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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周振国的脸皮抽动了两下,那种既想发作又怕真的踩了什么大雷的犹豫,全写在那双三角眼里。

体制内的人都怕“上面有人”,哪怕这个“上面”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省厅文件和一个还没盖全章的申请。

他终究没敢赌。

“行,苏干事是吧?你有种。”周振国冷笑一声,那是被冒犯后的色厉内荏,“今天看在县委的面子上,人你带走。但这事儿没完,那批布要是让我查出来有一寸流到了黑市上,天王老子也保不住他!”

说完,他把车门重重一摔,吉普车喷出一股黑烟,在雪地上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扬长而去。

那个叫小刘的民警这才松了口气,掏出钥匙给厉野开了手铐,甚至还带着点歉意地拍了拍厉野的肩膀。

厉野没理会小刘,手腕获得自由的那一刻,他猛地转过头,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锁住我。

不像获救的感激,倒像是一头刚挣脱陷阱的野兽在审视另一个可能更危险的猎人。

“谢了。”

两个字,干硬得像地上冻住的石头。

我没接话,只是把那份其实只有我自己才懂含金量的“申请书”重新塞回公文包,又紧了紧大衣领口,转身去推我的自行车。

“跟我来。”

我没回头,但我听到身后沉重的脚步声跟了上来。

那是军勾鞋踩在积雪上的声音,嘎吱,嘎吱,每一步都带着那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我们没去什么隐蔽的茶馆,而是就在街角找了个冒着热气的馄饨摊。

这种天气,只有这种地方最有人气,也最没人会在意两个大男人在嘀咕什么。

摊主是个驼背老头,正拿着大铁勺在锅边敲得叮当响。

“两碗馄饨,多放辣子。”我喊了一声,找了个背风的小马扎坐下,摘下全是雾气的眼镜,掏出手绢细细擦拭。

厉野坐在我对面,身形高大得有些憋屈。

他没看我,视线一直盯着那个破旧的公文包,左眉骨那道疤随着他皱眉的动作微微扭曲。

“你图什么?”他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应该是刚才吼那一嗓子伤了声带。

我把擦干净的眼镜重新架回鼻梁上,那一瞬间,世界重新变得清晰而冷冽。

“我图你那一车布别变成你的索命绳。”我把筷子递给他,语气平静,“你以为周振国走了就没事了?他现在回去肯定会查我的底。一个县委办的小干事,拿省厅的文件狐假虎威,这种把戏瞒不过今晚。”

厉野接过筷子,没动,只是眯起眼睛:“那你还敢惹他?”

“因为我有这个。”

我从包里又掏出一张纸,这次不是那份手写的申请,而是一份有着鲜红印章的复印件——《关于松岭县部分退伍军人就业安置问题的会议纪要》。

这是我刚才在来之前,硬着头皮去堵了值班副县长的门弄来的。

那是这辈子第一次,我动用了上辈子三十年练就的“赖皮”本事。

我把昨天《人民日报》头版那篇关于“支持退伍军人就业”的社论摆在副县长面前,连捧带吓,硬是让他签了个“原则同意,请民政局会商”的批注。

字迹潦草,甚至有点敷衍,但这在现在的松岭县,就是一道护身符。

“这是什么?”厉野不认识那行龙飞凤舞的草书。

“这是你的活路。”我指了指那行字,“有了这个,你那批布就不是倒把物资,而是红星军属缝纫厂的‘筹备物资’。但是厉野,你听好了。”

我身体前倾,隔着馄饨摊上升腾的白色蒸汽,直视他的眼睛。

“你只有三天。三天之内,你必须把那些布变成缝纫机,变成线轴,哪怕是变成几张破桌子烂椅子都行。只要它们不再是一卷卷待售的布,周振国就抓不住你的把柄。”

厉野愣住了,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

他虽然是个兵油子,但在政策这种弯弯绕绕上,现在的他纯洁得像张白纸。

“变成缝纫机……哪来的钱?”他下意识地问,带着那种穷途末路的窘迫。

“这就是我要跟你谈的第二件事。”我从兜里掏出钢笔,在那张纸的背面刷刷写下一串名单。

赵卫国、林秀云、孙大娘……

每一个名字,我都写得很慢。

这些名字,上辈子是刻在烈士陵园冰冷石碑上的,或者是出现在某份没人看的死亡报告里的。

“这些人,是你那一车布原本想救的人吧?”

厉野猛地抬头,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杀气。

那是侦察兵被触碰到核心机密时的本能反应。

“你查我?”

“我不查你,怎么救你?”我毫不退缩地盯着他,“你想让他们过冬有煤烧,过年有肉吃。我也想。但这世道,光有一腔热血是填不饱肚子的。你要给他们一条活路,我也需要一个能拿得出手的政绩项目。这叫各取所需。”

馄饨端上来了,热气腾腾,飘着几颗葱花和虾皮。

厉野没说话,低头狠狠扒拉了一口,滚烫的汤水顺着喉咙下去,似乎烫软了他身上那股拒人千里的硬刺。

他吃了几个,突然停下来,从那个贴身的旧军装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块东西,那是一块上海牌全钢手表,表盘磨损得很厉害,但擦得锃亮。

他把表放在桌上,用粗糙的大拇指摩挲了一下表蒙子。

“三天。”他低声嘟囔了一句,更像是对自己说的,“三天变出个厂子。”

我看着那块表,那是他当兵时全连比武第一得的奖品,上辈子他一直戴到死。

风把馄饨摊的塑料布吹得哗啦啦响。

厉野把最后一口汤喝干,抹了一把嘴,眼神变了。

那种困兽犹斗的死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狼看见了肉、猎人看见了路标的精光。

“苏干事,你这投名状,老子接了。”

他站起身,把那块表揣回兜里,抓起那张写着名单和批文的纸,大步流星地走进风雪里。

我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喝完最后一口汤。

我知道他要去哪。

城南有个废弃的锅炉房,以前是街道办烧开水的,荒了好几年,租金便宜得像白送,只要……你有钱交那个押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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