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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月初一,清明。

临安镇的夜晚比白日更显缠绵。春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敲打着客栈的窗棂,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密的水花。运河上升起薄雾,将两岸的灯火晕染成模糊的光团,像无数只困在雾里的萤火虫。

林栖梧坐在窗边的竹椅上,手里捧着一卷《江宁府志》,目光却落在窗外。顾云深安排的客栈在镇子最西端,临河而建,推开窗就能看见运河上往来的船只。此刻已近子时,大部分船只都已靠岸歇息,只有几艘画舫还在游弋,舫中传出隐约的丝竹声和笑语声,那是富家公子夜游寻乐。

她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间,陆七住在隔壁。顾云深说今晚要去拜访当地一位丝绸商,晚些回来。走前特意叮嘱:“临安镇虽然太平,但夜里还是关好门窗,莫要随意外出。”

她自然听话。此刻门窗紧闭,桌上的油灯捻得很小,只在桌前投下一团昏黄的光晕。她看似在看书,实则心神不宁。

今日在码头等船时,她总觉得有道目光在暗中注视。不是顾家那些伙计的打量,也不是寻常路人好奇的窥探,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注视。她几次猛然回头,却只看见码头上熙攘的人群,找不到目光的来源。

是错觉吗?还是……已经被人盯上了?

她放下书卷,走到妆台前。铜镜中映出一张略显苍白的面容,眉眼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从长安到江南,这一路颠簸劳顿,加上时刻紧绷的心弦,确实耗神。

她伸手摸了摸袖袋里的匕首——萧珩给的,刀鞘上那颗蓝宝石在昏暗中泛着幽微的光。又摸了摸怀中的玉牌和凤印,这两样东西如今是她的护身符,也是催命符。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鸟鸣,三声长,两声短。是陆七与她的暗号:有异动,小心。

林栖梧心头一紧,立刻吹熄了油灯。房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漏进的些许天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她悄声走到门后,侧耳倾听。

走廊里很安静。太安静了,连其他客房客人的鼾声、翻身声都没有,像是整层楼的人都消失了。这不正常——临睡前,她还听见隔壁有对夫妇在拌嘴,楼下有商人在算账。

她从门缝往外看。走廊尽头的灯笼还亮着,昏黄的光线下,地板上的影子在微微晃动——不是风吹,是有人走过时带动的光影变化。

不止一个人。

林栖梧退回房间中央,迅速环顾四周。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床、一张桌、两把椅子、一个妆台,再无其他家具。窗户临河,跳下去是死路一条。门外的走廊已经被堵住。

她想起萧珩教过的话:“若被困室内,无处可逃,那就制造混乱,趁乱脱身。”

如何制造混乱?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的茶壶和烛台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极轻的“咔嚓”声——是门闩被撬动的声音。对方很专业,动作轻柔,几乎听不见声响。若不是她一直屏息凝神,根本察觉不到。

林栖梧抓起茶壶,用力砸向窗户。瓷器碎裂的巨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碎片和茶水溅了一地。

几乎同时,房门被猛地踹开。三个黑影冲了进来,都穿着夜行衣,蒙着面,手持短刃。为首的一人见她在窗边,以为她要跳窗,立刻扑了过来。

林栖梧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她侧身躲开,同时抓起烛台,狠狠砸向第二人的面门。烛台是铜制的,很沉,那人猝不及防,被砸中额头,闷哼一声倒退几步。

第三个人已经反应过来,刀光直劈她的面门。林栖梧就地一滚,险险避开。刀锋擦过她的鬓发,割断了几缕青丝。

房间太小,三人挤在一起反而施展不开。林栖梧趁机抓起妆台上的铜镜,用力掷向油灯所在的桌子。“砰”的一声,油灯被打翻,灯油泼洒出来,火苗“呼”地窜起,点燃了桌布。

火光乍起,映亮了房间,也映亮了三个黑衣人的眼睛——冰冷,狠厉,带着杀意。

“速战速决!”为首的低喝。

三人不再留手,呈合围之势逼近。林栖梧背靠墙壁,已无退路。她握紧袖中的匕首,准备拼死一搏。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破空之声。一道寒光射入,正中为首黑衣人的肩膀。黑衣人惨叫一声,手中短刃掉落。

紧接着,一道身影从窗外翻入——是陆七。他手握长剑,剑光如练,直取第二个黑衣人。那人慌忙招架,却根本不是对手,三招过后被一剑穿喉。

第三个黑衣人见势不妙,转身欲逃。陆七掷出手中长剑,剑身贯穿其背心,黑衣人扑倒在地,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只有肩头中箭的黑衣人还活着,正挣扎着想爬起。陆七上前一步,一脚踩住他的胸口,剑尖抵住咽喉:“说,谁派你们来的?”

黑衣人咬牙不语,眼中闪过决绝。陆七脸色一变,想阻止却已来不及——黑衣人咬破了口中的毒囊,嘴角溢出黑血,转眼气绝身亡。

“死士。”陆七收回剑,面色凝重。

房间里的火还在烧,桌布、床幔都已点燃。陆七抓起地上的茶壶碎片,从水盆里舀水灭火。林栖梧也帮忙,两人手忙脚乱,总算将火扑灭。

房间里一片狼藉。尸体,血迹,烧焦的家具,碎瓷片,混着水渍,惨不忍睹。

“林姑娘,你受伤了。”陆七忽然说。

林栖梧低头,这才发现左臂被划了一道口子,不深,但血流不止,染红了衣袖。刚才太过紧张,竟没感觉到疼。

陆七从怀中取出金疮药和布条,为她包扎。他的动作很轻,却很熟练,显然经常处理伤口。

“陆先生怎么会来?”林栖梧问。

“我在隔壁听见动静。”陆七包扎完毕,站起身,检查三具尸体,“这些人训练有素,是专业的杀手。若非姑娘机警,制造声响惊动了我,恐怕……”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明显。

林栖梧看着地上的尸体,心中后怕。刚才若慢一步,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她了。

“他们的目标是我。”她低声说,“是杨继恩的人?”

“不确定。”陆七翻检尸体,从为首的那人怀中摸出一枚铜牌——与萧珩在江南查到的那种青莲铜牌一模一样,正面刻着含苞的青莲,背面是繁复的云纹。

青莲会。

这个神秘组织的手,已经伸到她这里了。

“姑娘的行踪暴露了。”陆七收起铜牌,脸色更加凝重,“临安镇不能待了,必须马上离开。”

“现在?夜里?”

“对。”陆七走到窗边,向外张望,“对方一击不成,必会再来。而且……”他顿了顿,“顾公子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恐怕也出事了。”

林栖梧心头一沉。顾云深说去拜访丝绸商,按理早该回来了。难道他也遇到了袭击?

“我们去找他?”她问。

陆七犹豫了一下,摇头:“先离开这里。顾公子武功不弱,自保应该无碍。当务之急是保证姑娘的安全。”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套深色衣物:“换上这个。我们走水路。”

林栖梧接过衣服——是套男子的短打,粗布质地,很不起眼。她迅速换上,又将长发绾起,戴上陆七递过来的斗笠。镜中的人,看起来像个清瘦的少年船工。

陆七也换了装束,两人从窗户翻出,沿着屋檐小心下行。客栈的后院临河,拴着几艘小舟。陆七解开其中一艘,示意林栖梧上船。

小舟悄无声息地滑入河道,很快没入夜色和雨幕中。

雨又下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河面上,激起无数涟漪。陆七奋力划桨,小舟在黑暗中疾行,很快远离了临安镇。

林栖梧坐在船尾,回头望去。客栈的灯火在雨雾中模糊成团,渐渐远去。她想起那三个死去的黑衣人,想起青莲铜牌,想起不知所踪的顾云深,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

这一路,真是一刻不得安宁。

“我们去哪?”她问。

“往下游走,三十里外有个渔村,可以暂避。”陆七划着桨,“天亮前能到。”

小舟在河道中穿行。陆七对水路极熟,即便在黑夜和雨中也毫不迟疑,左拐右绕,避开主航道,专走偏僻的支流。

林栖梧抱着膝盖,看着两岸飞速后退的黑影。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衫,寒意渗入骨髓。左臂的伤口开始抽痛,一下一下,像有把小锤在敲。

她想起刚才的厮杀,想起刀锋擦过面门的凉意,想起黑衣人冰冷的眼睛。死亡离她如此之近,近得能闻到血腥味。

这不是她第一次面对危险,但却是第一次亲手……虽然不是她杀的,可那些人因她而死。

“陆先生,”她忽然开口,“你杀过人吗?”

陆七划桨的手顿了顿,声音平静:“杀过。”

“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

黑暗中,陆七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栖梧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说:“恶心。想吐。做了一整夜的噩梦。”

“后来呢?”

“后来就习惯了。”陆七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公子说过,这世道,有时候你不杀人,人就杀你。为了活下去,为了护住该护的人,手上沾血……是难免的。”

林栖梧抱紧膝盖,没有说话。她想起父亲,想起萧珩,想起那些在权力斗争中死去的人。这世道,确实如此。

小舟又行了一段,前方忽然出现几点灯火。是个小码头,停着几艘渔船。陆七将船靠岸,系好缆绳。

“到了。”他跳上岸,伸手扶林栖梧。

这是个很小的渔村,只有十几户人家。此时已是后半夜,大部分人家都熄了灯,只有村口一间茅屋还亮着。

陆七领着林栖梧走到那间茅屋前,轻轻敲了敲门。三长两短。

门开了,是个六十多岁的老翁,披着蓑衣,手里提着盏灯笼。见到陆七,他并不惊讶,侧身让两人进屋。

“小七来了。”老翁的声音沙哑,“这位是……”

“沈姑娘。”陆七简单介绍,“路上遇到点麻烦,在这里歇一晚。”

老翁点点头,打量了林栖梧一眼。借着灯光,林栖梧看清了他的脸——竟是那日在官船外撑篙示警的老翁!

“老人家!”她脱口而出。

老翁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姑娘还记得老汉。”

“那日多谢老人家示警。”

“举手之劳。”老翁摆摆手,去灶间烧水,“你们坐,我去煮碗姜汤,驱驱寒。”

茅屋很小,但干净。一张土炕,一张桌子,几条长凳,墙角堆着渔网和鱼篓。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味和柴火味,混在一起,是江南水乡特有的气息。

林栖梧在长凳上坐下,陆七检查了她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老翁端来两碗热腾腾的姜汤,又拿出几个烤红薯。

“将就吃点,暖和暖和身子。”老翁自己在对面坐下,点起一袋旱烟。

林栖梧捧着姜汤,暖意从掌心蔓延到全身。她看着老翁,终于忍不住问:“老人家,您那日……为何要提醒我?”

老翁抽了口烟,缓缓吐出:“受人之托。”

“谁?”

“一个故人。”老翁的目光变得悠远,“很多年前,我欠他一条命。如今他虽不在了,但他的女儿有难,我自当相助。”

林栖梧心头一震:“您认识我父亲?”

老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林清明……是个好人。太好的好人在这个世道,活不长。”

这话说得平静,却字字诛心。

“您知道我父亲的事?”林栖梧急切地问,“他当年在江宁……”

“姑娘,”老翁打断她,“有些事,知道了未必是福。你父亲当年就是因为知道得太多,才招来杀身之祸。”

他磕了磕烟袋:“老汉只是个打鱼的,帮不了你什么。只能提醒你一句:江南的水很深,杨继恩不过是表面上的。底下……还有更可怕的东西。”

“什么东西?”

老翁摇头:“不能说。说了,你我都有杀身之祸。”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雨夜:“姑娘,听老汉一句劝:能回头就回头吧。这趟浑水,不是你一个女子能蹚的。”

林栖梧也站起身,走到他身边:“老人家,我回不了头了。父亲蒙冤而死,七百将士枉死边关,那些贪官污吏还在逍遥。这公道,总要有人讨。”

老翁转头看她,昏黄的灯光下,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许久,他长叹一声:“你和你父亲……真像。”

他走回桌边,从墙角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林栖梧:“这个,是你父亲当年存放在我这里的。他说,若有朝一日他的女儿来江南,就交给她。”

林栖梧接过布包。布包很轻,打开,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册子,封面上无字。翻开,是父亲的笔迹,记录着一些零散的见闻:

“永隆元年三月初七,见杨继忠私会突厥使者于江宁酒楼……”

“四月初九,永顺织坊新进劣质茜草三千斤,账目记为上品……”

“五月初三,青莲会首现踪迹,似与宫中有关……”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碎片,却与父亲留下的其他证据能拼合起来。而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若吾女见此,速离江南。此间事,非汝能解。父清明绝笔。”

绝笔……这是父亲最后的嘱咐。

林栖梧握着册子,手在颤抖。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担心她的安危,还在想护她周全。

“姑娘,”老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父亲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林栖梧抬起头,眼中含泪,却坚定如铁:“我明白了。但正因如此,我更不能走。”

她将册子小心收好,贴身存放:“父亲用命换来的真相,我不能让它永远埋没。”

老翁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最后,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复杂难言。

“罢了。”他说,“既然你心意已决,老汉也不劝了。只是前路凶险,姑娘务必保重。”

他走到炕边,掀开炕席,下面竟是个暗格。他从暗格里取出一把匕首,递给林栖梧:“这个给你防身。比你身上那把……更合用。”

匕首很轻,刀鞘是普通的鱼皮,毫不起眼。但拔出来时,寒光凛冽,刀身上刻着细密的云纹——与青莲铜牌上的云纹,如出一辙。

“这是……”林栖梧怔住。

“青莲会的制式匕首。”老翁淡淡道,“老汉年轻时……也曾是其中一员。后来看透了,退了。”

他顿了顿:“这匕首虽普通,但有个好处——青莲会的人见了,会以为你是自己人,至少不会立刻下杀手。”

林栖梧握紧匕首,深深一躬:“谢老人家。”

窗外传来鸡鸣声,天快亮了。

老翁看了看天色:“你们该走了。天亮后,村里人多眼杂,不安全。”

陆七起身:“老人家,顾公子那边……”

“顾家那小子机灵得很,应该没事。”老翁说,“你们按原计划去江宁,他若脱险,自会与你们会合。”

他送两人到门口,最后对林栖梧说:“姑娘,到了江宁,若真走投无路,可去城隍庙后街,找‘张记铁铺’的张铁匠。就说……‘清水湾的鱼肥了’。”

林栖梧记下这句暗语,再次道谢。

两人重新上船,小舟划入晨雾中。回头望去,老翁还站在码头,佝偻的身影在雾中渐渐模糊。

天边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江南的腥风血雨,才刚刚拉开序幕。

林栖梧握紧手中的匕首,望向江宁的方向。

父亲,您未走完的路,女儿替您走。

您未讨回的公道,女儿替您讨。

那些欠下的血债,该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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