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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车灯惨白的光柱,像舞台的聚光灯,将老孙头家门口那方寸之地照得纤毫毕现。灰尘在光柱中狂舞,像无数惊慌失措的飞蛾。七八个黑衣男人沉默地围成一个半圆,眼神冰冷,肌肉紧绷,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威压。

老孙头被两人架着胳膊,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那个为首的高手里捏着的复印件,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嗬嗬声,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愤怒、惊惧、还有被当众羞辱的憋屈,在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交织、扭曲。

旁边的几个老邻居早已吓得噤若寒蝉,缩在一起,大气不敢出。他们只是寻常百姓,何曾见过这般阵仗?什么内部文件,什么分赃名单,在眼前这裸的暴力和威胁面前,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实。他们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说!”为首的男人上前一步,近老孙头,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谁给你的?人在哪儿?”

他抖了抖手里的复印件,纸张发出哗啦的脆响,在死寂的巷子里格外刺耳。“伪造政府文件,散布谣言,破坏拆迁稳定,这罪名,你一个老头子扛得起吗?说出来,东西没收,念你年纪大,不懂法,可以不予追究。不说……”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缩在一旁的其他老人,“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回去‘协助调查’。到时候,就不是站在这儿说话了。”

裸的威胁,不加掩饰。

一个老邻居腿一软,差点跪下,颤声道:“孙……孙老头,你就……你就说了吧!别连累大家啊!”

“是啊老孙,这……这到底怎么回事啊?我们啥也不知道啊!”

恐惧是会传染的。刚才还因为不公平而激起的微弱愤怒,在更直接的暴力威胁面前,迅速冰消瓦解,只剩下自保的本能。

老孙头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看看身边面无人色的老邻居,又看看眼前这群凶神恶煞、显然来者不善的黑衣人,再看看对方手里那份能要人命的“证据”,嘴唇哆嗦着,眼神剧烈挣扎。

说出周建国?那个病得只剩一口气、把这么要命东西托付给他的老邻居?他老孙头这辈子没做过这种出卖朋友的事!

不说?自己被抓进去也就罢了,反正一把老骨头。可这些被牵连的老邻居呢?他们家里还有儿孙……

断墙后的阴影里,周建国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捏得几乎要爆开。他看不到老孙头的表情,但能听到那些恐惧的、劝降的声音。他太了解这些普通人的心理了。在绝对的强权和不讲理的暴力面前,坚持是需要付出巨大代价的,而大多数人,付不起。

他会说吗?

周建国握紧了手中的羊角锤,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发麻。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老孙头指认,如果这些人立刻开始搜索这片区域……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跑多远,还能不能挥动这把锤子。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

就在那为首的男人耐心即将耗尽,眼神越来越不耐烦,准备示意手下强行把人带走时——

老孙头忽然“呸”地一声,一口浓痰啐在了男人锃亮的皮鞋上!

“狗的!吓唬谁呢!”老孙头猛地挣扎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沙哑却异常洪亮,像受伤老兽的悲鸣,瞬间撕破了巷子里令人窒息的寂静,“东西是老子捡的!就在拆迁办门口的垃圾堆里!你们自己屁股擦不净,怪别人看见屎?!”

他奋力扭动着被钳制的胳膊,瞪着血红的眼睛,扫过那些吓傻了的老邻居,吼道:“都他娘的看着!这就是他们说的‘公平公正’!拿假话哄我们搬家,背地里把好处分得净净!现在事情漏了,就想抓人封口!老子今天把话撂这儿!有种就把我们都抓走!让街坊四邻都看看!让全江城的人都看看!你们这些当官的、还有你们这些狗腿子,是怎么欺负我们老百姓的!”

这一番突如其来的爆发,不仅让几个黑衣男人愣了一下,也让缩在一旁的老邻居们目瞪口呆。老孙头平时是倔,是硬,可也没见过他这么不要命地豁出去。

为首的男人脸色瞬间阴沉如水,眼神里的冰冷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戾气。他低头看了看鞋面上的污渍,又抬眼盯着状若疯虎的老孙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老东西,找死。”

他不再废话,挥了挥手。

架着老孙头的两人立刻用力,要把老孙头往车上拖。另外两人则上前,准备驱散那几个吓呆的老邻居,显然是要清场。

“放开我!你们这些强盗!王八蛋!”老孙头拼命挣扎、踢打,嘶吼声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街坊们!都出来看看啊!拆迁办抓人了!无法无天了!”

他的叫喊声惊动了附近几户还没搬走的人家。几扇窗户悄悄推开一条缝,又惊恐地赶紧关上。但黑暗中,显然有更多的眼睛在窥视。

为首的男人眉头紧皱。事情有点脱离控制了。他本意是速战速决,拿到线索,抓走散布“谣言”的源头(周建国),顺便震慑一下这些不老实的“钉子户”。没想到这老东西如此硬骨头,不仅不招,反而把事情闹得更大。

“堵上他的嘴!带走!”他厉声下令。

一个黑衣男人掏出一卷胶带,就要往老孙头嘴上贴。

就在这混乱的当口——

“着火啦!着火啦!快来人啊!”

一声凄厉的、变了调的尖叫,突然从巷子另一头,那片堆放建筑垃圾和废弃板材的废墟方向传来!

紧接着,橘红色的火光猛地窜起,照亮了半边夜空!浓烟滚滚,伴随着木材和塑料燃烧的噼啪爆响,在夜风中迅速弥漫开来!

火势起得极快,转眼间就映红了巷道,灼热的气浪和刺鼻的焦糊味扑面而来!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动作不由自主地停滞。

老孙头挣扎的间隙,也愕然地望向起火的方向。

几个黑衣男人下意识地松了力道,警惕地看向火光,又看向为首的男人。他们的任务是抓人、控制局面,可没准备应对火灾。

“妈的!怎么回事?!”为首的男人咒骂一声,脸色铁青。火光照亮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疑和烦躁。这火起得太巧了!

“头儿,火势不小,就在隔壁巷子,风向朝这边……”一个手下低声急道。言下之意,再不处理,可能蔓延过来,到时候更麻烦。

为首的男人死死盯了老孙头一眼,又看了看那几个吓得魂飞魄散、已经开始往自家门口缩的老邻居,再看向越烧越旺的大火,权衡利弊只在瞬间。

当务之急,是控制火势,避免引起更大的混乱和关注。真要是烧起来,消防车、警察、看热闹的人群一来,他们这些人就太显眼了。抓一个老头子,不急在这一时。

“你们两个,看住他!”他点了架着老孙头的两人,又指向起火方向,“其他人,跟我去灭火!快!”

说完,他带头朝着起火点奔去。另外几个黑衣人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只留下两个黑衣男人,一左一右,紧紧抓着还在挣扎怒骂的老孙头,警惕地守在车边。

巷子里的气氛骤然一变。刚才剑拔弩张的抓捕,被突如其来的火灾打断。火光跳跃,浓烟翻腾,空气灼热,混杂着老孙头断续的怒骂和远处救火的呼喊声,构成一幅荒诞而混乱的画面。

断墙后,周建国缓缓松开了几乎要捏碎锤柄的手指,掌心一片湿冷的汗。他靠在冰冷的砖墙上,大口喘着气,肺部的疼痛因为刚才极度的紧张而加剧,但他死死忍住咳嗽。

火,是他放的。

就在老孙头被到绝境、眼看要被强行带走的时候,他做出了这个疯狂的决定。他悄悄绕到巷子另一头,那片堆满易燃废弃物的废墟,用身上仅剩的半盒火柴(是老孙头塞烧饼给他的时候连包装一起塞过来的),点燃了燥的刨花和废纸。火借风势,瞬间蔓延。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暂时打断对方、制造混乱、为老孙头解围的方法。风险巨大,一旦火势失控,后果不堪设想。但他顾不上了。老孙头为他顶住了压力,没有出卖他,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倔老头被带走。那下场,用脚趾头都想得到。

现在,火起来了,人引走了一部分。但还有两个人看着老孙头。而且,等火势被控制住,或者发现是人为纵火,那些人肯定会更疯狂地搜索和报复。

他必须趁现在做点什么。

目光在火光映照下快速扫视。两个看守背对着他这边,注意力一半在挣扎的老孙头身上,一半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和起火方向。越野车的引擎还微微响着,车灯依旧刺眼地开着。

周建国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一个更疯狂、更不计后果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他握紧了羊角锤,掂了掂分量。然后,他像一只真正的、被到绝境的老鼠,贴着墙最深的阴影,无声无息地朝着那辆离他较近的越野车尾部挪去。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身体因为紧张和病痛而微微颤抖,但他强迫自己稳定。十米,五米,三米……

他摸到了冰冷的车尾。浓烟被风吹过来一些,提供了额外的掩护。他蹲下身,目光迅速锁定了越野车右后侧的车轮。

他不懂车,但他知道,轮胎没气,车就跑不了。至少,跑不快。

没有犹豫,他抡起羊角锤,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粗大的越野轮胎侧面,狠狠砸了下去!

“噗——嗤——!”

一声沉闷而响亮的爆裂声,在火光的噼啪声和老孙头的怒骂声中,依然清晰可闻!高压气体瞬间泄漏,轮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去!

“什么声音?!”车边的两个看守猛地一惊,同时转头看向车尾!

周建国一击得手,毫不迟疑,转身就朝着与起火点相反的方向,巷子最黑暗的深处,亡命狂奔!他不再掩饰脚步声,也不再顾忌咳嗽,肺部像要炸开,喉咙里全是血腥味,但他只知道跑!拼命地跑!

“有人!在车后面!”

“抓住他!”

两个看守反应过来,其中一个松开老孙头,拔腿就追!另一个犹豫了一下,看着还在挣扎怒骂的老孙头,又看看同伴追去的方向,最终没有松开手,只是朝着起火方向大喊:“头儿!这边有情况!”

老孙头也看到了那个从车后窜出、踉跄奔逃的模糊身影,虽然看不清脸,但他知道那是谁。他停止了挣扎和怒骂,只是死死盯着那个消失在黑暗中的方向,浑浊的老眼里,有什么东西在火光映照下微微闪动。

周建国跌跌撞撞地奔跑在迷宫般的巷道里。身后追赶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越来越近。对方是训练有素的青壮年,而他是个油尽灯枯的病弱老人,距离在迅速拉近。

肺已经疼得没有知觉,视线彻底模糊,全凭本能和求生的欲望在驱动双腿。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跑,只知道不能停,不能被抓到。

拐过一个弯,前面竟然是个死胡同!一堵高高的、斑驳的旧墙挡住了去路!

周建国猛地停住,绝望瞬间攫住了他。他背靠冰冷的墙壁,转过身,大口喘着气,看着那个黑衣男人如同猎豹般追到巷口,堵住了唯一的去路。

男人停下脚步,微微喘息,眼神冰冷而残忍,像看着已经到手的猎物。他慢慢从腰间抽出了一黑色的、伸缩式的警棍,轻轻一甩,“唰”的一声,棍体弹出,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跑啊?怎么不跑了?”男人嘴角勾起一丝狞笑,一步一步近,“老东西,胆子不小,放火,砸车……吴哥说得对,你真是个祸害。”

周建国背靠着墙,退无可退。他死死盯着近的男人,右手紧紧握着那把羊角锤,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汗水、血水、灰尘混合在一起,顺着他惨白的脸颊流下。他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但眼神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孤注一掷的火焰。

上辈子,他死得无声无息,像一粒尘埃。

这辈子,难道要死得如此狼狈,像条野狗一样被打死在肮脏的死胡同里?

不!

在男人举起警棍,狠狠朝他头部抡下的瞬间——

周建国用尽最后的力气,没有格挡,没有闪避,而是猛地向前一扑!不是扑向男人,而是扑向男人握着警棍的手臂下方,那个近在咫尺的空档!

同时,他左手扬起,将一直攥在手里的、从老孙头家出来时抓的一把混合着沙土和煤灰的混合物,狠狠朝着男人的脸上扬去!

“噗!”

沙土煤灰迷了男人满眼!

“啊!我!”男人猝不及防,下意识地闭眼扭头,警棍的轨迹也因此偏斜,擦着周建国的肩膀砸在了墙壁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就是现在!

周建国的右手,一直紧握的羊角锤,带着他全身的重量和临死前爆发的、最后的狠劲,自下而上,狠狠地、精准地砸向了男人的下身要害!

“呃——!!!”

一声不似人声的、极度痛苦压抑的惨嚎,从男人喉咙里爆发出来!他手中的警棍脱手掉落,整个人瞬间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倒在地上,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身体剧烈地抽搐、痉挛。

周建国也被反震得踉跄后退,撞在墙上,差点摔倒。他拄着羊角锤,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看着地上痛苦翻滚的男人,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只有冰冷和劫后余生的、扭曲的平静。

他没有补击,也没有停留。弯腰捡起地上那警棍,塞进怀里,然后转身,看着面前那堵高高的旧墙。

墙很高,但他看到了墙角堆着的一些破旧家具和废弃物。他手脚并用,踩着那些摇摇欲坠的支撑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笨拙而顽强地向上攀爬。粗糙的墙面磨破了他的手掌和膝盖,但他感觉不到疼。

当他终于翻过墙头,重重摔在另一侧松软的垃圾堆上时,远处传来了消防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

火光,还在夜空中跃动。浓烟,遮蔽了部分星光。

周建国躺在散发着腐臭的垃圾堆里,望着被火光和烟雾染红的、低垂的夜空,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容扭曲,难看,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惨烈的意味。

他还活着。

这潭死水,终于被他这颗不要命的石子,砸出了血腥的、混乱的、不受控制的波澜。

而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真正的风暴,或许,已经被他这垂死之人,用一把火、一柄锤,悄然点燃了引信。

夜还很长。火还在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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