏明远的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蜷缩起身子。这就是她的最后吗?“犹有残香萦画梁”?那“残香”是生者的思念,是死者的魂灵?她最终未能落笔的,又是何等凄凉的光景?

他抓起笔,墨已研好。他想替她写完!写这空堂残香、写那无尽荒寒、写这未尽的哀叹……他想抓住她最后飘散的思绪,留下一个完整的句点!

然而,笔尖悬在宣纸上空,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凝聚心神,眼前都掠过她苍白如纸的面容,耳边仿佛听见她病榻上细微的呼吸,最终归于冰冷的沉寂……浓烈到无法化开的悲痛如同万钧巨石砸下,碾碎了他所有的才思。提笔,蘸墨,手抖得不成样子,墨点晕开一团污渍,再提……终是颓然放下!那宣纸依旧一片空白,只有上半阕寂寞的词句和无尽风雪的回音在哀鸣。巨大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涌上心头,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悲鸣,猛地将那张未完的诗稿压在额前,滚烫的泪水失控地洇湿了纸背……

就在此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郑茗端着一盏刚沏好的热茶和几碟精致素点心,悄然走了进来。她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片噬人的悲伤。看到案后那个蜷缩在阴影里、对着未竟诗稿无声崩溃的男人时,她的心狠狠一缩,像是被那无声的悲怆攥出了血。

她的目光落在苏明远手下那张被泪水浸湿半边的诗稿上。“窗边旧日分茶处,犹有残香萦画梁……” 上阕那熟悉娟秀的字迹,带着病骨的孤寒和深沉的留恋,直直撞进她心底。她瞬间便明白了所有——苏明远提笔不能续的困顿,那后半阙,是他无法跨越的生离死别之界,是他不敢触碰的、属于素柔最后时光的彻骨荒寒。

一股无法言说的痛惜与冲动压过了心中的界限。她轻轻将托盘放在桌角,不发一言。目光凝视着那半阕词,在脑海中飞速流淌过所有关于王素柔的记忆碎片:她沉静的眉眼,她病中对夫君政事的细微牵挂,她对镜湖治理的只言片语,那些温柔中透着坚韧的诗稿……一种奇异的共感在她心头涌动。她感知到了王素柔在那残香萦梁的瞬间,心中所念的,绝非仅是眼前空堂的凄凉!那留恋的底色下,应是更深的期盼,对生命延续的寄托,对夫君前路的信念!她最后未落笔的,不应是彻底的绝响!

郑茗的心痛得无以复加。她不再犹豫,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静,悄无声息地走到苏明远身旁。在他沉浸在悲伤未能回神之际,她极其轻柔却无比坚定地伸出手,从他手下慢慢抽出了那张承载着亡妻最后气息的纸笺。苏明远猛地一震,愕然抬头,布满血丝的眼中一片苍茫水雾。

郑茗没有看苏明远,她的目光完全聚焦在诗稿上,仿佛在与虚空中的另一个灵魂进行一场穿越生死的对话。她拿起他放下的笔,那支曾属于王素柔也属于苏明远的笔。笔尖蘸饱了饱含心血的墨,却稳若磐石。她微微蹙眉,沉吟片刻,将所有感同身受的悲悯、对王素柔灵魂的深切理解与敬意,以及对苏明远无法宣泄的疼惜,凝聚于笔端。雪落无声,室内只有火盆偶尔噼啪一下的微响。郑茗眼神专注,一笔一划,在纸笺空白处,极其谨慎,又仿佛浑然天成般,落下了下阕:

春泥护花应未迟,暗香一缕寄行装。

莫言前路多霜雪,一寸光阴一寸光。

枝头青杏小,陌上柳丝长,

待看来年生碧处,犹照庭前月,来生烛影窗。

落笔的瞬间,郑茗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也被抽离了一部分,融入那墨迹中。

苏明远看着那陡然填满的下半阙词句,起初是茫然,继而瞳孔骤然收缩!

“春泥护花应未迟”——病骨如何?生机未绝!她是在说她自己?还是……寄托?!

“暗香一缕寄行装”——那画梁残香不止留念,更是随他远行的魂灵佑护!

“莫言前路多霜雪,一寸光阴一寸光”——这是何等坚韧的期许与开解!是在告慰他:莫要沉沦!前路虽险寒,步步皆光明!

“枝头青杏小,陌上柳丝长”——生机尚存,未来可期!

最绝的是末尾两句!“待看来年生碧处”——期待来年绿意盎然;

“犹照庭前月,来生烛影窗”——我愿化作那轮明月,照看今生的庭院;更期盼来生,你我能在烛影摇红的窗下重逢!这是何等温柔、坚韧且充满希望的临终诀别!将凄凉画堂、病骨残香之景,逆转升华成了生命永恒流转、情意生生不息的壮美轮回!

这正是素柔!是她在生命尽头最想说的话!是她灵魂深处那缕永不熄灭的柔韧辉光!

“怀安……” 苏明远死死盯着那墨迹未干的诗稿,喉头剧烈滚动,胸腔内积压如山崩海啸般的哀恸与震撼再也无法抑制!他猛地转过身,在郑茗还未来得及放下笔的瞬间,伸出双臂,带着一种失而复得又痛彻心扉的巨大力量,将她狠狠拥入怀中

这不是风花雪月的温存,不是情欲的驱使。这是一个被绝望碾碎、又被意外拾起珍贵碎片的男人,在最深的黑暗冰原中抓住的唯一温暖支撑!他的手臂箍紧她单薄的双肩,仿佛要将她,不,是将她所捕捉到的、属于素柔的那份坚韧魂魄,嵌入自己的骨血。他的脸埋在她肩头,泪水汹涌而出,如同压抑了千年的冰川在瞬间融化奔泻,滚烫的浸透了她肩头的衣料!灼烧着她的肌肤!

“怀安……”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在剧烈而压抑的抽噎中断断续续,“……多谢你……多谢你……让她……让她走得这般圆满……这般……”他哽咽着,再也无法成言。唯有那滚烫的泪水,和紧紧相拥传递的、混杂着无边痛楚与失而复得般巨大安慰的颤抖,昭示着他内心翻江倒海、难以平复的滔天巨浪。

郑茗僵在苏明远怀中,温热的泪水早已无声地爬满了自己的脸颊。他的拥抱是如此用力,饱含着浓烈的感激与悲伤,几乎令她窒息。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高大身躯里奔涌的悲恸,还有那份来自灵魂深处的震动与依托。她闭上眼,滚烫的泪珠不断滑落。

心中一个悲凉而坚定的声音在轰鸣:

“王夫人……对不起……请原谅我这一次逾矩……你的半阕遗稿……你的未竟之言……我只能这般……这般替你续上了……我不能看着他被这绝笔之痛彻底压垮……我只能守护他此刻的伤心处,用你留下的光……”

风雪敲窗,灵烛泪长。书案上,那张完整的《鹧鸪天》在幽暗光线下,墨色鲜亮,上下两阕的笔迹在无尽的悲伤深处,奇妙地交织、融合,最终化为一场沉默的哀歌,也点亮了一道穿透死亡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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