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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远州的寒霜似乎一夜之间就覆满了整个镜湖。铅灰色的天空低垂着,仿佛不堪重负,随时要坍塌下来将这片刚刚苏醒的水域再次深埋。府衙内死寂无声,连最聒噪的鸟雀也噤了声。那份源自梅川、裹挟着深冬凛冽的寒意,穿透千里关河,终于沉重地砸在苏明远的案头。

只有一行字:

“夫人王氏素柔,恸于己亥年冬月十七,殁。”

极简的讣闻,却像一把淬了万年寒冰的匕首,狠狠扎入苏明远的心脏!他捏着那张薄纸,站在原地,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生气。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巨锤击中,晃了晃,却连倒下的力气都丧失殆尽。血液在四肢百骸凝成冰棱,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刺穿肺腑的剧痛。眼前所有的光影都急速褪色、扭曲,只剩下那片刺目的白——“殁”。那个在梅川古寺池畔与他心意相合轻拍手掌唤鱼的少女,那个在殿梁府中温婉持家为他遮挡暗箭的贤妻,那个在窗前灯下为他整理诗稿……那个他以为还有漫长岁月共览山水的挚爱……

就这样,化作了冰冷的“殁”字?

没有哀嚎,没有涕泪。苏明远只是死死盯着那个字,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困兽般的嘶鸣。他猛地抓起案上那方坚硬沉重的洮河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地面!

“轰——喀嚓!”

上品古砚应声碎裂!浓黑的墨汁如同炸开的绝望心魂,飞溅四散,染污了青砖,也染污了他苍白的衣摆。他颓然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撑在冰冷狼藉的碎片和墨污之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森森白骨的颜色。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那汹涌滔天、足以将灵魂都撕裂湮灭的悲痛!滚烫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从他赤红的眼眶中砸落,一滴、两滴……重重地砸在碎裂的砚台残骸上,砸在如血般浓黑的墨渍里,留下一个又一个浑浊凄怆的深坑。

白月光……灭了。

而这份巨大的悲恸,此刻亦如沉重的山峦,压在另一个女子的心头。

郑茗静静地站在外间廊下,寒风卷起她素白的裙裾。她看着书房门内那如同被生生剜去心魂的背影,看着他砸砚染墨的绝望一幕。胸腔里仿佛被无数冰冷的针反复刺穿、搅拌。她与王素柔相处时日不算久,却深深感知着这位主母如月华般的温润与坚韧。她记得她屏风后的冷静睿智,记得她临别时温声的托付与那瓶微凉的当归,记得她面对压力时的沉静克制,更记得那句“你的梦,归我了”宣告时佛珠断裂的无声惊雷……以及管家带来的、那份病榻上为夫君缝制的、带着金盏菊暗纹与“安”字刺绣的棉衣。

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王素柔对于苏明远,绝非仅仅是妻子,更是他精神的锚点、灵魂的另一半轮廓。她的离去,是生生从他生命根基上斩断了最重要的一环!她想起了王素柔与苏明远临别前写下的那首《山鬼——忆屈子》那平淡素雅背后是何等的决绝和控诉。

郑茗对这早逝的王夫人,心中腾起复杂的感情……那在平淡背后深深地指责,骂尽天下薄幸郎的畅快!何尝不是郑茗内心的呼喊!

她犹豫了片刻,并没有把王素柔的那首《山鬼——忆屈子》拿出来给苏明远看。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郑茗低声念道。

素柔在苏明远心里,不曾有过怨恨,就让素柔的白月光永远照在苏明远的心头,那柔和淡然狡黠的月光,成为苏明远一生难忘的“婵娟”……

郑茗没有资格嚎啕,没有身份痛哭。郑茗只是用力地咬着下唇,直至尝到一丝微腥的铁锈味,将那决堤的泪意强行逼退。她转身,打开从梅川送来王夫人的遗物,还残留着一点极淡的、属于她的冷冽梅香,混合着药草的苦涩。包袱上搁着一本素绢封面的册子。郑茗轻轻拿起,翻开。

里面多是些日常琐记、育儿心得。工整娟秀的小楷记录着:

“平儿畏苦药,以蜜汁裹之,破涕而笑。”

“镜湖当以疏浚为基,活水为要……”

翻至册尾,几页略显急促潦草的墨痕突兀地闯进眼帘——显然是病重期间所书:

“不羡天上神仙阶,唯愿人间……”(戛然而止,墨点洇开)

“唤鱼池边梅又开……”

“当归……当归……”(重重叠叠,反复书写数次,字迹虚弱飘渺)

“……留得残荷听雨声。终是……孤影照寒……”(最后几笔无力拖曳)

残句断章,如同风中断线的纸鸢,带着生命的最后挣扎与无言的牵挂飘散在虚空中。那些未尽的“唯愿”,那反复涂写如同执念的“当归”,那句戛然而止的“孤影照寒窗”……

一幕幕画面在郑茗眼前重叠:唤鱼池旁拍手唤鱼的少女笑靥,殿梁府中怀抱幼子的沉静剪影,临别遥望的眷恋目光,以及病榻上苍白手指紧攥锦被的无力……这册子里的只言片语,像是那人遗留世间最后的呼吸,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郑茗指尖发颤。她再也抑制不住,滚烫的泪水终于滑过脸颊,悄无声息地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洇开了那“终是孤影”的墨痕。

她立刻慌乱地用衣袖去擦拭,仿佛这样就能拂去那残酷的命运轨迹。动作间,几方折叠得极其平整的旧丝帕从书册中掉落出来,展开一看,竟包裹着一小段早已干枯成深褐色的梅枝,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是几颗干瘪失色的腌渍梅子——那是很久以前,苏明远在驿站给她的开胃零嘴!

郑茗闭上眼,泪水汹涌而下。她跪坐在地板上,将这些破碎的遗物,连同那带着梅香的旧衣,一件件、极其轻柔地抚平、叠好,仿佛在整理一个至为珍稀又至为脆弱的梦境。每一个动作都虔诚得如同朝圣,也沉重得如同负碑。

窗外光暗不明,室内只余残香与清泪。

她只是这巨大悲怆中一个沉默的注脚。唯有这无声的啜泣与整理,是她唯一能为那轮陨落的白月、为那个在废墟中哀嚎的灵魂……献上的一点卑微祭礼。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沉重踉跄的脚步声。

苏明远不知何时已支撑着走了过来。他面色灰败如同槁木,眼神空洞,布满血丝的眼眶残留着泪痕。他本是浑噩中循着那一缕若有似无的梅香,想在这熟悉又死寂的气息中找寻一丝安慰的幻影。

却在门口,看到了跪坐在一地遗物前、肩膀微微耸动的郑茗。夕阳余晖的最后一抹惨淡微光透过窗棂,斜斜打在她低垂的侧脸和濡湿的睫毛上。她手中紧握的,正是那件他熟悉无比的、带着金盏菊暗纹和隐秘“安”字刺绣的棉袄。而她身前摊开的书册上,赫然是王素柔病弱的手指反复摹写的那几行——“当归……当归……”

苏明远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整个人僵立不动。那滔天的悲痛似乎在这一瞬化成了另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酸楚洪流,呼啸着冲击他那已脆弱不堪的堤岸。郑茗那无声的眼泪、那整理遗物时专注而虔诚的卑微姿态、她指尖触碰那些属于素柔气息遗物的轻柔动作……

她哭的……是素柔!

她理解的……是素柔那未尽的千言万语!

这泪水是对一个值得敬重的灵魂最深切的缅怀与痛惜!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悲痛、无力回天的绝望、以及对眼前这份理解和共鸣的震撼热流,猛地冲上苏明远的喉头。他那双空洞的眼眸第一次真正地、清晰无比地落在郑茗身上。那个被他赎出泥淖、被他纳为妾室、才华横溢又总是沉静疏离的女子,此刻在他亡妻的遗物前,像一只失伴的孤鸿,独自舔舐着无人知晓的伤口,却也支撑起了……他那片塌陷世界边缘的……唯一一点支撑。

夜风凛冽穿堂而过,吹散残留的梅香。

王素柔最后的气息在风中彻底消散了。

只有书册上那洇开的“当归”二字,如同烧红的烙印,深深烫在了两个被同一场悲痛贯穿的灵魂深处。

再无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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