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天光未亮,扬州城西的官道上已有一支队伍在缓缓前行。
这是一支奇怪的队伍。最前面是二十名骑马的官兵,穿着破旧的皮甲,腰挎腰刀,神情麻木。中间是三十多辆囚车,每辆车里挤着四五个蓬头垢面的人,手脚戴着沉重的镣铐。囚车后面跟着上百名徒步的囚犯,男女老少都有,个个面黄肌瘦,步履蹒跚。队伍最后又是二十名官兵,押着十几辆装载粮草杂物的牛车。
这就是流放队伍。扬州王家九族,上至八十老妪,下至襁褓婴儿,共二百四十七口,全部被判流放北境三千里。这是大景朝开国以来,扬州最大的一桩流放案。
林霄坐在第三辆囚车里。他的镣铐比别人的轻一些,这是赵严临走前特意交代的——虽然赵严自己也前途未卜,但还是尽了最后的情分。囚车里除了他,还有三个王家的旁支子弟,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此刻正用怨毒的目光盯着他。
“看什么看?”其中一个啐了一口,“沈陌,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我们王家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林霄闭着眼睛,没有回应。他正在全力运转玉佩功法,试图压制体内的牵机毒。毒素已经蔓延到五脏六腑,每呼吸一次都像有针在扎。周济仁给的延缓药只剩最后两粒,他必须在药效耗尽前找到解毒的方法。
但流放路上,哪来的药材?哪来的时间?
他睁开眼睛,看向队伍前方。苏婉儿坐在第一辆牛车上——那是赵严争取到的“特殊待遇”,因为她是苏家大小姐,又“大义灭亲”举报王氏,所以免于囚车,但也要跟着流放。她身边坐着小荷和阿青,两人都被判了“从犯”,流放五百里。这是老夫人最后的“仁慈”——或者说是最后的控制手段,用他们来牵制林霄。
老夫人没有出现在队伍中。她“病重”,被特许留在扬州养病。但林霄知道,她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等着。等着他毒发身亡,等着苏婉儿在流放路上“意外”死去,等着一切证据随着他们的死亡而湮灭。
队伍走得很慢。官道年久失修,坑坑洼洼,囚车颠簸得厉害。囚犯们很快就开始抱怨、哭喊、咒骂。官兵们不时用鞭子抽打,呵斥声、鞭打声、哭喊声混杂在一起,像一首悲惨的交响乐。
辰时,队伍在一条小河边停下休息。
囚犯们被允许下车活动,但必须在官兵划定的范围内。林霄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走到河边,掬水洗脸。河水很凉,让他清醒了一些。
“沈公子。”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林霄转身,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军官走过来。这军官身材不高,但很精悍,脸上有一道刀疤,从眉骨延伸到嘴角,让他看起来有些凶恶。但他此刻的眼神很温和。
“你是?”
“在下陈武,是这支队伍的押解官。”军官抱了抱拳,“赵大人临走前交代,让我路上多照顾你。”
“赵大人……他怎么样了?”
陈武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赵大人没事。黑风岭的‘土匪’被秦大侠带人截住了,王秉德……死了,但赵大人受了点轻伤,现在在养伤。”
林霄松了口气。赵严还活着,这是好消息。
“不过,”陈武继续说,“刘大人那边……不太对劲。王秉德死后,刘大人突然‘病退’,说要回老家养病。但有人看见,他半夜偷偷出了城,往北去了。”
往北?是去京城?还是去……
“陈将军,”林霄问,“这一路去北境,要走多久?”
“正常的话,三个月。”陈武说,“但现在是秋天,北境已经开始下雪了。路上可能会遇到暴风雪,可能要四个月甚至更久。”
四个月。林霄心中一沉。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能不能撑到都是问题。
“而且,”陈武犹豫了一下,“这一路……不太平。北境这两年闹马匪,专门劫掠流放队伍。我们这些人手,恐怕……”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
“陈将军,”林霄忽然说,“如果我告诉你,我有办法让这支队伍安全到达北境,你信吗?”
陈武愣了一下:“什么办法?”
“现在不能说。”林霄摇头,“但我需要你帮我几个忙。”
“你说。”
“第一,我需要一些药材。”林霄报了几味药名,“这些药不难找,沿途的城镇应该都能买到。”
“你要这些做什么?”
“治病。”林霄说,“我中毒了,需要解药。”
陈武皱眉:“中毒?什么时候的事?”
“在扬州。”林霄没有细说,“陈将军,这件事关系到我们所有人的生死。如果我死在路上,这支队伍到不了北境。”
“为什么?”
“因为有人不想让我们活着到达。”林霄看着他,“陈将军,你当押解官多少年了?”
“十年。”
“那你知道,为什么流放队伍的死亡率那么高吗?”
陈武沉默了。他当然知道。除了疾病、饥饿、劳累,还有……人为的“意外”。
“这支队伍不一样。”林霄说,“王家虽然倒了,但他们背后还有人。那些人不会让我们活着到达北境,因为活着的人,可能会说出不该说的秘密。”
陈武的脸色变了:“你是说……”
“我什么都没说。”林霄打断他,“陈将军,你只需要决定,是赌一把帮我,还是按部就班地走完这趟差事。”
陈武盯着林霄看了很久。这个年轻人虽然脸色苍白,浑身是伤,但眼神很亮,亮得像寒夜里的星子。他想起赵严临走前的交代:“陈武,这一路上,你多听沈公子的。他虽然不是官,但眼界、谋略,远在你我之上。他能救这支队伍的命,也能救你的命。”
“好。”陈武终于点头,“你要的药材,我会想办法。还有什么?”
“第二,我需要自由活动的空间。”林霄说,“不能总关在囚车里。”
“这……”
“我可以戴镣铐,但不能关在囚车里。”林霄说,“我需要观察地形,需要和人交流,需要……做一些准备。”
陈武想了想:“我可以让你在休息时自由活动,但行军时还是要回囚车。这是规矩,不能破。”
“可以。”
“第三呢?”
“第三,”林霄看向那些囚犯,“这些人,不能全死。至少……要活下来一半。”
陈武苦笑:“沈公子,你太看得起我了。流放路上,能活下来三成就不错了。这些人养尊处优惯了,走不了远路,吃不了苦,一场风寒就能要他们的命。”
“所以要改变方法。”林霄说,“从现在起,每天行军四个时辰,休息两个时辰。早晚各有一顿热食,中午有粮。每三天要找水源休息一天,让伤员养伤。”
“这怎么可能?”陈武摇头,“粮草不够,时间也不够。朝廷规定,流放队伍每天必须行进五十里,三个月内必须到达北境。你说的这样,四个月都到不了。”
“那你是想三个月后交一队尸体,还是四个月后交一队活人?”林霄问,“陈将军,你应该知道,流放犯的死亡率太高,押解官也是要担责的。如果这次能多活下来一些人,对你来说,是不是一份功劳?”
陈武心动了。他当了十年押解官,最大的愿望就是调离这个苦差事。如果能立下一功,或许就有机会。
“可是粮草……”
“粮草我来想办法。”林霄说,“这一路会经过不少城镇,我会想办法弄到粮食。”
“你怎么弄?”
“这你就别管了。”林霄说,“陈将军,你只需要决定,是赌一把,还是继续走老路。”
陈武又沉默了很久。最后,他一咬牙:“好!我信你一次!但沈公子,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出了岔子,我第一个拿你是问!”
“没问题。”
休息结束,队伍继续前进。林霄回到囚车时,那三个王家子弟看他的眼神更怨毒了。
“沈陌,你和那军官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其中一个问,“是不是又想害我们?”
林霄看了他一眼:“想活命,就闭嘴。”
“你——”
“王旭,别说了。”另一个稍微年长的拉住他,“现在吵有什么用?咱们现在是阶下囚,生死都捏在别人手里。”
“王朗说得对。”第三个也开口,“沈陌……不管我们之间有什么仇怨,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船沉了,谁都活不了。”
林霄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三人。王旭冲动易怒,王朗沉稳,第三个叫王晖,看起来最不起眼,但眼神很精明。
“你们想活命?”林霄问。
“废话!”王旭瞪眼。
“那就听我的。”林霄说,“从今天起,我会想办法让大家活下来。但你们要配合,要听话。能做到吗?”
三人对视一眼,最后王朗点头:“只要能活命,什么都听你的。”
“好。”林霄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他让陈武准备的药材——陈武动作很快,刚才休息时就已经弄到了一些。
“这是治疗风寒的药。”林霄说,“你们谁懂药理?”
“我懂一点。”王晖开口,“我娘是大夫的女儿,我小时候跟她学过。”
“好,这些药交给你。”林霄将布包递过去,“晚上宿营时,你负责熬药,给生病的人喝。”
“可是……没有药罐,没有火……”
“我会想办法。”林霄说,“现在,你们先休息,保存体力。”
接下来的路程,林霄开始仔细观察这支队伍。
二百四十七名囚犯,男女老少都有。青壮年约有一百人,其中会武的不到二十人,大多是王家的护院家丁。老人和孩子有五十多人,妇女有六十多人。这些人现在虽然落魄,但大部分身体底子还不错,只要不生病,应该能撑下去。
问题是粮草。陈武说,朝廷拨的粮草只够两个月。剩下的要靠沿途州县补给,但那些州县往往推诿拖延,甚至本不管。
还有医药。已经有人开始咳嗽、发烧,如果不及时治疗,很快就会蔓延开。
还有士气。囚犯们情绪低落,很多人已经绝望,这样下去不用到北境,自己就会垮掉。
需要改变。需要希望。
午时,队伍在一片树林边停下休息。陈武果然按林霄说的,允许囚犯们自由活动,还让伙夫生火做饭——虽然只是稀粥和硬饼,但总比粮好。
林霄找到王晖,让他带着几个懂药理的妇女去树林里采药。又找到王朗,让他把青壮年组织起来,分成几队,轮流警戒、打水、拾柴。
王旭一开始不服,但被王朗压了下去。
“王旭,现在不是耍脾气的时候。”王朗说,“沈陌说得对,想活命,就得团结。你看看那些人——”他指了指那些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的囚犯,“如果都像他们那样,我们走不到北境。”
王旭咬了咬牙,最终还是点头:“好,我听你的。”
林霄则走到苏婉儿那边。小荷和阿青正围着她,三个人都憔悴了不少。
“婉儿,你怎么样?”林霄问。
“我还好。”苏婉儿勉强笑了笑,“就是……有点累。”
“坚持一下。”林霄握住她的手,“我会想办法的。”
“沈陌,”苏婉儿看着他苍白的脸,“你的毒……”
“没事,我能压制。”林霄说,“倒是你,要小心。这一路很苦,你要保重身体。”
“我知道。”苏婉儿点头,“你也要保重。”
林霄又看向小荷和阿青:“你们两个,要保护好大小姐。有什么事,立刻告诉我。”
“姑爷放心。”阿青说,“我就是拼了命,也会保护好大小姐。”
小荷也用力点头。
林霄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三粒药丸:“这是强身健体的药,你们一人一粒,每天服一次。”
“姑爷,那你呢?”小荷问。
“我还有。”林霄说,“快服下。”
三人服下药丸后,林霄又交代了几句,然后去找陈武。
“陈将军,今晚宿营的地方选好了吗?”
“前面十里有个废弃的驿站,可以在那里过夜。”陈武说,“但听说那里闹鬼,附近的村民都不敢去。”
“闹鬼?”林霄挑眉。
“嗯。说是三年前有一队商人在那里被,之后就经常闹鬼。”陈武说,“我们要不换个地方?”
“不,就去那里。”林霄说,“闹鬼的地方,往往有好东西。”
“好东西?”
“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傍晚时分,队伍到达了那座废弃驿站。
驿站很大,但已经破败不堪。围墙倒了半边,主屋的屋顶塌了一半,院子里长满了荒草。风吹过破窗,发出呜呜的响声,像有人在哭泣。
囚犯们都很害怕,不敢进去。连官兵们也面露惧色。
“陈将军,要不我们在外面扎营吧?”一个士兵提议。
“不行。”陈武摇头,“外面太冷,会冻死人的。必须进屋里去。”
“可是……”
“没什么可是!”陈武喝道,“军人还怕鬼?传出去让人笑话!”
士兵们不敢再说什么,但动作都很慢。
林霄走到陈武身边:“陈将军,我带几个人先进去看看。”
“你?”陈武皱眉,“太危险了。”
“没事。”林霄说,“王朗,王晖,还有你——”他指了一个看起来胆子比较大的士兵,“跟我来。”
四人走进驿站。主屋里很暗,到处是灰尘和蜘蛛网。地上散落着一些破碎的家具,墙上还有暗红色的血迹——确实像发生过凶案。
林霄仔细检查了每个房间。在厨房里,他发现了一个地窖入口。地窖的门被锁着,但锁已经锈死了。
“砸开。”林霄说。
王朗找了块石头,几下砸开了锁。地窖里黑漆漆的,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火把。”林霄伸手。
士兵递上火把。林霄率先走了下去。
地窖不大,但堆满了东西。最里面是一排木箱,箱子很沉。林霄撬开一个,里面是白花花的——盐?
不,不是盐。他抓起一把,仔细看。是粗盐,没有经过精炼的私盐。
“这是……”王朗也惊呆了。
“私盐。”林霄说,“看来三年前那队‘商人’,其实是走私的。”
他继续检查其他箱子。有的箱子里是茶叶,有的是丝绸,还有一箱……是银子?不,是银锭,但成色不对,像是私铸的。
在最角落的一个小箱子里,林霄找到了他最想要的东西——药材。虽然有些已经霉变,但大部分还能用。人参、黄芪、当归、甘草……甚至还有一小包龙胆草。
天无绝人之路。
“把这些都搬上去。”林霄说,“小心点,别让人看见。”
四人将箱子一个个搬上去。当陈武看见那些东西时,眼睛都直了。
“这……这是……”
“粮草有了,药材有了,连银子都有了。”林霄说,“陈将军,现在你还怕到不了北境吗?”
“可是……”陈武压低声音,“这些都是赃物,要是被人知道……”
“谁会知道?”林霄反问,“三年前的案子,早就没人查了。这些东西,现在是我们的救命粮。”
“可是……”
“陈将军,”林霄看着他,“你是想守着规矩饿死,还是想用这些东西活命?”
陈武挣扎了很久,最终一跺脚:“好!用!但必须保密,不能让外人知道!”
“当然。”林霄点头,“现在,让伙夫做饭,今晚让大家吃顿饱饭。生病的,让王晖熬药。受伤的,我来处理。”
那一夜,废弃驿站里升起了篝火。大锅里煮着稠粥,里面加了肉和野菜。囚犯们捧着碗,吃得热泪盈眶。这是他们流放以来,第一顿饱饭。
王晖熬好了药,分给生病的人。林霄则用找到的药材,给自己配了一副解毒药。虽然不能治,但至少能再撑几天。
夜深了,囚犯们都睡了。林霄坐在篝火旁,看着跳跃的火焰。
陈武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沈公子,”陈武说,“今天……谢谢你。”
“不用谢。”林霄说,“我们是互相帮助。”
“你到底是什么人?”陈武忍不住问,“懂医术,懂谋略,连这种废弃驿站里藏了东西都知道。”
“一个想活下去的人。”林霄说。
“可是……”陈武犹豫了一下,“我听说,你在扬州做了很多事。扳倒王家,揭露走私,甚至……得罪了很厉害的人。”
“所以我才在这里。”林霄苦笑。
“那些人……会追来吗?”
“会。”林霄肯定地说,“而且很快。所以我们要加快速度,要在他们追上之前,到达安全的地方。”
“安全的地方?北境?”
“不。”林霄摇头,“北境也不安全。我们要去……一个他们想不到的地方。”
“哪里?”
“现在还不能说。”林霄说,“陈将军,你只需要相信,跟我走,大家都能活命。”
陈武看着这个年轻人。火光在他脸上跳动,照出他眼中的坚定和智慧。
“好。”陈武重重点头,“我信你。”
远处传来狼嚎声,悠长而凄厉。
林霄抬起头,看向北方的夜空。那里,星辰稀疏,一片漆黑。
前路漫漫,危机四伏。
但他必须走下去。
为了活下去。
也为了,那些信任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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