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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届:庭深几许

沈府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街市的喧嚣。

林晚站在门内,第一感觉是——静。

不是无人声的寂静,而是一种被精心维护的、有秩序的安静。庭院深深,青石板路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都看不见。两侧是修剪整齐的常青灌木,冬日的雪落在上面,像撒了一层糖霜。

管家姓周,五十来岁,面容严肃但眼神温和。他走在侧前方半步引路:“三小姐一路辛苦。老夫人已经在松鹤堂等着了。”

“有劳周管家。”林晚微微颔首,目光却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四周。

庭院比她想象中更大。穿过第一进院落,是垂花门,门内是第二进。左右各有抄手游廊通向东西跨院。建筑是典型的江南风格,白墙黛瓦,飞檐翘角,但用料考究,细节处可见富贵——廊柱是上好的楠木,窗棂雕着繁复的吉祥纹样,连脚下的石板都打磨得光滑如镜。

“沈府共有五进院落。”沈翊走在林晚身侧,低声介绍,“前两进是待客和书房,第三进是祖母的松鹤堂,第四进是我们兄妹的住处,第五进是花园和后院。”

他顿了顿:“你的院子已经收拾出来了,在第四进东侧的‘听雪轩’。等见过祖母,我带你过去。”

听雪轩。

林晚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倒是雅致。

穿过第二进院落时,游廊那头传来脚步声。三个年轻男子正朝这边走来,看起来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

“大哥回来了!”为首的那个笑着招呼,声音爽朗。

三人走到近前,目光齐刷刷落在林晚身上。

“这就是晚妹妹?”站在中间的那个问道。他约莫十八九岁,穿着一身竹青色锦袍,眉眼与沈翊有五六分相似,但气质温和许多,笑容里带着好奇与善意。

沈翊点头,依次介绍:“这是二弟沈暄,今年十九。三弟沈昀,十七。四弟沈晗,十六。”

他又转向林晚:“这是林晚,你们该叫一声妹妹。”

三人对视一眼,齐齐拱手:“晚妹妹好。”

林晚福身回礼:“见过二哥、三哥、四哥。”

沈暄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着林晚,眉头微皱:“怎么这么瘦?一路累着了吧?”他转向沈翊,“大哥也真是,这么冷的天赶路,该让妹妹多休息几日再动身的。”

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

林晚有些意外。她原以为沈家的公子们见多了世面,对她这个半路来的“义妹”最多是表面客气。但沈暄眼中的关切,似乎是真的。

沈昀笑嘻嘻地凑过来:“晚妹妹别听二哥的,他啊,就是爱操心。我是沈昀,排行老三。听说妹妹懂玉器?改天咱们切磋切磋,我那儿可有不少好东西。”

沈晗年纪最小,还有些腼腆,只小声说了句:“晚妹妹好。”

沈翊无奈摇头:“行了,别在这儿围着。祖母还等着呢。晚晚,我们走。”

他自然而然地换了称呼,从“晚妹”到“晚晚”,亲近了许多。

沈暄却拦住:“等等。”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塞到林晚手里,“这是见面礼。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收着。”

锦盒沉甸甸的。林晚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白玉簪,雕成兰花样,玉质温润,雕工精湛。

“二哥……”

“拿着。”沈暄不容拒绝,“咱们沈家的姑娘,都得有几件像样的首饰。你初来乍到,缺什么尽管说。”

沈昀也掏出一个香囊:“我的礼可没二哥那么阔气,这是我自己调的安神香,晚上放枕边,睡得香。”

连沈晗也红着脸递过来一卷画:“我、我画的松鹤图,给妹妹挂在房里。”

林晚捧着这些礼物,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这份热情,太突然,太真诚,反而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沈翊拍了拍她的肩:“收下吧。他们是真心欢迎你。”

林晚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三张年轻的笑脸,看着沈翊眼中温和的肯定,心里某个紧绷的地方,忽然松了一松。

“谢谢哥哥们。”她轻声说,这次是真心实意的。

第二届 :松鹤堂试心

松鹤堂在第三进院落的正中。

堂前种着几株老松,雪压在苍翠的松针上,显得格外清幽。堂门开着,里面传出淡淡的檀香味。

周管家在门口停下:“老夫人,公子和小姐到了。”

“进来吧。”一个苍老却清朗的声音传来。

林晚跟着沈翊走进堂内。

松鹤堂很大,但陈设简洁。正中是一张紫檀木罗汉床,床上坐着一位老妇人。她穿着深紫色绣仙鹤纹的袄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单的玉簪固定。脸上虽有皱纹,但眼神明亮锐利,正看着走进来的林晚。

这就是沈家老夫人,沈翊的祖母,也是当年与柳如烟结拜的沈柳氏。

林晚上前,依礼下拜:“林晚拜见老夫人。”

她没有自称“孙女”,也没有用“祖母”称呼——身份未明,礼数要周全。

老夫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堂内一时安静得能听到炭火噼啪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老夫人才缓缓开口:“抬起头来。”

林晚抬起头,不闪不避地迎上老夫人的目光。

那目光像能穿透人心,在她脸上细细端详,从眉眼到鼻梁,从嘴唇到下巴。林晚能感觉到,老夫人是在寻找故人的影子。

“像。”良久,老夫人轻声说,眼中似有泪光闪过,“眼睛最像,和你娘年轻时一个样。”

她招招手:“孩子,过来,让我仔细看看。”

林晚起身,走到罗汉床边。

老夫人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很瘦,皮肤松弛,但握得很有力。“你娘她……走的时候,痛苦吗?”

林晚心中一酸。在原主的记忆里,柳姨娘是咳血而亡的,最后的日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还要强撑着安慰女儿。

“娘走得很安详。”她轻声说,“她说,她不后悔。”

这是真话。柳姨娘临终前确实说过:“挽儿,娘这辈子,不后悔。”

老夫人的手颤了颤:“不后悔……是啊,如烟就是那样的性子,认准了就不回头。”她抹了抹眼角,“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林晚摇头:“不苦。”

“怎么会不苦?”老夫人叹气,“翊儿都告诉我了。林家那些事……委屈你了。”

她松开手,从枕边拿起一个木匣,打开。

里面是一枚玉佩,和沈翊那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小巧些,右下角同样有红纹如梅。

“这是当年我和如烟结拜时,我戴的那块。”老夫人将玉佩放在林晚手中,“她那块玉锁给了你,我这块玉佩,也该给你。”

玉佩温润,带着老夫人的体温。

“从今日起,你就是我沈家的孩子。”老夫人看着她,一字一句,“松鹤堂的门,永远为你开着。受了委屈,被人欺负了,就来告诉我。我这个老婆子虽然老了,但护着自己的孙女,还是做得到的。”

这番话,没有任何试探,没有任何条件。

只有纯粹的接纳。

林晚鼻尖一酸。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但这一刻,还是被这份毫无保留的善意击中了。

“祖母……”她轻声唤道,这次是真心实意。

“诶。”老夫人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好孩子。”

她转头看向沈翊:“翊儿,晚晚的院子都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听雪轩。”

“听雪轩好,清净。”老夫人点头,“伺候的人呢?”

“安排了四个丫鬟,两个婆子,都是府里的老人,懂事。”

“不够。”老夫人想了想,“把我身边的秋月拨过去。那丫头细心,又会调理身子,晚晚这么瘦,得好好补补。”

秋月是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在沈府地位不低。把她拨给林晚,意义非同寻常。

沈翊没有异议:“听祖母的。”

老夫人又对林晚说:“你先去歇着,一路辛苦。晚上家宴,给你接风。”

她顿了顿,忽然问:“晚晚,你娘可曾教过你什么手艺?”

林晚心中一动:“娘教过我一些女红,也……看过些医书。”

“医书?”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你懂医?”

“略知皮毛。”林晚谨慎道。

老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好,好。如烟的女儿,果然不一般。”她没有再追问,只摆摆手,“去吧。”

林晚行礼告退。

走出松鹤堂时,她手心还握着那枚玉佩。玉佩温热,像一颗跳动的心。

第三届:听雪轩安顿

听雪轩在第四进院落的东侧,是个独立的小院。

院门是月亮门,门上挂着“听雪轩”三字的匾额,字迹娟秀,像是女子所书。进门是一方小小的庭院,种着几株梅花,此刻正含苞待放。三间正房,两侧还有厢房。

秋月已经等在院门口了。她约莫二十出头,鹅蛋脸,眉眼温和,行礼时动作标准又不失亲切:“奴婢秋月,见过三小姐。”

“秋月姐姐不必多礼。”林晚虚扶。

“小姐折煞奴婢了。”秋月微笑,“房间已经收拾妥当,热水也备好了,小姐先沐浴解解乏吧。”

正房分三间,中间是堂屋,东间是卧室,西间是书房。陈设雅致而不奢靡:堂屋摆着花梨木桌椅,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卧室里是雕花拔步床,挂着淡青色帐幔;书房里书案、书架、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书架居然已经放了不少书。

林晚一眼就认出,其中几本正是沈翊在青州送她的《金石录》《玉器考》。

“这些书……”她看向秋月。

“是大公子吩咐的。”秋月道,“大公子说小姐喜欢看书,就让人把府里相关的书都找了些来。若是不够,小姐尽管说,奴婢去书库取。”

沈翊连这个都想到了。

林晚走到书案前,发现案上还放着一套崭新的雕刻工具——比沈翊送的那套更齐全,从刻刀到锉子到磨石,大大小小几十件,都整齐地摆在木盒里。

“这也是大公子准备的。”秋月轻声说,“大公子说,小姐若有兴趣,随时可以用。府里还有一间工匠房,工具更全,小姐若想去,奴婢可以带路。”

林晚抚摸着那些光滑的木柄,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沈家对她的好,太周到,太细致,反而让她有些不安。

这世上,真有无缘无故的好吗?

“小姐,”小莲从卧室出来,眼圈红红的,“床铺好了,被子又软又厚,熏笼也点上了……这里真好。”

是啊,真好。

比锦绣阁好十倍,比林府的柴房好百倍。

可越是好,越要清醒。

林晚深吸一口气,对秋月说:“我想先沐浴。”

“是,热水已经备好了。”秋月引着她往厢房走去。

浴桶里热气袅袅,水里撒了花瓣和草药,散发着安神的香气。林晚浸入热水中,疲惫感瞬间涌了上来。

从青州到京城,十日路途,惊险与温暖交织。如今终于安顿下来,她才感觉到身体有多累。

闭上眼,脑海中闪过一幕幕:

老夫人的泪光。

沈暄塞过来的白玉簪。

沈翊说“晚晚,我们走”时的自然。

还有松鹤堂里,那枚温热的玉佩。

“如烟的女儿,果然不一般。”

老夫人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知道什么?她在试探什么?

林晚睁开眼,看着水面上漂浮的花瓣。

沈家这座宅院,表面温暖如春,底下却暗流涌动。老夫人的接纳是真心的,但那份真心背后,似乎还有别的考量。

还有那三位兄长——沈暄的关切,沈昀的热情,沈晗的腼腆,都是真的吗?

她不知道。

但至少此刻,这桶热水是真的,这张床是真的,这份暂时的安宁是真的。

那就够了。

先安顿下来,再慢慢看清。

第四届 :家宴暗流

晚宴设在第三进院落的宴客厅。

林晚到的时候,人已经差不多齐了。沈翊、沈暄、沈昀、沈晗都在,还有一位没见过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穿着淡紫色绣兰花纹的袄裙,肤色白皙,眉眼精致,只是面色有些苍白,身子单薄,正静静坐在老夫人下首。

见林晚进来,她抬眼望来,目光清冷,像一汪深潭。

“晚晚来了。”老夫人招手,“来,坐我身边。”

林晚依言坐下,正好在那紫衣女子的对面。

“这是你二姐,沈曦。”老夫人介绍,“曦儿身子弱,平日不太出院子,所以刚才没见着。”

沈曦微微颔首:“三妹妹。”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病中的虚弱。

“二姐。”林晚回礼。

沈曦又看了她一眼,便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宴席开始了。

菜式很丰盛,但多是清淡的江南菜。老夫人不断给林晚夹菜:“多吃些,看你瘦的。这蟹粉狮子头是咱们厨子的拿手菜,你尝尝。”

林晚道谢,小口吃着。

席间,沈昀最是活跃,讲着京城的趣事,逗得老夫人直笑。沈暄不时插话,沈晗偶尔也小声说几句。沈翊话不多,但目光总落在林晚身上,看她吃得少,便示意丫鬟给她盛汤。

一切都很和谐,很温馨。

直到——

“对了,三妹妹。”沈昀忽然问,“听说你在路上遇袭了?还出手救了护卫?”

话音一落,席间安静了一瞬。

林晚放下筷子:“只是凑巧,略懂些医理,帮了点小忙。”

“那可不是小忙。”沈暄正色道,“阿虎的伤我看了,若不是及时缝合,怕是凶多吉少。晚妹妹,你救了沈家一条人命。”

老夫人看向林晚:“晚晚懂医?”

“娘以前体弱,常看医书,我陪着,就记了些。”林晚还是那套说辞。

老夫人点点头,没说什么。

沈曦却忽然开口:“三妹妹的娘,是柳姨娘?”

她的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宴席上格外清晰。

“是。”林晚看向她。

沈曦抬起眼,那双清冷的眸子直视着林晚:“柳姨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很突然。

林晚顿了顿:“娘很温柔,很坚强。虽然身子不好,但从不怨天尤人。她喜欢读书,喜欢刺绣,还喜欢……调香。”

“调香?”沈曦眼中闪过一丝什么,“难怪三妹妹能识破药珠。”

她怎么知道香囊的事?

林晚心中一惊。这事只有林府的人知道,沈翊或许会告诉老夫人,但怎么会传到深居简出的沈曦耳中?

沈曦似乎看出她的疑惑,淡淡道:“四弟写信告诉我的。”

沈晗脸一红:“我、我就是跟二姐说了路上发生的事……”

“多嘴。”沈暄瞪了他一眼。

老夫人却笑了:“无妨,都是自家姐妹,该知道的就该知道。”她看向林晚,“晚晚,你做得对。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能识破算计,保护自己,祖母很欣慰。”

这番话,算是给这件事定了性。

沈曦没再说话,只安静地吃着碗里的粥。

宴席继续,气氛似乎恢复了和谐。

但林晚能感觉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沈曦那句“柳姨娘是个什么样的人”,问得太突兀,太刻意。她是在试探什么?还是单纯好奇?

还有她看自己的眼神——不是恶意,也不是善意,而是一种……审视。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林晚低下头,喝了一口汤。

汤很鲜,很暖。

但她的心,却慢慢凉了下来。

沈府的水,果然很深。

晚宴结束后,老夫人让沈翊送林晚回听雪轩。

雪又下起来了,细碎的雪花在灯笼的光晕里飞舞。

“二姐她……”林晚开口,却又不知该问什么。

沈翊明白她的意思:“曦儿性子冷,但心不坏。她身子一直不好,常年吃药,所以不太与人亲近。你别多想。”

“我没有多想。”林晚轻声说,“只是觉得,二姐好像……不太喜欢我。”

沈翊停下脚步。

灯笼的光照在他脸上,明暗交错。

“晚晚。”他认真地看着她,“沈家很大,人很多。有人真心欢迎你,有人可能一时难以接受,这都是正常的。你不必讨好所有人,也不必怀疑所有人的善意。”

他顿了顿:“祖母是真心疼你,暄儿他们是真心把你当妹妹,我也是真心把你当家人。这就够了。”

林晚抬头看着他。

雪花落在他肩头,落在他睫毛上,让那张冷峻的脸柔和了许多。

“我知道。”她说,“我只是……需要时间适应。”

“嗯。”沈翊点头,“慢慢来。沈家是你的家,你可以慢慢看,慢慢了解,慢慢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送她到听雪轩门口。

“好好休息。明天不用早起请安,祖母说了,让你睡到自然醒。”

“谢谢大哥。”

沈翊转身要走,又回过头:“对了,工匠房在第五进花园的西侧。你若有兴趣,随时可以去。那里工具齐全,还有不少材料。”

他笑了笑:“做你想做的事。沈家的小姑娘,有这个自由。”

说完,他转身走入雪中。

林晚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看了很久。

做你想做的事。

这句话,在这个时代,对一个女子来说,多么奢侈。

可沈翊说,她有这个自由。

回到房间,秋月已经铺好了床。熏笼里炭火正旺,房间里暖洋洋的。

小莲帮着林晚卸下发簪,小声说:“小姐,二小姐她……好像不太好相处。”

林晚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用怕。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可是……”

“没有可是。”林晚打断她,“记住,我们是沈家正经认下的女儿和丫鬟,不必看人脸色,也不必妄自菲薄。不惹事,也不怕事。明白吗?”

小莲似懂非懂地点头:“明白了。”

躺到床上时,林晚从枕下摸出那枚老夫人给的玉佩。

玉佩在黑暗中泛着温润的光。

金兰之契,世代不移。

这份契约,如今落在了她肩上。

她会好好守着。

也会好好活着。

在沈家,活出自己的样子。

窗外,雪落无声。

听雪轩的第一夜,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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