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格格暗道狭窄，低矮，压抑得令人窒息。脚下是湿滑不平的台阶，头顶是粗糙的、随时可能蹭落尘土和虫豸的夯土顶壁。空气沉闷污浊，混合着泥土的腥气、陈年木料腐朽的味道，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的淡淡气息。绝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前方碧桃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和衣袂摩擦声，是这死寂中唯一的指引。
李衍紧跟着那点声响，深一脚浅一脚，心脏仍在为方才那场生死搏杀和后怕而狂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暗道里冰冷的尘埃。黑暗放大了所有感官，也放大了恐惧。身后那堵墙是否真的挡住了追兵？暗道有没有其他出口或岔路？碧桃要带他去哪里？那个子时三刻的西角偏门，真的能通向生路吗？
无数疑问在黑暗中盘旋，但他不敢出声询问，生怕一点多余的动静都会打破这脆弱的平衡，或者引来不可知的危险。他只是咬紧牙关，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在脚下，跟上碧桃的速度。
暗道似乎并非笔直，中途有过几次不易察觉的转折，坡度也时缓时急。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在黑暗中时间感变得极其模糊），前方的碧桃忽然停了下来。
李衍猝不及防，差点撞上她的后背。
“到了。”碧桃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是气音，在这绝对的寂静中却清晰可辨。
李衍努力睁大眼睛，依旧什么也看不见。他听到碧桃似乎在摸索什么，紧接着，是极其轻微的“咔嚓”一声，像是机括转动。然后，一点微弱的光亮，从前上方透了进来。
那是一个极小的、不规则的孔洞，透进来的光线昏黄摇曳，似乎是远处灯笼的余光，还夹杂着飘飞的雪沫。寒风立刻从孔洞灌入，带着新鲜的、冰冷刺骨的雪夜气息，冲淡了暗道里污浊的空气。
碧桃凑到孔洞前，仔细向外窥视了片刻，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孔洞旁的某块活动砖石再挪开一些，形成一个勉强能让人钻出的缺口。
“外面是废苑东北角的夹墙，暂时安全。”碧桃回头，对李衍快速说道，“我们从这里出去。记住，跟紧我，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要出声，不要乱跑。”
李衍用力点头，喉咙发干。
碧桃率先从那缺口灵巧地钻了出去，李衍紧随其后。外面果然是两堵高大宫墙之间的一条狭窄夹道，堆满了积雪和不知名的杂物，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寒风如刀，卷着密集的雪片劈头盖脸打来，瞬间让人透体冰凉。远处有灯笼的光晕在风雪中摇晃，更远处则是宫殿黑沉沉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
碧桃辨明方向，没有丝毫停留，立刻贴着墙根，向着西边疾行。她身形轻捷，脚步落在厚厚的积雪上，只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李衍竭力模仿，却难免深一脚浅一脚，动静大了不少，心中愈发紧张。
废苑名副其实，荒草丛生，断壁残垣在风雪中影影绰绰，如同鬼蜮。昔日或许精美的亭台楼阁，如今只剩下黑洞洞的窗口和残缺的飞檐，在风雪中发出呜咽般的怪响。这里显然早已被宫廷遗忘，巡逻的侍卫也不会轻易踏足，正是藏匿和潜行的绝佳之地，却也透着无尽的阴森。
碧桃对这里的地形似乎颇为熟悉，带着李衍在废墟和枯树间穿梭，避开可能暴露行踪的开阔地带。风雪掩盖了他们的足迹和大部分声响，但也带来了刺骨的严寒和视野的极度模糊。李衍的棉衣早已被雪打湿，冻得瑟瑟发抖，手脚僵硬，几乎失去知觉，全凭一股求生意志在强撑。
七拐八绕，不知走了多久，碧桃忽然在一处被半人高枯草和积雪掩盖的矮墙边停了下来。她拨开枯草，露出后面一口井台的轮廓。井台由粗糙的青石垒成，大半坍塌，井口被一块巨大的、边缘长满青苔和冰凌的断碑斜斜盖住大半，只留下一道黑黢黢的缝隙，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嘴。
“就是这里，冷宫废井。”碧桃低声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示意李衍帮忙，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沉重的断碑再挪开一些，直到能容一人下去。
井口黑洞洞的，深不见底，一股阴寒潮湿、夹杂着淤泥和腐朽物的气息扑面而来。雪花落入其中，悄无声息。
碧桃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擦亮。微弱跳跃的火光映亮了她苍白却坚定的脸，也照亮了井口内壁。井壁湿滑，布满了深绿色的苔藓和暗褐色的水渍，距离井口约一丈深处，井壁向内凹陷，形成一个不大的壁龛，里面似乎堆着些砖石。
“第三块砖。”碧桃重复着花匠的提示，将火折子递给李衍，“你拿着，照亮。我下去。”
“小心。”李衍接过火折子，手指冰冷颤抖。
碧桃点点头，将裙摆掖好，深吸一口气，双手扒住井沿，动作敏捷地翻身滑入井中。她双脚寻找着井壁的缝隙或凸起，一点点向下挪动。李衍趴在井口，尽力将火折子探下去，微弱的光圈勉强追随着碧桃的身影。
井壁湿滑异常，碧桃几次脚下打滑，险象环生，看得李衍心惊肉跳。好在她身手确实不凡，最终还是稳稳地落到了那个壁龛旁边。壁龛不大，里面胡乱堆着七八块青砖，都被井水长期的湿气侵蚀得斑驳不堪。
碧桃仔细数了数，从左边开始，挪开表面的浮土和苔藓，找到了第三块砖。这块砖与其他并无明显区别。她尝试着用手推了推，砖块纹丝不动。她又用指甲抠了抠边缘，依旧没有反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井上的李衍能听到远处风雪中隐约传来的、似乎比刚才更近了些的巡逻梆子声，心急如焚。
井下的碧桃也蹙起了眉。她想了想，从发间拔下一根细长的银簪，插入砖缝，小心地撬动。砖块似乎松动了一丝。她精神一振，继续用力。终于，“咔”一声轻响，那块青砖被她从墙体中撬了出来。
砖块后面，是一个小小的、黑洞洞的凹槽。
碧桃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表面粗糙的金属物体。她心中一动，将其掏了出来。
借着李衍从上投下的、愈发微弱的火光，她看清了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把钥匙。比老杂役给的那把黄铜钥匙更小，材质似乎是某种黑铁，造型古朴，甚至有些粗糙，钥匙柄上刻着一个极其简易的、线条歪斜的箭头符号。
就是它了！
碧桃心中一松，正要将其收起，忽然觉得指尖触及的钥匙柄内侧，似乎有些凹凸。她翻过来仔细一看，在箭头符号的背面，借着火光仔细辨认，隐约刻着两个极小的、几乎被锈蚀掩盖的字：
“癸…酉……”
癸酉？是干支纪年？还是某种代号？
碧桃来不及细想，将黑铁钥匙紧紧攥在手心，抬头对井口的李衍低声道：“找到了！拉我上去！”
李衍连忙伸手，两人合力，碧桃艰难地从湿滑的井壁爬了上来。重新回到风雪中，两人都已是气喘吁吁，浑身沾满泥污雪水，狼狈不堪。碧桃手中的火折子也在刚才的折腾中熄灭了。
“快走！子时三刻快到了！”碧桃将黑铁钥匙贴身藏好，辨明方向，再次带头冲向废苑更深处。
西角偏门，是宫廷最外围、专供运送垃圾、夜香等污物以及最低等杂役偶尔出入的通道，平日里把守相对松懈，尤其是在这样的风雪深夜。但今夜，是否还能如常？
越靠近西边，宫墙越发低矮破旧，周围的建筑也更加杂乱荒凉。风雪中，已经能隐约看到那扇包着铁皮、油漆剥落的小门轮廓，以及门楼上一点孤零零、在风中剧烈摇晃的气死风灯。
就在两人距离偏门尚有百余步，躲在一处废弃柴垛后观察时，异变突生！
原本寂静的偏门方向，突然亮起了好几盏灯笼！光影晃动中，出现了七八个身影，看服饰，并非寻常守门太监或杂役，而是……内务府的太监，甚至还有两名带刀侍卫！
他们似乎正在盘查什么，灯笼的光仔细地扫过门洞附近每一个角落，还有人登上旁边的矮墙瞭望。
碧桃和李衍的心瞬间沉了下去。果然，皇后或内务府那边已经料到他们可能会从此处逃离，提前布下了关卡！
“怎么办？”李衍声音发干，看向碧桃。硬闯是绝无可能的。
碧桃脸色凝重，目光急速扫视周围环境。偏门被堵，后退之路恐怕也已布下罗网。子时三刻将至，那个或许存在的接应……还会出现吗？即使出现，能突破这眼前的封锁吗？
就在两人进退维谷之际，一个极其轻微、如同夜枭啼叫般的声音，忽然从他们藏身的柴垛另一侧、更深的阴影里传来：
“癸酉……”
声音嘶哑，短促，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碧桃浑身一震，猛地转头看向声音来处。
阴影里，缓缓踏出一个人影。身形佝偻，裹着一件看不清颜色的破旧棉袍，头上戴着厚厚的毡帽，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和冻疮，一双眼睛在阴影中却异常明亮。他右手抬起，做了个奇怪的手势，指尖微微弯曲，手背上，一道狰狞的、蜈蚣似的火烧疤痕，在远处灯笼微光的映照下，隐约可见。
老花匠！
碧桃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从怀中掏出那枚黑铁钥匙，钥匙柄上歪斜的箭头对着那老花匠，微微一亮。
老花匠看清钥匙，眼中精光一闪，点了点头，随即快速打了个手势，指向柴垛后方一条被积雪几乎完全掩盖的、通向宫墙根下排水沟的狭窄坡道。然后，他佝偻的身影迅速退回了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没有言语，只有眼神和手势的交汇。
碧桃立刻明白了。她拉了一把还在发愣的李衍，低喝一声：“走！”
两人毫不犹豫，转身就冲向那条被指示的坡道，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滑了下去。
坡道尽头，是宫墙底部一个半人高的排水涵洞，黑黝黝的，里面流水早已结冰，覆着厚厚的积雪。涵洞外侧，就是宫墙之外！
碧桃率先钻了进去，李衍紧随其后。涵洞内狭窄冰滑，充满污物冻结后的刺鼻气味，两人几乎是匍匐着向前爬行。
身后，偏门方向似乎传来了呼喊声和急促的脚步声，灯笼的光束也开始向这边扫来。
快！再快一点！
李衍心中狂喊，用尽最后力气向前蠕动。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光，和更加猛烈的风雪——是宫墙之外！
碧桃率先钻出涵洞，李衍也挣扎着爬了出来。两人瘫倒在宫墙外泥泞的雪地里，回头望去，高大的宫墙如同黑色的天幕，将那片吞噬了无数秘密与尸骨的牢笼，牢牢隔在身后。
风雪呼啸，天地苍茫。
他们，竟然真的逃出来了？
然而，没等他们喘息片刻，那老花匠佝偻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再次从宫墙根下的阴影里浮现。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盏昏暗的羊皮风灯，灯光映着他布满疤痕和皱纹的脸，显得格外诡异。
他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两人，嘶哑的声音在风雪中飘忽：
“钥匙……给我。”
碧桃紧紧攥着那把黑铁钥匙，没有立刻递出，眼中充满了警惕。
老花匠似乎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浑浊。
宫墙内的呼喊声似乎越来越近。
风雪拍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这把从废井深处取出的、刻着“癸酉”的黑铁钥匙，究竟会打开怎样的门？
而门后，是真正的生天，还是另一个更加精心布置的陷阱？
李衍和碧桃站在宫墙外的风雪中，望着眼前神秘莫测的老花匠，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逃出生天的庆幸，瞬间被更大的疑云和不安取代。
井底秘钥，引出的究竟是哪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