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队在锈带“门的边界”旁成功对接“先驱号”,发现宇航员卫明遗骸与一不锈的银色圆柱体。扫描显示圆柱体周围真空涨落异常,疑似具备制造负能量密度的能力。舷窗外出现非碎片的细长影子并轻敲外壳,意味着此地还有第三方监视者。黎铸以“安全”为名阻止任何人触碰圆柱体,并要求优先带回数据撤离。
——
先驱号内部的氛围很“旧”。
那不是气味的旧,而是一种声音的旧:材料热胀冷缩导致的细小裂响、五百年前机械结构在微重力中发出的轻微共振、以及某些密封胶条失效后产生的几不可闻的漏气声。每一种声音都像在提醒他们,这里是一个被时间遗弃的壳。
莫回跪在控制台前,外骨骼的膝关节与地板接触发出闷响。他把数据接口的外壳拆开,里面露出一块透明晶体存储介质,边缘被灼过,呈现玻璃态的波纹。那波纹让叶知秋想到火星穹顶外的沙丘——被风抛光后留下的平滑曲线。不同的是,这里抛光它的不是风,是某种更高能的东西。
“存储芯片还在。”莫回说,声音里有一种工程师式的狂喜,但狂喜被他硬压住,只剩一层紧绷的兴奋,“接口是老标准。我能把数据拷出来,十分钟。”
黎铸站在圆柱体旁边,身体略微前倾,像一堵墙挡住所有可能的靠近。他没看莫回,只盯着舷窗外的红褐色微粒雨:“五分钟。超过五分钟,撤。”
钟离不在这里,决策权在这艘小艇里变得模糊:名义上是小队协作,实际上谁握着枪,谁的语气就更像命令。叶知秋知道自己该争,但她也知道争的成本是把矛盾提前引爆,而他们还没把关键数据拿到手。
韩溯在另一侧架起了隔离式记录器。他的手抖得厉害,却还在强迫自己把动作做得“像一个专业人员”。他把先驱号的通讯线缆接到一个物理隔离的解码盒上,解码盒的外壳是哑黑色的复合材料,摸上去有种粗糙的砂感,像是在提醒“不要相信平滑”。他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旧式码流,喉咙发。
“那个影子还在。”韩溯突然说。
叶知秋转头看向舷窗。红褐色微粒缓慢旋转,像凝固的雪。影子并不明显,但在微粒稀薄的那条“屏障”边缘,确实有一段更深的暗影在移动——移动方式太平滑,不像漂浮碎片的随机翻滚,更像有控制的滑行。它贴着环面结构的边缘,沿着某个固定半径绕圈,像巡逻。
“它在测量我们。”叶知秋低声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注意到这一点,但她能感觉到那影子在保持距离——既不靠近,也不远离,像在等一个触发条件。
黎铸的枪仍旧没有开保险,但他的指腹已经贴在保险钮边缘。那是一个很小的准备动作,像猎人把手指放到扳机护圈里。
莫回忽然“啧”了一声:“不对。”
“什么不对?”叶知秋问。
“先驱号的内部时钟记录有断层。”莫回一边敲击一边说,“按航行志,它发射后三年失联。但它的内部记录显示——它在发射后三年又继续工作了三年。然后……整整两百多年空白。再然后,它的记录又恢复,像有人把它从冰里捞出来。”
叶知秋感到胃里一沉:两百多年空白,与韩溯计算的“发射源停留至少两百年”吻合。她猛然一惊,不是先驱号在发射源处停留两百年,而是它的“外界时间”跳过了两百多年。
“把卫明的个人志调出来。”她说。
莫回没有回头,只把一条文件索引推到韩溯那边:“你来解。你熟悉旧式音频编码。”
韩溯的手指在键盘上停了一瞬。他像是在害怕打开某个文件,会把“门”再开大一点。但他还是按了下去。
一段音频响起。
先是长时间的噪声,像风穿过金属管道。然后,一个男人的呼吸声出现,近得让人不适。接着是卫明的声音——比“求救信号”里更年轻,也更有力,但那力里有一种刻意的镇定:
“太阳系历2304年,航行第1096天。先驱号进入预定测试区域。任务目标:验证‘虹桥理论’……我知道这份志不会被公开,但我还是要记录。因为我开始怀疑,我不是去探索的,我是去……验证某个人的野心的。”
叶知秋的指尖发冷。虹桥理论——五百年前就存在?这意味着,轮议会撕开时空裂隙的技术不是末期的绝望创新,而是长期蓄谋的路线。
卫明继续说:“元承主席说,‘我们要为人类准备后路’。他说得像救世主。但我在出发前看到了名单——参与永恒计划的人被集中调走,神经接口设备被转移到太阳轨道平台。永恒计划……他们说是为了保存知识,保存人格。可我越来越觉得,那是为了保存一个人。”
音频里传来一声短促的笑,像讥讽又像恐惧。
“我看到那个东西了。”卫明的声音变得更低,“圆柱体。它不属于人类。它被称为‘钥匙’。元承主席说它来自太阳系外,他说‘它会为我们打开一扇门’。我问门通向哪里,他说‘通向未来’。我当时觉得他在夸张。现在……我不确定了。”
音频突然出现一段尖锐的失真,像有人在另一端扰。然后卫明的声音断续回来,明显带上了压抑不住的颤:
“……门开了。不是比喻,是真正的门。空间像被撕开一条缝。缝里没有光,只有一种……让我想跪下的感觉。我的时钟开始乱跳,身体里像有东西在拉扯。圆柱体在发热,它在回应某种信号。不是我们发出的,是……更远处发出的。”
叶知秋抬头看向舷窗外的影子。更远处发出的信号——那影子是否就是信号源?还是信号源背后的执行者?
卫明的呼吸声变得急促:“我进入了门。我看到了一些画面——不是我的眼睛看到的,更像直接塞进大脑。太阳系在燃烧,地球像一颗被剥皮的果实。戴森云像一张收紧的网,网的节点一个个熄灭。然后我看到了锈带……看到了这里。我看到自己……我看到先驱号停在这里,像一个钉子钉住时间。”
“我想回去。”卫明的声音几乎是哀求,“但有一个声音说:‘勿回。’它不是命令,它像……规则。像你在落下时听到的重力。你不会问重力为什么,你只会摔下去。”
音频里出现一段很长的沉默。沉默中只有呼吸声,像有人把脸贴在门缝听外面的世界。
卫明终于开口,声音疲惫得像衰老了几十年:“如果有人听到这段志——不要来找我。不是因为这里危险,而是因为……你们一旦来,就意味着门成功筛选了你们。你们会成为它记录的一部分。你们会被写进某个比我们更大的计划里。”
音频戛然而止。
舱室里只剩下四个人的呼吸声,混在头盔循环风的嗡鸣里,像四只被关在罐子里的昆虫。
莫回抬起头,眼睛里有一种失控的亮:“他确认了。虹桥理论五百年前就开始验证。元承——元承从那时就——”
“闭嘴。”黎铸的声音像刀背压下来,“别在这里把猜测变成事实。”
“这不是猜测!”莫回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破音,“这是卫明的志!这是——”
“志也可能被伪造。”黎铸冷声说,“在这种时空异常区,任何信息都可能被入。你们学过信息论,就该知道——输入通道不可信时,输出没有意义。”
叶知秋盯着黎铸。黎铸这句话逻辑上无懈可击,却让人心里发凉:当所有证据都能被说成“不可信”,权力就能永远不需要解释。
她开口,语速很慢,像用字把自己钉在地上:“如果一切都不可信,那我们来这里做什么?你说要活着把信息带回去。可你又否认信息的意义。那你要带回去的到底是什么?”
黎铸看向她,目光沉得像铅:“带回去的,是能让我们活下去的东西。”
他的视线落在银色圆柱体上。
叶知秋的心脏骤然收紧。终于来了——黎铸从一开始就不是以“科学”作为目标,他的目标是“钥匙”本身。钥匙意味着门,门意味着选择权,选择权意味着对整个舰队命运的掌控。
“你要拿走它。”叶知秋说。
“是。”黎铸没有否认,“而且现在。”
莫回猛地站起:“不行!我们还没完成非接触扫描!它周围真空涨落异常,可能触发——”
黎铸打断:“所以更不能让你们这些人乱搞。”
“你凭什么决定?”莫回怒吼。
“凭我负责你们活着回去。”黎铸平静道,“凭你们的死亡会造成舰队战略崩溃,而我的死亡不会。”他说完这句,微微一顿,像是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
叶知秋捕捉到了那个停顿。她的脑子里闪过父亲译文的最后一句:程远不是棋子,他是门槛。如果程远是门槛,那么黎铸是什么?守门人?还是门闩?
韩溯忽然话,声音带着崩溃边缘的尖利:“外面那东西靠近了!”
舷窗外,细长影子不再巡边。它改变轨迹,朝先驱号缓慢滑来。红褐色微粒在它前方被“拨开”,像被无形的梳子梳理出一条净的通道。它没有开灯,没有喷焰,移动却稳定得可怕,像不需要反作用力。
“它在使用场推进。”莫回喃喃,“或者……它本不在我们的三维运动框架里。”
黎铸立刻做出决断:“撤。现在就撤。钥匙带走,先驱号数据拷贝带走,其余放弃。”
“放弃?”叶知秋的声音发,“卫明的遗骸、那段志、那些刻痕——”
“放弃。”黎铸重复,语气更硬。
莫回怒极反笑:“你怕的不是外面那东西,你怕的是我们带回去的东西太多,让别人也能解释‘钥匙’。”
黎铸没有反驳,他只是抬起枪,终于打开保险。保险解开的“咔哒”声在狭窄舱室里像一声骨裂。
枪口没有指向外面那影子,而是指向莫回。
“把存储晶体拔下来。”黎铸对莫回说,“现在。”
莫回的呼吸陡然变粗。他站在控制台前,进退两难。拔下晶体意味着他们至少带走志副本,但也意味着他屈服于枪口——一旦屈服,解释权就彻底落入黎铸手里。
叶知秋的心跳快得发疼。她很清楚自己此刻的力量:一支录音笔、一段译文副本、一点对物理异常的理解。对枪口而言,这些像纸。
她慢慢抬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攻击性,同时把身体向银色圆柱体侧移半步——不是为了抢夺,而是为了缩短距离。她知道黎铸最担心的不是她会开枪,而是她会成为“接口”。只要她碰到圆柱体,圆柱体可能以某种方式“回应”她,赋予她不可预测的变量性。
她赌的就是这点不确定性。
“黎主管。”叶知秋尽量让声音平稳,“你要带走钥匙可以。但你至少要告诉我们,你在替谁执行命令。钟离?程远?还是——元承?”
黎铸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极冷:“你不该说那个名字。”
就在这一刹那,舷窗外的影子停在了先驱号旁边。它的侧面缓慢亮起一道细细的光纹——不是灯,而像信息投影,几何线条简洁而规整,带着一种“身份宣告”的意味。
光纹投影在红褐色尘埃中微微闪烁,像某种冷静的注视。
韩溯的声音彻底失控:“它在标记我们——它在——”
影子发出了一段信号。不是声音,是直接灌入他们头盔通讯系统的电磁脉冲,瞬间覆盖了所有频道。脉冲没有携带可解码的语言,却让每个人的视觉系统出现同样的短暂现象:视野边缘的时间戳跳动、画面延迟拖影、呼吸提示变慢——像有人把他们的“现在”轻轻拽长。
叶知秋感到自己的心跳被拉慢了一拍,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住口。
那不是幻觉——她看到莫回举起的手停在半空,汗珠在头盔内壁缓慢滑动,连黎铸枪口的微颤都变得迟缓。
影子没有开火。它只是让他们明白:它能改写“节奏”。
在这片区域,所谓战斗,甚至不需要武器。
而黎铸的枪口仍然指着莫回。
叶知秋忽然明白,真正的背叛不一定来自外敌。它可能来自你身边那个最相信“规则”的人——因为他相信的规则,可能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你。
书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