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谢永强几乎没睡。
他躺在炕上,睁着眼睛看屋顶的椽子。月光从窗户斜斜照进来,在地上投出一方清冷的光斑。脑子里全是王小蒙——不是今天的王小蒙,是记忆里的王小蒙。
高中放假时,她在专门到校口等他,马尾辫在夕阳下一晃一晃;暑假他在家复习,她端来一碗井水镇的豆腐脑,碗沿还凝着水珠;四年里每次他从学校回来,她眼里那种藏不住的欢喜……
而现在,她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个陌生人。
“我不同意……我没同意……”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
可王小蒙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心上:“你从来就没真正想过要为我争什么。”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上有股樟脑丸的味道,闷得他喘不过气。
天亮时,谢永强做出了决定。
他起床,换衣服,动作坚决。谢广坤正在院里喂鸡,看见儿子这么早起来,愣了一下:“永强,这么早干啥去?”
“我去找香秀。”谢永强声音平静,“把话说清楚。”
“说清楚?说啥?”谢广坤警觉起来。
“退婚。”两个字,谢永强说得清晰有力。
“什么?!”谢广坤手里的鸡食盆“咣当”掉在地上,“你疯了?!”
永强娘从灶房跑出来,听见这话,脸都白了:“永强,你胡说啥呢!这婚是齐镇长定的,你爸和王主任都答应了,哪能说退就退!”
“我没答应。”谢永强看着父母,“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做主。”
“你自己做主?”谢广坤气得浑身发抖,“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王香秀哪点不好?她爸是村主任,她有正经工作!王小蒙有啥?一个卖豆腐的村姑!”
“我不许你这么说小蒙!”谢永强第一次对父亲吼出来,“小蒙勤劳,善良,比谁都强!”
“强?强在哪?能帮你当官?能帮你升职?”谢广坤指着儿子,“谢永强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敢去退婚,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爸!你讲不讲道理!”
“我就不讲道理了!咋地!”谢广坤挡在门口,“你要想出去,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父子俩对峙着,空气像凝固了。永强娘急得直掉眼泪:“永强,听妈一句,这婚不能退啊!退了,咱家就得罪王主任了,你工作还没正式下来,万一……”
“妈,我工作靠的是本事,不是靠联姻。”谢永强语气软了些,但眼神依然坚定,“我要去找小蒙解释清楚,也要跟香秀说对不起。”
说着,他就要往外闯。
谢广坤死死拽住他:“我不准你去!”
“爸!你放开!”
“我不放!”
拉扯间,谢广坤忽然眼睛一翻,整个人往后倒去。
“他爹!”永强娘尖叫起来。
谢永强也吓坏了,赶紧扶住父亲:“爸!爸你怎么了!”
谢广坤闭着眼,脸色发白,呼吸急促。永强娘扑过来,一边掐人中一边哭喊:“他爹!你醒醒啊!永强!快!快去叫大夫!”
谢永强慌了神,转身就要往外跑。
“永强……别……别去……”谢广坤忽然微弱地开口,眼睛睁开一条缝,“你……你要是去退婚……爸……爸就活不成了……”
这话说得有气无力,但效果奇佳。谢永强脚步钉在原地,看着父亲“虚弱”的样子,心里乱成一团。
永强娘哭得更厉害了:“永强啊,你看你把你爸气的!你就听你爸一回,行不行?算妈求你了!”
谢永强站在门口,看着父亲“奄奄一息”地躺在母亲怀里,看着母亲满脸的泪,拳头攥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攥紧。
许久,他颓然地垂下肩膀。
谢广坤偷偷睁开一只眼,看见儿子那副模样,心里松了口气,但面上还是“虚弱”地说:“永强……爸……爸是为你好……”
谢永强没说话,转身回了屋。
关上门,他靠在门板上,慢慢滑坐到地上。
门外,谢广坤“缓缓”醒来,永强娘扶他进屋躺下。两人低声说着什么,谢永强听不清,也不想去听。
他只知道,自己又一次,没能跨出那一步。
—
上午十点多,王香秀来了。
她今天特意打扮过,穿了新买的裙子,头发烫的大波浪还没散开。一进门就笑盈盈的:“叔,婶,永强呢?”
谢广坤赶紧从炕上坐起来——刚才还“虚弱”着呢,这会儿精神头十足:“秀儿来了!永强在屋里呢!永强!秀儿来了!”
谢永强从屋里出来,脸色不好看。
王香秀看见他,眼睛一亮:“永强,今天天气好,咱去河边走走?”
“我不去。”谢永强声音冷淡。
王香秀笑容僵了僵:“咋了?不舒服?”
“没有。”
“那……”
“香秀,”谢永强打断她,“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这话说得直白,甚至有些无情。王香秀脸上的笑彻底挂不住了。她看看谢广坤,又看看永强娘,最后盯着谢永强:“你啥意思?”
“没什么意思。”谢永强转身要回屋。
“谢永强!”王香秀提高了音量,“你把话说清楚!我王香秀哪点对不起你了?啊?你爸跟我爸把婚都定了,你现在给我甩脸子?”
谢永强停下脚步,没回头:“婚不是我定的。”
“你……”王香秀气得浑身发抖,“好!好!谢永强,你给我记住了!”
她转身就走,高跟鞋踩得咚咚响。
谢广坤追出去:“秀儿!秀儿你听叔说……”
但王香秀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院里,谢广坤指着谢永强,手指直哆嗦:“你……你个混账东西!你把秀儿气走了!你让我怎么跟王主任交代!”
谢永强抬眼看他:“爸,你不是不舒服吗?怎么现在这么精神?”
谢广坤一噎,脸色变了变,随即又捂着胸口:“我……我是被你气的!你要是不把秀儿哄回来,我……我就真不行了!”
又是这招。
谢永强看着父亲那副样子,心里忽然觉得很累。他什么都没说,转身回屋,关上了门。
门外,谢广坤骂骂咧咧,但也没敢真怎么样。他搬了把凳子坐在门口,像守门神一样——怕儿子再跑出去找王小蒙,也怕他去找王香秀退亲。
屋里,谢永强坐在炕沿上,听着父亲的骂声,听着母亲低声的劝说,只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闹剧。
而他,是闹剧里最可悲的那个角色。
—
同一时间,刘大庆正在自家院里忙活。
他从老孙头那儿又淘来一辆旧自行车——车架还算结实,就是锈得厉害,链条也断了。又花五块钱买了些铁条、角铁。
工具摊了一地:扳手、钳子、钢锯、焊枪——焊枪是借铁匠铺老李头的,答应用完请人家喝酒。
张秀兰坐在门槛上择菜,时不时抬头看看儿子:“大庆,你这是要做啥?”
“做个车斗,”刘大庆头也不抬,“小蒙那推车不够用了,得升级。”
他先修自行车。除锈、上油、换链条、调刹车。这活他熟,前世就喜欢捣鼓这些。修好的自行车立在院里,虽然旧,但看着精神。
然后是车斗。用角铁焊框架,铺上木板做底板,四周用薄铁皮围起来。车斗不大,但设计合理——前面有挡板防止豆腐筐滑落,两侧有挂钩可以固定绳索。
最难的是连接装置。要把车斗稳稳地连在自行车后架上,不能晃,也不能影响骑车。刘大庆设计了两个可拆卸的挂钩,用螺栓固定。这样不用时可以把车斗卸下来。
焊枪的火光在院子里闪烁,铁水滋滋作响。张秀兰看得入神,忘了择菜。
“大庆,你这手艺……跟谁学的?”
“自己琢磨的。”刘大庆关掉焊枪,擦了把汗,“妈,您离远点,有烟。”
正忙活着,王老七来了。他腰疼得厉害,走路都弓着背,但脸上带着笑:“大庆,忙着呢?”
“七叔,”刘大庆起身,“您腰好点没?”
“老毛病了,”王老七摆摆手,走到自行车旁看了看,“这是……给小蒙做的?”
“嗯,车斗,拉豆腐用。”刘大庆指着半成品,“比推车能装,也省力。”
王老七围着车转了一圈,又看看那些工具,眼圈忽然红了:“大庆啊……叔……叔谢谢你。”
“七叔您又客气。”
“不是客气,”王老七声音有些哽咽,“小蒙那孩子,心里苦。谢家那事儿……你也知道。她现在一门心思扑在豆腐坊上,累得跟什么似的,我看着心疼。可我这身子骨不争气,帮不上大忙……”
刘大庆放下工具:“七叔,小蒙比您想象的坚强。她现在做的,不只是卖豆腐,是在给自己争口气,我们要做的就是支持她。”
王老七用力点头:“对!支持她!大庆,以后小蒙的事……就拜托你了。”
这话说得重。刘大庆听懂了,郑重地说:“七叔放心。”
—
下午,车斗基本成型了。刘大庆试了试——把车斗挂上自行车,骑了几圈。稳当,转向灵活,载重能力也不错。
他推着车去王家。路过谢广坤家时,听见里面还在吵。谢广坤的大嗓门老远就能听见:“……我告诉你谢永强,这婚你退不了!除非我死!”
接着是摔门的声音。
刘大庆脚步没停。他知道谢永强在挣扎,也知道这种挣扎其实没什么用——性格决定命运,谢永强骨子里的懦弱,注定了他会一次次妥协。
到王家时,王小蒙正在豆腐坊里磨豆子。一百斤豆腐的豆子,要泡,要磨,要点卤,要压榨……她和母亲两个人忙得脚不沾地。
“小蒙。”刘大庆在门口喊了一声。
王小蒙抬头,脸上都是汗,但眼睛亮晶晶的:“大庆哥?你……这是?”
她看见了自行车和车斗。
“试试这个。”刘大庆把车推进来,“以后用这个送货,比推车能装,也快。”
王小蒙放下磨杆走过来,围着车转了一圈,伸手摸了摸车斗的铁皮:“你……你做的?”
“嗯,旧车改的。”刘大庆拍拍车座,“明天早上我教你骑,载着豆腐筐,应该比推车省力。”
王小蒙看着车,又看看刘大庆,眼圈慢慢红了。她别过脸去,深吸口气,再转回来时,脸上是灿烂的笑:“大庆哥,谢谢你。”
这次刘大庆没说不客气。他知道,王小蒙这句谢谢,不只是谢这辆车。
“豆子泡好了?”他转移话题。
“嗯,正要磨。”王小蒙擦擦手,“我妈在屋里歇着呢,累了一上午。”
“七叔呢?”
“去歇着了,腰疼得厉害。”王小蒙声音低下来,“大庆哥,我……我是不是太急了?非要一下子做一百斤,把我爸妈都累成这样……”
“不急,”刘大庆说,“想做事,就得有股冲劲。累是暂时的,等理顺了就好了。”
他挽起袖子:“我来帮你磨。”
“不用,你忙了一上午了……”
“没事,我力气大。”
两人并排站在石磨前。王小蒙倒豆子,刘大庆推磨。沉重的石磨在他手里仿佛轻了许多,转动平稳均匀。
豆浆从磨缝里汩汩流出,乳白色,带着豆香。
“大庆哥,”王小蒙忽然轻声说,“今天……谢永强来找我了。”
刘大庆手上动作没停:“嗯。”
“他说他要退婚。”王小蒙声音很平静,“可我知道,他退不了。他爸不同意,他也不敢真反抗。”
她舀起一瓢豆子,慢慢倒进磨眼:“我以前觉得,他是读书人,讲道理,有主见。可现在我才明白,读书多不代表有担当。”
刘大庆没接话,只是继续推磨。
“有时候我在想,”王小蒙继续说,“如果当初我没辍学,也上了大学,是不是就能配得上他了?是不是他爸就不会那么反对了?”
“小蒙,”刘大庆停下动作,看着她,“你不需要配得上任何人。你现在做的豆腐,能养活自己,能养活家人,还能卖到镇上。这就是本事。”
王小蒙抬起头,看着他。灶房的窗光斜照进来,落在她脸上,能看到细小的绒毛。
“大庆哥,你……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相信我?”
“因为你是王小蒙。”刘大庆说得简单,但认真。
王小蒙笑了,眼泪却掉下来。她赶紧擦掉:“我……我就是有点难受。四年……说不难受是假的。但我现在想明白了,难受也得往前看。我得把豆腐坊做好,得让我爸妈过上好日子,得让所有人知道,卖豆腐的不比谁低一等。”
“嗯。”刘大庆点头,“我信你能做到。”
磨声继续,豆香弥漫。
屋外,夕阳西下,炊烟升起。
谢广坤家终于安静了,但那种安静里透着压抑。
王长贵家,王香秀正趴在炕上哭,王长贵在屋里踱步,脸色铁青。
刘大庆家,张秀兰做好了晚饭,等着儿子回来。
赵四家,赵四正在浇花,玉田娘在喊他吃饭。
大脚超市前,谢大脚关了店门,一个人坐在柜台后,不知在想什么。
这就是象牙山。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心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
而王小蒙,正在这个黄昏里,一圈一圈地推着磨。
豆子变成豆浆,豆浆变成豆腐。
就像日子,一天天往前过。
总(第十三章完,约42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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