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五年,秋,紫禁城。
距离欧洲使团出发还有整整一个月,欣荣却觉得每一天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自含香事件被乾隆压下去后,宫中表面恢复了平静,但那股暗流从未真正停歇。
皇后虽然明面上不再追究,但看欣荣的眼神越发阴沉。容嬷嬷仍时常在各处走动,看似随意闲逛,实则处处留意。欣荣知道,皇后在等待,等待一个能够彻底扳倒她的机会。
“欣荣格格,老佛爷有请。”慈宁宫的大太监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
欣荣放下手中的书——这是班杰明借给她的拉丁文语法书,她正在为欧洲之行做准备——整理了一下衣装,随着太监前往慈宁宫。
慈宁宫内,老佛爷坐在榻上,手中捻着佛珠,神色间有几分难得的慈祥。晴儿侍立一旁,看到欣荣进来,悄悄眨了眨眼。
“欣荣给老佛爷请安。”欣荣规规矩矩地行礼。
“起来吧,坐。”老佛爷示意她坐在旁边的绣墩上,“听说你要随使团去西洋?”
“回老佛爷,皇阿玛确有此意。”
老佛爷微微点头:“西洋路途遥远,海上风浪莫测,你一个女儿家,可有准备?”
“儿臣正在学习西洋语言,也在阅读关于西洋风土人情的书籍。”欣荣谨慎地回答,“班画师也常给儿臣讲解西洋各国的礼仪习俗。”
“班杰明……”老佛爷念着这个名字,若有所思,“这个西洋画师,倒是帮了你不少忙。”
欣荣心中一紧,不知老佛爷这话是何用意。自含香事件后,班杰明在宫中的地位变得微妙。一方面,皇上对他更加器重,常召他询问西洋事务;另一方面,皇后那边对他明显多了几分监视。
“班画师为人诚恳,学识渊博,儿臣确实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欣荣小心措辞。
老佛爷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问:“你可知,当年孝贤皇后也曾想派人出使西洋?”
欣荣一愣:“儿臣不知。”
“那是乾隆十三年的事了。”老佛爷的目光变得悠远,“孝贤皇后贤德,见西洋传教士带来的器物精巧,便提议派使团出访,学习西洋技艺。可惜当时朝中反对者众,说‘夷狄之技,不足为学’,此事便搁置了。”
晴儿轻声补充:“听说孝贤皇后为此郁郁寡欢,不久便薨了。”
老佛爷点头:“如今皇帝重启此事,可见他确有开明之心。欣荣,你此次出使,不仅代表你自己,更代表大清,代表皇室。可明白肩上的担子?”
欣荣肃然:“儿臣明白,定不负皇阿玛和老佛爷期望。”
“好,”老佛爷满意地点头,“晴儿,把东西拿来。”
晴儿捧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套完整的文房四宝,还有几本装帧精美的书籍。
“这些是孝贤皇后生前所用之物,”老佛爷缓缓说道,“她最爱读书写字,常说‘书中自有天下’。哀家把这些给你,望你继承她的遗志,开阔眼界,学以致用。”
欣荣双手接过,心中感动:“谢老佛爷厚爱,儿臣定当珍视。”
从慈宁宫出来,欣荣捧着木盒,心中百感交集。老佛爷的支持让她对欧洲之行更多了几分信心,但与此同时,她也感受到了这份信任背后的沉重责任。
“欣荣,”晴儿送她出来,轻声说,“老佛爷很少对人如此看重。她这是把孝贤皇后未竟的心愿寄托在你身上了。”
“我知道。”欣荣握紧木盒,“所以我必须做好,不仅是为自己,也是为了那些无法实现梦想的人。”
两人走到御花园,秋日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光影。园中的菊花已经盛开,黄的、白的、紫的,一片绚烂。
“其实我有点羡慕你,”晴儿突然说,“可以去那么远的地方,见那么多新奇的事物。”
“你也可以一起去啊,”欣荣脱口而出,“我可以向皇阿玛请求……”
晴儿摇头:“不,我有我的责任。老佛爷年事已高,需要人照顾。而且……”她顿了顿,“宫中需要有人留下来,照应这边的事。”
欣荣明白她的意思。如果所有人都走了,皇后那边就更加肆无忌惮了。晴儿留在宫中,既能照顾老佛爷,也能作为她和宫中的联络人。
“对了,”晴儿压低声音,“尔康让我告诉你,萧剑那边有消息了。”
欣荣心中一紧:“含香和蒙丹?”
“他们已经安全到达云南,在一处偏僻的山村落脚。”晴儿眼中闪着欣慰的光,“萧剑说,他们开了一家小茶馆,蒙丹偶尔教村里的孩子骑马射箭,日子虽然清贫,但很快乐。”
欣荣松了口气:“那就好。只要他们平安,我们做的一切就值得。”
“还有,”晴儿的声音更低了,“皇后最近在查尔康和永琪。容嬷嬷的人经常在福府附近转悠。”
欣荣皱眉:“她在找什么?”
“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好事。”晴儿担忧地说,“你要提醒尔康和永琪,行事要更加小心。皇后现在不敢动你,因为皇上和老佛爷都护着你,但她可以动你身边的人。”
欣荣点头:“我明白。我会让他们注意的。”
两人在御花园分开后,欣荣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去了画院。班杰明正在画一幅新的作品——紫禁城的秋景。画布上,金黄的银杏叶与红墙金瓦相映成趣,几个宫女在树下嬉戏,画面生动而温馨。
“班杰明。”
班杰明转过头,看到欣荣,放下画笔:“欣荣格格,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欣荣走进画室,“也在为欧洲之行做准备吗?”
班杰明苦笑:“与其说是准备,不如说是告别。这幅画,我想留给皇上,作为纪念。”
欣荣看着那幅未完成的画,突然问:“你会想家吗?我是指意大利。”
班杰明沉默片刻,点点头:“会。但这里也有了我的家和朋友。这次回欧洲,其实心情很复杂。既想回去看看故乡的变化,又舍不得离开这里。”
“你还会回来吗?”
“当然,”班杰明肯定地说,“我已经请求皇上,允许我作为大清驻欧洲的使节常驻。这样我就可以两边跑,既能为大清效力,也能常回故乡看看。”
欣荣微笑:“这是个好主意。到时候,我可以跟你学意大利语,你也可以教我更多关于欧洲的事情。”
两人正聊着,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班杰明走到窗边看了一眼,脸色微变:“是容嬷嬷,带着几个太监往这边来了。”
欣荣心中一凛:“她来做什么?”
“不知道,但来者不善。”班杰明快速收起几幅画,“欣荣格格,您从后门离开,不要让她看到您在这里。”
“那你呢?”
“我应付得来。”班杰明镇定地说,“她找的是我,不是您。”
欣荣犹豫了一下,还是听从了班杰明的建议,从画院的后门悄悄离开。她没有走远,而是躲在附近的一处假山后,观察着画院的动静。
容嬷嬷带着三个太监走进了画院。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他们又出来了,容嬷嬷脸色阴沉,显然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
等他们走远后,欣荣才回到画院。班杰明正在整理被翻乱的画具,见她回来,松了口气。
“她来找什么?”欣荣问。
“找含香的画,”班杰明说,“特别是那幅遗像。我说已经烧掉了,她不信,非要搜查。”
“烧掉了?”欣荣惊讶,“你真的烧了?”
班杰明点头:“为了安全起见,所有与含香有关的画作,我都处理掉了。皇后找不到任何证据。”
欣荣心中感激:“谢谢你,班杰明。你为我们冒了太多风险。”
“我们是朋友,”班杰明微笑,“朋友之间,不言谢。”
离开画院后,欣荣的心情沉重了许多。皇后的追查比想象中更加紧锣密鼓,她必须加快准备,同时也要确保所有人的安全。
接下来的几天,欣荣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准备上。她向班杰明学习基础的意大利语和法语,阅读关于欧洲历史和地理的书籍,甚至开始学习简单的航海知识。
与此同时,她也暗中与永琪、尔康等人保持联系,了解皇后的动向。令妃那边传来消息,皇后似乎在调查福伦家族的一些陈年旧事,具体是什么还不清楚,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一个雨夜,尔康冒雨来到欣荣宫中,神色凝重。
“尔康?这么晚了,出什么事了?”欣荣心中一紧。
尔康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压低声音:“皇后查到了二十年前的一桩旧案,与我父亲有关。”
“什么旧案?”
“雍正年间,我父亲曾奉命调查一起科举舞弊案。”尔康的脸色很难看,“当时牵涉到一位姓王的考官,后来被问斩。但最近皇后查到,那位王考官可能是被冤枉的。”
欣荣皱眉:“这与你父亲有什么关系?”
“我父亲是当时的副主审,”尔康说,“如果王考官真的是冤枉的,那我父亲就难逃失察之责。更重要的是,皇后查到,当年有一位关键证人突然失踪,而那位证人最后出现的地方,离我福家的别院不远。”
欣荣倒吸一口冷气:“皇后想说,是你们福家杀人灭口?”
尔康点头:“虽然还没有确凿证据,但皇后已经在暗中收集材料。一旦她拿到足够的证据,就会发难。到时候,不仅我父亲官位不保,整个福家都可能受到牵连。”
“皇上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尔康摇头,“皇后很聪明,她不会在证据不足的时候惊动皇上。她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欣荣在房中踱步,脑中飞速思考。皇后这一招真狠,不仅针对福家,更是针对她和永琪。如果福家出事,尔康必然受牵连,紫薇也会受到打击,而永琪作为紫薇的丈夫,也会被卷入其中。这样一来,漱芳斋的势力就会被大大削弱。
“我们必须反击,”欣荣停下脚步,“不能被动等待。”
“怎么反击?”尔康问,“皇后行事谨慎,很难抓到把柄。”
欣荣沉思片刻,突然问:“容嬷嬷有没有什么把柄?”
尔康一愣:“容嬷嬷?她跟在皇后身边几十年,忠心耿耿,做事滴水不漏。”
“没有人是完美的,”欣荣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只要仔细查,总能找到破绽。容嬷嬷在宫中这么多年,经手过多少事?安排过多少人事?收受过多少贿赂?我不信她清清白白。”
尔康眼睛一亮:“你是说……”
“从她身边的人入手,”欣荣说,“她的亲戚、她提拔的太监宫女、她经常来往的人。皇后查我们,我们就查她。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尔康点头:“好,我这就去安排。我在宫中还有些人脉,应该能查到些什么。”
“小心行事,”欣荣叮嘱,“不要打草惊蛇。”
尔康离开后,欣荣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雨幕。雨点敲打着窗棂,发出细密的声响。这场宫中的暗战,比她想象的更加复杂,也更加危险。
她想起现代看过的那句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紫禁城,就是最大的江湖。在这里,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而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盘。
但她也知道,在这场斗争中,她不是一个人。她有朋友,有盟友,有那些愿意为了正义和真情而战的人。
几天后,尔康带来了消息。容嬷嬷果然有问题——她有一个远房侄子,在京城开了一家绸缎庄,生意红火,但本钱来路不明。更可疑的是,这个侄子经常出入一些官员的府邸,似乎在中间牵线搭桥。
“我怀疑容嬷嬷在暗中做掮客,”尔康说,“帮人买官卖官,从中收取好处费。”
“有证据吗?”欣荣问。
“还没有确凿证据,但已经有了线索。”尔康眼中闪着光,“给我一点时间,一定能找到。”
就在这时,晴儿匆匆赶来,带来了一个更紧急的消息:“皇后向皇上提议,推迟欧洲使团的出发时间。”
“什么?”欣荣一惊,“为什么?”
“她说海上风浪大,不宜远行。建议等到明年春天再出发。”晴儿焦急地说,“皇上还没有决定,但似乎有些动摇。”
欣荣心中一沉。皇后这是要拖延时间,好在她离开前找到扳倒她的机会。一旦使团推迟,她就得在宫中多待半年,这半年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必须让使团按时出发,”欣荣坚定地说,“我去见皇阿玛。”
养心殿内,乾隆正在批阅奏折。看到欣荣进来,他放下朱笔:“是为使团的事而来?”
欣荣行礼:“皇阿玛圣明。儿臣听说皇后娘娘建议推迟使团出发,儿臣以为不妥。”
“哦?说说你的理由。”
“第一,使团筹备已久,各项准备已经就绪,推迟会造成不必要的浪费。”欣荣条理清晰地说,“第二,西洋各国已经得知使团将到,若推迟,有损大清信誉。第三,海上虽有风浪,但船队已经聘请了最有经验的航海师,应该可以应对。”
乾隆若有所思:“皇后也是为你安全考虑。”
“儿臣谢皇后娘娘关心,”欣荣恭敬地说,“但儿臣更想尽快完成使命,为大清带回西洋的先进技艺。儿臣相信,这是孝贤皇后当年的心愿,也是皇阿玛的期望。”
提到孝贤皇后,乾隆的眼神柔和了许多。他沉默片刻,最终拍板:“好,使团按期出发。你回去好好准备,十日后启程。”
“谢皇阿玛!”欣荣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从养心殿出来,欣荣遇到了等在外面的皇后。两人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火药味。
“欣荣格格真是好本事,”皇后皮笑肉不笑地说,“连皇上都能说动。”
“儿臣只是陈述事实,”欣荣不卑不亢,“皇后娘娘关心儿臣安全,儿臣感激不尽。但国事为重,儿臣不敢因私废公。”
皇后冷冷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但那眼神中的寒意,让欣荣明白,这场斗争远未结束。
接下来的十天,欣荣忙得脚不沾地。她不仅要继续学习语言和知识,还要与使团的成员见面,了解行程安排,准备随行物品。
令妃帮她准备了许多实用的东西——防晕船的药、御寒的衣物、甚至还有一套简易的炊具。晴儿则送她一本亲手抄写的笔记,里面记录了各种礼仪禁忌和注意事项。
小燕子和紫薇为她办了一场小型的送别宴。宴上,小燕子哭得稀里哗啦:“欣荣,你一定要回来啊!我会想你的!”
“傻丫头,”欣荣笑着擦去她的眼泪,“我只是去几年,又不是不回来了。”
紫薇相对镇定,但眼中也满是不舍:“西洋路远,你一切小心。记得常写信回来。”
“我会的,”欣荣握住她的手,“你们在宫中也要小心,特别是提防皇后。”
永琪和尔康也来了。尔康悄悄告诉欣荣,关于容嬷嬷的调查有了进展,已经找到了一些证据,但还需要时间收集更多。
“你放心去,”永琪说,“宫中有我们在,不会让皇后为所欲为。”
出发前夜,乾隆单独召见欣荣。养心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明日就要出发了,”乾隆看着欣荣,眼中难得有几分温情,“这一去,少则两年,多则三年。你可准备好了?”
“儿臣准备好了。”欣荣坚定地说。
乾隆点点头,从桌上拿起一个锦盒:“这个给你。”
欣荣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枚精美的玉佩,上面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龙。
“这是朕随身佩戴多年的玉佩,”乾隆说,“见玉如见朕。若在西洋遇到困难,可凭此玉向当地的大清商人求助,他们会尽力帮你。”
欣荣心中感动:“谢皇阿玛,儿臣定当珍视。”
“还有,”乾隆顿了顿,“你记住,无论走多远,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朕……等你回来。”
“儿臣知道了。”欣荣的眼眶有些湿润。
离开养心殿时,夜已深。欣荣走在寂静的宫道上,抬头望向星空。明天,她就要离开这座生活了数月的紫禁城,去往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她想起刚穿越时的迷茫,想起悔婚时的决绝,想起救含香时的惊险,想起与朋友们相处的点点滴滴。这段经历,比她想象的要精彩,也比她想象的要艰难。
但此刻,她心中没有恐惧,只有期待。期待见到十七世纪的欧洲,期待学习新知识,期待将现代的理念与这个时代结合,做出一些改变。
回到宫中,她开始整理最后的行装。在箱子的最底层,她放进了几样最重要的东西:老佛爷送的孝贤皇后的文房四宝,乾隆赐的玉佩,晴儿抄写的笔记,还有漱芳斋朋友们送的各种小礼物。
最后,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香囊——那是含香离开前托萧剑转交给她的,里面装着回部的特殊香料。欣荣将香囊贴身放好,仿佛带着一份远方的祝福。
夜深了,紫禁城沉睡在黑暗中。而在某个角落,一盏灯还亮着,灯光下,一个女子正在为远行做最后的准备。
她知道,前方有无数的未知和挑战,但她已经准备好去面对。因为这次远行,不仅是使命,更是她在这个时代真正自由的开始。
窗外,东方渐渐泛白。新的一天,新的旅程,即将开始。
而紫禁城的故事,仍在继续。那些留下的人,那些未了的情,那些未完的斗,都将在时间的河流中,继续流淌。
欣荣吹熄蜡烛,望向窗外的曙光。嘴角扬起一丝微笑。
欧洲,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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