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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六日后,车队抵达扬州。

时值暮春,江南的雨细密如丝,将青石板路浸润得发亮。街道两旁,白墙黛瓦的民居在烟雨中若隐若现,河道纵横交错,乌篷船缓缓划过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林晚掀开车帘,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淡淡的花香——这是与她熟悉的北方截然不同的味道。

“前面就是官驿了。”车夫的声音传来。

官驿位于扬州城东,是一座临水而建的三进院落。一行人抵达时,扬州府的同知已候在门前。寒暄过后,众人安置行李,稍作休整。

午后,雨势渐歇。林晚站在二楼的窗前,望着远处朦胧的景色出神。房门被轻轻叩响,顾念端着茶盘走了进来。

“姐,喝点茶暖暖身子。”他将茶盏放在桌上,“江南的春天,竟比京城还冷些。”

林晚接过茶盏,温热透过瓷壁传到掌心:“不是天气冷,是湿气重。你初来江南,记得多备些干爽衣物。”

顾念点点头,在她对面坐下:“刚才陈清和来找我,说他祖父留下的笔记中,提到扬州城北有一处老河道,五十年前改道后便废弃了。但每逢大雨,那一带仍会积水成患。他建议我们明日先去查看。”

“好。”林晚抿了口茶,“明日你先随清和去城北,我和沈大人去见扬州知府,了解历年水患情况。”

提到沈翊,她顿了顿。这一路上,他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公务,客气而疏离。沈翊总是称呼她“林员外郎”,她也一直以“沈大人”相称。三年的时间,似乎在他们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

“姐,”顾念犹豫了一下,“你和沈大人……”

“只是同僚。”林晚打断他的话,语气平静,“此次江南之行责任重大,我们需全力协作,其余的不必多想。”

顾念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点点头:“我明白。”

次日清晨,林晚与沈翊一同前往知府衙门。扬州知府赵文翰是个圆脸的中年人,说话时总带着笑,但眼神中透着精明。他详细介绍了扬州近年来的水患情况,又命人搬来厚厚几卷图纸。

“这些是扬州水系图,从太祖年间至今,历次改道、疏浚都有记录。”赵知府展开其中一幅,“最棘手的是城西这一片,地势低洼,每逢汛期必淹。去年秋天一场大雨,淹了三百余户,损失惨重。”

林晚仔细查看图纸,手指划过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这里原有两条支流交汇,为何现在只剩一条?”

赵知府擦了擦额角的汗:“这个……下官上任不过三年,对早年情况不甚了解。据说是三十年前一次大洪水后,自然改道了。”

“自然改道?”沈翊抬起头,“两条河道同时改道,且流向完全相反,这可不常见。”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锐利。赵知府的笑容僵了僵:“这个……或许需要查阅更早的档案。”

从知府衙门出来后,两人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雨后的街道格外清新,路边的小贩已经开始叫卖早点和新鲜的果蔬。

“赵知府有所隐瞒。”沈翊忽然开口。

林晚侧目看他:“大人也察觉了?”

“他提到去年水患损失时,眼神闪烁。而且那些图纸,最新的也是五年前的。”沈翊放缓脚步,“江南水患治理,每年朝廷拨付大量银两,若真如他所说年年受灾,这些银子都用到了何处?”

林晚心中一动。她没想到沈翊观察如此细致,且与她想到了一处。

“明日我们去城西实地查看。”沈翊继续说,“不仅看河道,还要走访受灾百姓。”

“好。”林晚点头,顿了顿,“沈大人……在边关三年,可还习惯?”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这问题太过私人,超出了同僚之间的界限。

沈翊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边关苦寒,但天地辽阔。夜里星空低垂,仿佛伸手可及。清晨醒来,帐篷外常有野马驻足。”他转头看她,眼神深邃,“林员外郎这三年,想必也不轻松。”

“工部事务繁杂,但很充实。”林晚轻声说,“能将自己所学用于实际,是幸事。”

两人走到一座石桥边,桥下河水潺潺,几片花瓣随波逐流。沈翊停下脚步,望着水面:“三年前在城南,你提出的泄洪方案,后来实施得很成功。”

林晚微微一怔:“大人如何得知?”

“工部的邸报,边关也能看到。”沈翊的唇角似乎弯了弯,但那弧度太小,转瞬即逝,“林员外郎的才华,不该被埋没。”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但林晚的心却莫名跳快了一拍。她移开视线,望向远处烟雨朦胧的青山:“多谢大人赞誉。天色不早,该回驿馆了。”

“好。”

回程的路上,两人没再交谈。但那种紧绷的、刻意保持的距离感,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丝。

城北废弃的老河道边,顾念和陈清和蹲在泥泞的岸上,仔细查看着断壁残垣。陈清和手中拿着他祖父的笔记,对照着眼前的景象。

“笔记上说,这里原有一条支流,名为‘玉带河’,因河道弯曲如玉带而得名。”陈清和指着不远处一片低洼地,“你看,那里现在成了沼泽,但地形走向明显是人工河道的痕迹。”

顾念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确实能看到隐约的河道轮廓。他站起身,环顾四周:“如果玉带河没有被废,城西的积水是否可以通过这里分流?”

“理论上可行。”陈清和也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但需要实地测量高程,计算流量。而且……”他压低声音,“我打听到,这片地现在属于严家。”

“严家?”

“扬州最大的盐商,严永年。”陈清和神色凝重,“据说此人手眼通天,与官府关系密切。如果我们要重开玉带河,必然要经过他的地界。”

顾念皱起眉。事情比想象中复杂。他想起临行前父亲的话:“江南水患,三分天灾,七分人祸。你们此行,治水易,治人难。”

“先回去把情况告诉姐姐和沈大人。”他说。

两人往回走时,经过一片梅林。江南的梅花花期已过,枝头只剩下零星的残瓣。顾念忽然想起三年前,姐姐入职工部那日,工部门前那株盛放的老梅。

“清和,你觉得我们能成功吗?”他忽然问。

陈清和想了想,认真地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若不谋,则必不成。”

顾念笑了:“你说得对。”

当晚,驿馆书房内灯火通明。四人围坐在一张大桌前,桌上摊满了图纸和笔记。

林晚听完顾念和陈清和的汇报,眉头微蹙:“严永年……这个名字我在工部档案中见过。五年前扬州修建防洪堤坝,严家是主要出资方之一。”

“出资方?”沈翊抬起眼,“民间商人出资修堤?”

“当时朝廷拨款不足,扬州府便号召富商捐资。”林晚回忆着看过的卷宗,“严家捐资最多,因此堤坝建成后,被命名为‘永年堤’。”

陈清和忽然开口:“那堤坝,是否在城西?”

林晚迅速翻找图纸,找到城西水系图,手指落在一处:“在这里。”

众人凑近细看。永年堤位于城西主要河道转弯处,按照标注,应该是一座高三丈、长五十丈的石堤。但顾念和陈清和白天在城西查看时,只看到一段不足两丈高的土堤。

“图纸与实物不符。”沈翊沉声道。

书房内陷入沉默。烛火跳动,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窗外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

“明日,我们去永年堤。”林晚最终开口,声音坚定,“不仅看堤,还要见见那位严老爷。”

“我与你同去。”沈翊说。

林晚看向他,点了点头。

严府坐落在扬州城最繁华的地段,朱门高墙,气派非凡。门房通报后,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迎了出来,态度恭敬却不谄媚:“沈大人、林大人,老爷已在花厅等候,请随我来。”

穿过三重院落,才来到待客的花厅。厅内布置典雅,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多宝阁上陈列着古玩玉器。一个身穿墨绿色锦袍的中年男子起身相迎,正是严永年。

他约莫五十上下,面容清癯,眼神精明却不显狡黠,反而有种读书人的儒雅气质。

“沈大人、林大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严永年拱手施礼,举止得体。

双方寒暄落座,丫鬟奉上香茶。沈翊开门见山:“严老爷,我们此次前来,是为扬州水患之事。听闻五年前修筑永年堤,严家慷慨解囊,功德无量。”

严永年微微一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扬州是我故乡,能为乡梓尽一份力,是严某的荣幸。”

“我们昨日去看了永年堤,”林晚接过话头,“堤坝坚固,设计精妙,可见当初修建时用了心。”

严永年的笑容未变,但眼神微微一凝:“林大人过奖了。堤坝能护一方平安,便是它最大的价值。”

“只是,”沈翊话锋一转,“我们发现堤坝的实际高度,与图纸标注有所出入。不知严老爷可知其中缘由?”

花厅内安静了一瞬。严永年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动作从容不迫:“这个……修筑堤坝是官府主持,严某只是出资,具体工程细节,并不清楚。或许是后来加固时有所改动?”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但太过完美,反而显得刻意。

林晚与沈翊交换了一个眼神,知道今日问不出更多。又闲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严永年亲自送他们到二门,临别时忽然说:“两位大人为治水而来,严某理应尽力协助。三日后,我在寒舍设宴,还请两位大人赏光。届时,扬州几位乡绅也会到场,或许对治水之事有所帮助。”

“那便叨扰了。”沈翊颔首。

走出严府,两人默默行了一段路。天色阴沉,似乎又要下雨。

“他在试探我们。”林晚忽然说。

沈翊点头:“也在拉拢。宴无好宴,但不得不去。”

“你觉得,永年堤的问题,他知情吗?”

“必然知情。”沈翊语气肯定,“但他如此镇定,要么早有准备,要么……”

“要么他背后有人。”林晚接话。

两人同时停下脚步。前方,雨丝又开始飘落,细细密密的,笼罩着这座繁华而复杂的江南古城。

林晚抬头望天,轻声道:“这扬州的水,比想象中深。”

沈翊侧目看她,雨水沾湿了她的鬓发,几缕发丝贴在颊边。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城南河道边,也是这样的小雨,她专注地看着图纸,完全没注意到发间的木簪即将滑落。

“再深的水,”他缓缓开口,“也有法子疏浚。”

林晚转头看他,眼神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坚定:“大人说得对。”

雨渐渐大了,两人加快脚步,朝驿馆方向走去。青石板路上,两行脚印一深一浅,很快被雨水冲刷,消失不见。

但有些痕迹,一旦留下,便再难抹去。

远处,严府最高的阁楼上,严永年站在窗前,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眼神深沉。

“老爷,宴席的事……”管家低声询问。

“按原计划准备。”严永年转身,“还有,给京城的那封信,发出去了吗?”

“今早便发了,快马加鞭,五日内必到。”

严永年点点头,重新望向窗外烟雨朦胧的街景,轻声自语:“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窗外,一阵风过,吹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回荡在扬州城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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