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塔中人
黑塔很高,高到塔尖隐没在灰白色的雾气里,像一根刺向天穹的黑色冰棱。塔身完全由寒冰凝结而成,但冰是黑色的,不透光,表面布满细密的裂纹,像干涸大地龟裂的伤口。裂纹深处,有冰蓝色的流光缓缓游动,像血管中流淌的、冰冷的血。
塔前是一片开阔的冰原,平整如镜,倒映着黑塔狰狞的轮廓。冰面上散落着无数冰雕——是人,是马,是持戈执戟的士兵,是拖儿带女的百姓。他们保持着奔跑、回头、拥抱、跌倒的姿势,表情凝固在最后一刻:惊恐,绝望,不甘,还有一丝茫然的空洞。三百年过去了,冰雪完美地封存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死亡,让时间在这里静止,像琥珀里的虫蚁。
楚离走在冰雕之间,脚步很轻,但每踏一步,冰面就传来细微的、蛛网般的碎裂声,像踩在无数亡魂冻结的呻吟上。右眼的空洞里,星砂无声流淌,滴在冰面上,瞬间冻结,化作一点微弱的蓝光,又迅速黯淡。他能“感觉”到,这些冰雕深处,还残留着极其微弱的“执念”——是“想活”,是“想回家”,是“不甘心就这么死了”。三百年的冰雪,没能冻灭那一点人性的余烬。
阿芷跟在他身后,手中定星盘的光芒越来越亮,几乎要灼伤眼睛。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不是因为冷,是因为“压力”。这座塔散发出的“场”,太沉重了,像整个雪葬城的亡魂重量,都压在这座塔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楚离,”她低声说,声音在死寂的冰原上传得很远,“塔里有东西……在‘看’我们。”
楚离点头。他早就“感觉”到了。塔的“视线”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只有一种古老的、疲惫的“审视”,像垂死的巨兽,在最后时刻,打量着闯入巢穴的虫子。
两人走到塔底。塔基是八边形,每一边都刻着一个巨大的古篆字,笔划凌厉,深深刻进冰层,边缘结着霜花。楚离不认得那些字,但阿芷认得——她自幼在听雨阁学习古篆,能读懂大部分失传的文字。
“忠、勇、仁、义、礼、智、信、……恕?”阿芷一个个念出来,眉头越皱越紧,“前七个是常理,第八个字……怎么会是‘恕’?前朝以武立国,最重忠勇,对敌人从不宽恕。这塔……不对劲。”
楚离“看”着那个“恕”字。在他的感知里,这个字和其他七个字不同。其他七个字的“气”是刚硬的、锋利的,像出鞘的刀。唯独这个“恕”字,气息是柔软的、悲悯的,甚至带着一丝……“忏悔”。
塔的门,就在“恕”字下方。不是普通的门,是一个巨大的、冰封的漩涡。漩涡缓缓旋转,中心深不见底,散发着吸力,要将一切靠近的东西吞噬进去。
“入口。”阿芷说,声音发紧。
楚离没有犹豫,一步踏进漩涡。
天旋地转。
黑暗。然后是光。
不是外界的光,是意识中的“光”。楚离“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虚无中。上下左右,前后四方,都是纯粹的、没有边际的黑暗。只有脚下,有一条细细的、冰蓝色的光路,向前延伸,没入黑暗深处。
他低头,看见自己的“身体”。是半透明的,像水中的倒影,轮廓模糊,边缘在缓缓消散。右眼的空洞还在,但不再流血,因为这里没有“血”的概念。左眼的视力彻底消失了,只剩一片永恒的黑暗。但奇怪的是,他“看”得很清楚——不是用眼睛,是用“存在”本身,去感知这个空间。
这是一个“意识空间”。塔的“内部”,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空间,是前朝守将——或者说,是那个将“恕”字刻在塔基上的人——留下的“心象”。
楚离沿着光路往前走。脚下传来冰凉的触感(虽然感觉不到,但“知道”是冰凉的),像踩在万年玄冰上。光路两旁,黑暗中开始浮现景象——不是画面,是“记忆的碎片”,像水中的气泡,漂浮,破裂,又重组。
他看见一座繁华的城,不是落雪城的破败,是三百年前,尚未陷落的、被称为“北境明珠”的雪渊城。城墙高耸,街道宽阔,商贾云集,百姓安居。孩子们在雪地里打闹,妇人在檐下缝补,老人在酒馆里喝酒谈天。阳光很好,雪很白,一切安宁得不像话。
然后,蛮族来了。
黑色的骑兵像潮水,从北方雪原涌来。马蹄踏碎冰雪,弯刀映着寒光。城头的烽火点燃,钟声急促,士兵在城墙上奔跑,箭矢如雨。百姓惊慌逃窜,哭喊声,马蹄声,兵刃碰撞声,火焰燃烧声,混成一片地狱的交响。
画面破碎,重组。
是巷战。守军节节败退,退入内城。一个穿着银色铠甲、披着残破披风的中年将军,站在内城城楼上,望着下方如蚁群般涌来的蛮兵,眼中是血丝,是疲惫,是绝望,但脊梁挺得笔直。他身后,是最后的三千残兵,和挤满街道的、手无寸铁的百姓。
“将军,守不住了!”副将嘶声喊,“突围吧!带百姓从南门走,进白毛风峡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将军没说话。他只是看着远方,看着蛮族大纛下,那个端坐在战马上、戴着狼头面具的蛮族大汗。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但清晰:“传令,开南门。百姓先走,士兵断后。”
“将军!”副将跪倒,“您也走!您不能死在这里!”
“我是雪渊城守将,”将军说,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城在,人在。城破,人亡。这是规矩。”
他解下佩剑,递给副将:“带着这把剑,带百姓进峡谷。若……若能活下来,把剑交给我的儿子。告诉他,他爹不是英雄,是个……没守住城的废物。”
副将泪流满面,接过剑,重重磕了三个头,转身冲下城楼。
画面再次破碎。
是峡谷。白毛风突然刮起,遮天蔽日。百姓在风雪中哭喊奔逃,士兵用身体筑成人墙,挡住追来的蛮兵。将军站在最后,银甲染血,披风破碎,手中长枪如龙,每一枪刺出,都有蛮兵倒下。但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他一个。
蛮族大汗骑马走来,停在十步外,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年轻、但眼神沧桑的脸。他看着将军,用生硬的汉语说:“你,是条汉子。投降,我饶你不死,给你高官厚禄。”
将军笑了,笑得咳出血沫子:“我林啸天,生是大燕的人,死是大燕的鬼。要我降?除非……雪渊城的三万冤魂,都活过来。”
蛮族大汗沉默,缓缓举起弯刀。
将军也举起长枪,枪尖指向苍穹,嘶声长啸:“雪渊城的弟兄们!黄泉路上慢点走!等我——”
话音未落,白毛风骤然暴烈!冰雪如刀,卷起漫天雪暴,将一切吞没!将军的身影,蛮兵的身影,整个峡谷,都在雪暴中模糊、扭曲、最终……冻结。
画面定格在最后一瞬:将军仰头望天,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解脱般的、深深的“疲惫”。而他手中那杆长枪,枪尖所指,正是后来黑塔耸立的位置。
景象破碎,光路到了尽头。
楚离停下脚步。前方,黑暗的虚空中,悬浮着一道人影。
是个中年男子,穿着银色残甲,披着破碎披风,长发披散,面容英挺,但眉眼间是化不开的疲惫和沧桑。他就那样悬在那里,闭着眼,像睡着了,又像死了三百年,从未醒来。
雪渊城守将,林啸天。
或者说,是他最后一点未散的“执念”,化成的“残魂”。
楚离“看”着他。这个残魂的“气”,很特别。不是怨,不是恨,不是不甘,而是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责任”,和一丝……深埋在最底层的“悔”。
悔什么?悔没守住城?悔让百姓进峡谷?还是……悔别的?
楚离不知道。但他右眼中的星核碎片,在看见这个残魂的瞬间,骤然发烫!不是敌意,是共鸣!是“孤独”碎片,遇见了另一颗同样“孤独”、但更古老、更沉重的灵魂,产生的本能吸引。
残魂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冰蓝色的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两团缓缓旋转的冰漩,像塔外那只冰魄,但又多了点“人”的东西——是疲惫,是审视,是……一丝极淡的、几乎察觉不到的“期待”。
“你来了。”残魂开口,声音在意识空间里回荡,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直接响在脑海里。
楚离点头。
“三百年了,”残魂继续说,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下是滔天的疲惫,“我在这里等了整整三百年,等一个能拿起那把剑的人。等一个……愿意背负‘恕’的人。”
他抬手,指向楚离身后。
楚离转身。黑暗中,浮现出另一道光路,路的尽头,悬浮着一把剑——正是塔尖那把,套着黑色剑鞘的逆鳞剑。剑身光芒内敛,但剑脊上的龙纹是活的,在缓缓游动。剑鞘上的冰蓝纹路,与楚离右眼中的星核碎片,发出同频的、微弱的脉动。
“逆鳞剑鞘,”残魂说,“是初代剑主欧冶子,用万年玄冰铁所铸。鞘成之日,天降异象,她说此鞘能‘镇凶煞,安剑灵,束心魔’。但她又说,鞘有两面——一面镇剑,一面……镇人。”
他看向楚离,冰蓝的眼眸深不见底:“拿起剑鞘,剑能完整,你的反噬可暂缓。但代价是……剑鞘会同时‘镇’住你。镇住你的情绪,你的记忆,你身而为人的一切‘杂念’。你会变得越来越‘纯粹’,越来越‘接近剑’。到最后,你会变成剑的一部分,一个完美的、冰冷的、没有‘错误’的‘容器’。”
楚离“听”着。这些话,他早已从老妇、从苏挽月、从邱明渊口中听过无数次。但此刻从这个三百年前的残魂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宿命般的、不容置疑的重量。
“若我不拿呢?”楚离问。
残魂沉默片刻,缓缓道:“你的星核碎片正在苏醒,反噬正在加剧。没有剑鞘,你最多还能撑三个月。三个月后,你会彻底失控,被碎片吞噬,变成另一个‘天道容器’,或者……直接‘消失’。”
三个月。楚离“想”了想。很短,但也够做很多事。够他找到徐铁匠他们,够他送苏挽月去安全的地方,够他……再去一次天枢阁,见一见那个叫孙寂然的人。
但不够。不够他找到“第三条路”,不够他弄清楚母亲留下的星图到底预示着什么,不够他……好好“活”一次。
“拿起剑鞘,你还有时间,”残魂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听不出的“诱惑”,“虽然最后还是会变成‘剑’,但至少……你能多‘存在’一段时间。你可以做完想做的事,可以保护想保护的人,可以……少一点遗憾。”
楚离“看”着那把剑鞘。鞘身的冰蓝纹路,像有生命般,在对他招手。他能“感觉”到,只要伸出手,握住剑鞘,右眼的剧痛就会缓解,体内那些躁动的、属于历代剑主的痛苦记忆,就会被镇住,他会重新获得短暂的“平静”。
代价是,成为剑的奴隶,一点点失去“自己”。
很公平的交易。用“未来”,换“现在”。用“自我”,换“时间”。
他想起苏挽月的话:“你不会冷掉。”
想起邱明渊的话:“别让那点‘光’灭了。”
想起母亲刻在青砖上的星图,想起父亲胸口那把剑,想起老乞丐燃烧命元时的背影,想起阿芷说“我等你”时的眼神。
那点“光”,还在吗?
楚离低头,看向自己的“心”。在那片被星核碎片、被逆鳞剑、被无数痛苦记忆侵蚀得千疮百孔的黑暗中,他努力寻找,寻找那一点微弱的、几乎熄灭的、属于“楚离”的光。
他找到了。
很小,很暗,像风中的烛火,随时会灭。但它还在,固执地,倔强地,燃烧着。
那点火光里,有什么?
是母亲临终前,那句“好好活”。
是父亲塞给他青砖时,那双沾满血的手。
是老乞丐最后揉他头时,掌心的粗糙温度。
是苏挽月递给他热水时,眼中的担忧。
是阿芷说“我跟你去”时,眼中的决绝。
是柳娘子抱着绣品时的眷恋,是老王喝粥时的满足,是小荷叫他“楚大侠”时的依赖,是虎子挡在他身前的鲁莽,是陈先生念叨“我的学生怎么办”时的迂腐,是老妇盯着逆鳞剑时的深邃,是少年怀里那块碎成两半的玉佩……
是这些细碎的、微不足道的、属于“人”的瞬间,组成了那点火光。
脆弱,但顽强。
楚离抬起头,看向残魂。
“我拿。”
他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残魂冰蓝的眼眸,微微一闪:“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楚离说,“我要时间。时间,才能找到‘第三条路’。”
残魂沉默,许久,才缓缓点头:“好。那就……握住它吧。”
楚离转身,走向剑鞘。光路很短,但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右眼的空洞里,星砂流得更凶了,像在哭泣,又像在燃烧。
终于,他站在剑鞘前。
剑鞘悬浮在那里,安静,深邃,像一口通往永恒寒冰的井。鞘身的冰蓝纹路,此刻清晰可见,像活过来的血管,在缓慢搏动。楚离能“感觉”到,鞘在“呼唤”他,渴望与他手中的逆鳞剑合为一体,也渴望……“镇”住他这颗躁动不安的、充满“错误”的心。
他伸出手,握住剑鞘。
瞬间,冰寒刺骨!不是肉体上的冷,是灵魂层面的“冻结”!那寒意顺着他的手,疯狂涌入体内,瞬间席卷四肢百骸!右眼中的星核碎片,在寒意的刺激下,骤然爆发!冰蓝色的光芒从右眼空洞中喷涌而出,与剑鞘的纹路共鸣,交织,最终……融为一体!
楚离闷哼一声,整个人被冰蓝色的光芒吞没。光芒中,他看见无数画面闪过——是历代剑主的记忆,是碎片承载的天道痛苦,是逆鳞剑饮过的鲜血,是雪葬城三万亡魂的执念……所有东西,都在寒意的冲刷下,迅速“冻结”,变得安静,变得“有序”。
痛,消失了。
躁动,平息了。
那些嘈杂的、痛苦的记忆,被冰封在意识深处,像被封在琥珀里的虫子,再也无法嘶鸣。
楚离“感觉”自己正在变得“轻”,变得“空”,变得……“干净”。像一块沾满污垢的石头,被冰雪反复冲刷,最后露出底下光滑冰冷的本质。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手还是那双手,但皮肤下,隐隐有冰蓝色的纹路在流动,和剑鞘上的纹路一模一样。他握了握拳,力量还在,甚至更强了,但“感觉”不到了——触觉彻底消失,连“知道”自己在握拳,都是一种模糊的、隔着一层的“认知”。
他成了“容器”。
一个更完美、更冰冷、更接近“剑”的容器。
代价是,那点微弱的、属于“楚离”的火光,在寒意的冲刷下,摇摇欲坠,几乎熄灭。
但……还没灭。
它还倔强地,在冰封的心湖最深处,亮着一点豆大的、温暖的光。
楚离松开剑鞘,将逆鳞剑缓缓归鞘。
锵——
清越的剑鸣,响彻意识空间。剑与鞘合一的瞬间,龙纹红光大盛,但红光不再暴戾,而是变得内敛、温润,像沉睡的巨龙,终于找到了安息的巢穴。剑身的震颤停止了,那种无时无刻不在的“渴”与“饿”,也平息了。
剑,完整了。
楚离握着完整的逆鳞剑,转身,看向残魂。
残魂也在看他。冰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释然”,是“悲哀”,是“见证宿命”的疲惫。
“你拿到了,”残魂说,“但你也失去了。这是选择,没有对错。”
楚离点头,没说话。
“现在,你可以出去了,”残魂挥手,黑暗开始退散,光路重新浮现,“但记住,剑鞘能‘镇’,不能‘解’。你体内的碎片还在,反噬只是被延缓,不是消失。当你压制不住的那天,反噬会加倍袭来,到时候……你会死得更快,更彻底。”
“我知道。”楚离说。
“还有,”残魂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得很轻,轻得像叹息,“若你将来见到我儿子……告诉他,他爹不后悔守城,但后悔……没来得及对他说声‘对不起’。”
楚离“看”着他。这个三百年前的将军,此刻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属于“人”的脆弱——是愧疚,是对未能尽责的父亲身份的愧疚。
“他叫什么?”楚离问。
“林寒。”残魂说,“如果他还活着……应该也是个老头子了。”
林寒。楚离记下了这个名字。
“我会找。”他说。
残魂笑了,笑容很淡,很疲惫,但终于有了一点温度:“谢谢。”
他抬手,轻轻一推。
楚离感觉身体一轻,向后倒飞出去,意识迅速抽离。最后一眼,他看见残魂的身影在黑暗中渐渐淡去,冰蓝的眼眸最后望了一眼虚空,然后……彻底消散。
三百年的执念,终于得以安息。
二、冰原血
楚离睁开眼(左眼),发现自己回到了黑塔前的冰原。
阿芷蹲在他身边,脸色苍白,眼中含泪,手里握着一枚碎裂的定星盘。看见他醒来,她先是一愣,随即扑上来,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你醒了!你吓死我了!你进去整整三天!我怎么叫你都没反应,塔又进不去,我以为你……”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哭。
三天?楚离“感觉”了一下。在意识空间里,感觉只过去了一小会儿,外界居然过了三天。时间流速的差异,比太虚幻境更夸张。
他坐起身,低头看向手中的剑。逆鳞剑完整归鞘,剑身不再震颤,安静得像一块黑色的寒铁。只有剑鞘上冰蓝的纹路,在缓缓流动,提醒着它的不凡。
“剑鞘……拿到了?”阿芷擦掉眼泪,声音发颤。
楚离点头,将剑递给她。阿芷接过,手指轻抚剑鞘,眼中闪过激动、敬畏,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
“完整了……”她喃喃道,“三百年了,终于……”
她忽然抬头,看向楚离,眼神复杂:“你的眼睛……”
楚离抬手,摸了摸右眼的眼罩。眼罩下,空洞依旧,但不再流血。星核碎片被剑鞘镇住,反噬暂缓,但代价是……他感觉那点“自我”,被冰封得更深了。
“没事了。”他说,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阿芷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点什么,但那张脸太平静了,平静得像戴了一张完美的面具。她最终低下头,将剑还给他。
“我们该走了,”她说,“外面……可能出事了。”
楚离“看”向峡谷入口方向。在他的感知里,那里传来剧烈的“情绪”波动——是“恐惧”,是“绝望”,是“厮杀”的暴戾。很混乱,很嘈杂,像一锅煮沸的血。
“血衣卫在入口埋伏,”阿芷低声说,“三天前你进去后,他们就到了,守在峡谷外,不让任何人进出。徐叔和苏大夫他们……可能被堵在外面了。”
楚离握紧剑柄,起身。
“走。”
两人朝峡谷入口疾行。楚离的速度比之前更快,脚步踏在冰面上,无声无息,像一道黑色的影子。阿芷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但她咬牙坚持,手中的定星盘已经碎了,只能凭记忆和直觉辨认方向。
半个时辰后,他们接近峡谷入口。
风雪中,传来兵刃碰撞的脆响,和凄厉的惨叫。
楚离停下,示意阿芷隐蔽在一块巨冰后,自己则悄然上前,爬到一处冰崖上,向下“看”。
峡谷入口处,正在爆发一场混战。
一边是血衣卫,二十人,血袍翻飞,弯刀如血,结成战阵,正在围攻中间的几个人。另一边……是苏挽月、徐铁匠、虎子,还有那个一直沉默的少年。老王、陈先生、小荷、老妇、柳娘子则被护在中间,蜷缩在一辆翻倒的马车后,瑟瑟发抖。
苏挽月手中银针如雨,精准地射向血衣卫的要穴,但血衣卫人数太多,阵型严密,银针大多被刀光挡下。她脸色苍白,嘴角溢血,显然已受了内伤。徐铁匠挥舞铁锤,像一头暴怒的黑熊,每一锤都砸得血衣卫倒退,但他身上也多了好几道伤口,鲜血染红衣袍。虎子最惨,他挡在最前面,手中柴刀已经砍卷了刃,胸口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血流如注,但他还在吼,还在砍,像一头濒死的野兽。
少年被护在中间,手里紧紧攥着那块碎成两半的玉佩,眼中是极致的恐惧,但恐惧深处,有一点奇异的、冰蓝色的光在闪烁——是他体内的碎片,在生死关头,被激发了。
血衣卫统领祝炎,站在战圈外,负手而立,冷冷看着。他长得和祝融有七分像,但更年轻,眼神更阴鸷。他手中也拿着一枚寻血罗盘,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最后死死指向少年。
“抓住那个小的,”祝炎开口,声音嘶哑,“他身上的碎片,快要‘熟’了。带回去,左使大人重重有赏。”
血衣卫攻势更猛。苏挽月闷哼一声,左肩中刀,鲜血飙出!她踉跄后退,被徐铁匠扶住。徐铁匠目眦欲裂,狂吼一声,铁锤横扫,砸飞两个血衣卫,但背后空门大开,又一刀砍来!
眼看刀锋就要斩中后心——
一道剑光,自天而降。
不是红光,不是蓝光,是一道纯粹的、冰冷的“白”。像雪,像冰,像月光凝结成的刃,无声无息,从冰崖上斩落,斩在徐铁匠身后那血衣卫的刀上。
刀,碎了。
不是断裂,是“粉碎”。像被无形的力量从内部震碎,化作无数铁屑,簌簌落下。那血衣卫愣住,还没反应过来,白光已掠过他的脖颈。
没有血。人僵在原地,然后……从头到脚,化作冰雕,又迅速龟裂,碎成一地冰渣。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抬头,看向冰崖。
楚离站在那里,逆鳞剑已出鞘,剑身雪白,没有光芒,但剑锋所过之处,空气凝结出细密的冰晶。他蒙着眼,面色平静,但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不是温度的寒,是“存在”层面的寒,像一座行走的冰山,缓缓压来。
“楚离!”苏挽月惊呼,眼中闪过狂喜,但随即被更深的“担忧”取代——她“感觉”到了,楚离身上的“气”,变了。更冷,更静,更……不像“人”。
祝炎瞳孔骤缩,死死盯着楚离手中的剑:“逆鳞……完整了?”
楚离没回答。他踏出一步,从冰崖上飘然落下,像一片没有重量的雪,落在战圈中央。血衣卫下意识后退,握刀的手在微微颤抖——刚才那一剑,太过诡异,超出了他们的理解。
“楚离,小心!”徐铁匠嘶声喊,“这帮龟孙子有阵法!”
楚离“看”向祝炎。这个血衣卫新统领的“气”,比祝融更凝实,更暴戾,但也更“虚”——他体内有伤,是旧伤,而且伤在神魂。是强行提升修为、根基不稳留下的隐患。
“让开,”楚离开口,声音很平,没有起伏,“或者,死。”
祝炎脸色阴沉,眼中杀机爆闪:“狂妄!就算你拿到了完整逆鳞,也不过是个通脉境的废物!结阵!血煞炼魂!”
二十名血衣卫同时厉喝,手中弯刀高举,刀身血光暴涨,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血色罗网!网上浮现无数狰狞鬼脸,嘶吼咆哮,朝楚离罩下!血光所过之处,冰雪融化,地面腐蚀,空气弥漫着甜腻的血腥味!
这是血衣卫的合击绝技,以血煞之气炼化魂魄,一旦被罩住,神魂会被生生抽出,炼成血幡的养料!
苏挽月脸色惨白,想冲过去,但被徐铁匠死死拉住。虎子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失血过多,眼前发黑,又跌坐下去。少年缩在马车后,瑟瑟发抖,眼中冰蓝光芒越来越亮。
楚离抬头,“看”着那张罩下的血色罗网。
在他此刻的感知里,那不是什么罗网,是无数“负面情绪”的聚合体——是“暴戾”,是“贪婪”,是“嗜血”,是“痛苦”,是血衣卫杀过的人、炼过的魂,临死前最极致的怨恨和恐惧。这些情绪混乱、肮脏、充满破坏欲,但在逆鳞剑的“眼”中,是最低劣的“食粮”。
他举剑。
逆鳞剑平举,剑尖指向血色罗网的中心。剑身雪白,但剑脊深处,那点冰蓝的纹路,缓缓亮起。
“镇。”
他轻声说。
剑鞘上,冰蓝纹路光芒大盛!一股浩瀚、冰冷、纯粹的“寒意”,以楚离为中心,轰然爆发!寒意所过之处,空气冻结,风雪凝固,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那张血色罗网,在触及寒意的瞬间,发出刺耳的、像玻璃碎裂的声响!
网上那些鬼脸,表情从狰狞变为恐惧,然后……一个个“冻结”,化作冰蓝色的雕像,又迅速龟裂,碎成冰粉,消散在空气中。罗网本身,也寸寸断裂,化作漫天血色的冰晶,簌簌落下,像下了一场血色的雪。
二十名血衣卫,同时喷血倒飞!他们手中的弯刀,刀身上的血光全部熄灭,刀身结满白霜,像刚从冰窟里捞出来。他们倒在地上,浑身颤抖,脸色青紫,嘴唇冻得发黑——不是外伤,是神魂被“寒意”侵蚀,几乎冻裂。
祝炎连退三步,才勉强站稳,嘴角溢出一缕鲜血,眼中满是骇然:“这是……什么?!”
楚离没回答。他踏前一步,逆鳞剑缓缓抬起,剑尖指向祝炎。
“该你了。”
祝炎脸色变幻,最终化为狰狞。他狂吼一声,双手结印,周身血光爆闪,化作一头巨大的血狼虚影,仰天长啸,扑向楚离!这是他压箱底的绝招“血狼噬魂”,燃烧精血,召唤血煞狼灵,一击之下,可噬人魂魄,毁人道基!
血狼扑至,腥风扑面,楚离甚至能“看见”狼口中那无数嘶吼的怨魂。
他没有动。
只是抬起左手,对着血狼,虚虚一握。
剑鞘上,冰蓝纹路再次亮起。一股无形的、冰寒的“力场”,以他左手为中心扩散,瞬间笼罩血狼。
血狼的动作,骤然僵住。
它停在半空,保持着扑击的姿势,但身体从头部开始,迅速“冻结”,化作冰雕。不是外表的冻结,是从内到外、从魂魄到形体的彻底“冰封”。一息之后,整头血狼,碎成漫天冰蓝色的光点,消散无形。
祝炎再次喷血,这次是黑色的血,带着内脏碎片。他踉跄后退,眼中终于露出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是对这种完全无法理解、无法抗衡的“力量”的恐惧。
“你……你不是人……”他嘶声说,声音发颤,“你是……怪物……”
楚离“看”着他,右眼的空洞里,冰蓝光芒微微闪烁。
“也许吧。”
他挥剑。
逆鳞剑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没有声音,没有光华,只有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冰蓝细线,掠过祝炎的脖颈。
祝炎的表情凝固。他低头,想看看自己的伤口,但头刚低下一半,整个身体,从脖颈开始,迅速“冰化”,化作一尊完整的冰雕。冰雕保持着惊愕、恐惧、不甘的表情,栩栩如生,在风雪中静静矗立。
楚离收剑,归鞘。
剑身入鞘的轻响,在死寂的雪原上格外清晰。
他转身,看向苏挽月他们。
所有人都呆住了。苏挽月捂着嘴,眼泪无声滑落。徐铁匠张着嘴,说不出话。虎子瘫在地上,眼中是劫后余生的茫然。老王、陈先生、小荷、老妇、柳娘子从马车后探出头,看着楚离,看着那尊祝炎的冰雕,眼神复杂——是敬畏,是恐惧,是感激,也是……一丝陌生的疏离。
这个楚离,和他们认识的楚离,不一样了。
更冷,更强,也更……不像“人”。
楚离“看”着他们,右眼的空洞里,星砂不再流淌。他“感觉”不到他们的情绪,也“感觉”不到自己的情绪。一切都很平静,很“空”,像雪后的荒原,干净,但死寂。
他走到苏挽月面前,伸手,按住她流血的左肩。
掌心冰蓝纹路微亮,一股寒意渗入伤口。伤口迅速止血,结痂,疼痛消失。但苏挽月颤抖了一下——不是疼,是冷。楚离掌心的温度,比冰雪还冷。
“没事了。”楚离说,声音很平。
苏挽月抬头看着他,眼泪流得更凶。她想说什么,但喉咙像被堵住,发不出声音。她只是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楚离的脸颊。
很冰。像摸一块寒铁。
“你的手……”她哽咽道,“好冷。”
楚离沉默。他收回手,转身看向峡谷入口。那里,血衣卫倒了一地,有的昏迷,有的还在抽搐,但都失去了战斗力。远处,隐约有马蹄声传来——是落雪城的守军,被这里的动静惊动了。
“走。”楚离说,“守军来了,麻烦。”
徐铁匠如梦初醒,赶紧扶起虎子,老王和陈先生也搀扶着小荷和老妇,柳娘子默默抱起少年。阿芷从冰崖后跑出来,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
一行人,互相搀扶着,朝峡谷深处退去。
楚离走在最后,逆鳞剑背在身后,剑鞘冰蓝纹路缓缓流动,像无声的呼吸。
风雪中,那尊祝炎的冰雕,静静矗立,像一座墓碑,纪念着这场短暂而诡异的杀戮。
更远处,峡谷入口的山崖上,一道青衫身影悄然现身。
邱明渊负手而立,望着楚离等人消失的方向,眼中情绪复杂。
“完整逆鳞……‘镇’之剑意……”他低声自语,像在推算什么,“林啸天,你等了三百年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吗?”
风雪呼啸,将他的话语,吹散在苍茫天地间。
他转身,悄然离去,像从未出现过。
峡谷重归死寂,只有风雪呜咽,和那尊冰雕,在渐渐暗淡的天光中,泛着冰冷的光。
三、余烬微光
众人退到峡谷深处,一处背风的冰窟里。
冰窟不大,但能容纳所有人。徐铁匠生起火,火光跳动,驱散了些许寒意。虎子的伤口被苏挽月重新包扎,老王和陈先生抱着小荷取暖,老妇和柳娘子坐在角落,沉默不语。少年蜷在火堆边,怀里紧紧抱着那块碎玉佩,眼中的冰蓝光芒已经褪去,只剩下疲惫和茫然。
阿芷检查了每个人的情况,松了口气:“都没大碍,虎子失血多了点,但没伤到要害,养几天就好。”
徐铁匠一屁股坐在火边,重重叹了口气:“他娘的,差点就交代在那儿了。楚小子,多亏你来得及时。”
楚离坐在离火堆最远的洞口,背对着众人,望着外面纷飞的大雪。逆鳞剑横在膝上,剑鞘冰蓝纹路在火光映照下,流转着幽暗的光。
“血衣卫怎么找到你们的?”他问,声音很平。
徐铁匠骂了句脏话:“是邱明渊那王八蛋!我们按你说的,分三路出城。我和老王他们走下水道,很顺利,到了十里坡等你们。苏大夫那一路也没事。但我们等了一天,没见你们来,就想着往回找找,结果在峡谷口撞上血衣卫的暗哨。他娘的,那帮龟孙子早就埋伏在那儿了!”
苏挽月接口,声音还有些发颤:“邱明渊算准了我们会来汇合,提前在入口布了埋伏。我们一出现,就被围住了。血衣卫人数太多,我们突围了几次,都没冲出去,要不是你……”
她没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懂。
楚离沉默。邱明渊果然没打算真的放他们走。那个天枢阁主簿,嘴上说着“等”,实则布下杀局,想将他们一网打尽。若不是他及时出塔,苏挽月他们此刻已成了血衣卫的俘虏,或者尸体。
“邱明渊呢?”阿芷问,“刚才没看见他。”
“他应该就在附近,”楚离说,“但没出手。”
“为什么?”徐铁匠不解,“他要杀我们,刚才是最好的机会。”
楚离“看”着膝上的剑。剑鞘传来微弱的脉动,像在回应他的思绪。
“他在等。”楚离缓缓说,“等我彻底变成‘剑’。”
冰窟里一片寂静。只有火堆噼啪作响,和外面风雪的呜咽。
苏挽月站起来,走到楚离身边,蹲下,看着他蒙着眼的侧脸。火光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让那张原本就平静的脸,更添了几分不真实的、雕塑般的冰冷。
“楚离,”她轻声说,声音发颤,“你的眼睛……还疼吗?”
楚离摇头。
“那……你还能‘感觉’到吗?”苏挽月继续问,眼中是深切的担忧,“冷,热,疼,高兴,难过……还能吗?”
楚离沉默片刻,缓缓摇头。
苏挽月眼中闪过痛楚。她伸出手,想碰碰他的脸,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像怕碰碎什么易碎的东西。
“那你……还记得吗?”她问,声音更轻了,像怕惊扰什么,“记得你娘,记得你爹,记得你师父,记得……我们?”
楚离“看”着她。在他的感知里,苏挽月的情绪场像一团温暖但摇曳的火,火光中有悲伤,有担忧,有恐惧,但最深处,是一点不肯熄灭的、执拗的“希望”。
他“想”了想。记忆还在,但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清晰,但冰冷。他能“知道”母亲刻星图的样子,能“知道”父亲擦刀时的侧脸,能“知道”老乞丐最后揉他头时掌心的粗糙,能“知道”苏挽月递给他热水时眼中的担忧。
但“感觉”不到了。
那些记忆带来的温暖、悲伤、愤怒、眷恋……所有“情绪”,都被剑鞘“镇”住了,封在意识最深处,像冰封的湖底,看得见,但触不到。
“记得。”他最终说,声音依旧平静。
苏挽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容很苦,但眼里有泪光:“那就好。记得,就好。”
她站起身,走回火堆边,坐下,抱住膝盖,将脸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颤抖,像在哭,但没有声音。
冰窟里气氛沉重。老王和陈先生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小荷依偎在老王怀里,小声抽泣。老妇闭着眼,手中捻着一串看不出材质的念珠,嘴唇无声翕动。柳娘子抱着少年,轻轻拍着他的背,眼神空洞地望着火光。
阿芷走到楚离身边,坐下,低声说:“剑鞘的‘镇’,是双向的。它镇住碎片反噬,也镇住你的‘人心’。用久了,你会彻底变成‘剑灵’,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现在’和‘任务’。”
楚离点头。他“知道”。但这是他的选择。用“未来”换“现在”,用“自我”换“时间”。很公平。
“不过,”阿芷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我听阁主说过,剑鞘的‘镇’不是绝对的。如果持剑者心里有足够强的‘执念’,强到能冲破冰封,就能短暂地……找回‘自己’。”
执念?楚离“想”了想。他还有什么执念?报仇?是的,孙寂然还没死。保护这些人?是的,他们还没安全。找到“第三条路”?是的,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这些“执念”,此刻都像隔着一层冰,清晰,但冰冷,激不起一丝波澜。
“很难。”阿芷说,眼中闪过悲哀,“但……不是不可能。”
楚离没说话。他“看”向洞外。风雪更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像要将一切都埋葬。
许久,徐铁匠打破沉默:“接下来怎么办?血衣卫虽然灭了,但邱明渊还在,落雪城的守军也惊动了。这峡谷不能久留。”
苏挽月抬起头,擦干眼泪,声音还有些哑:“往北走。出峡谷,进北漠。北漠是蛮族的地盘,天枢阁和血煞盟的手伸不到那么远。我们可以找个部落落脚,慢慢想办法。”
“北漠……”徐铁匠皱眉,“那地方苦寒,而且蛮族排外,不好混。”
“总比在这里等死强。”苏挽月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且,北漠有种‘烈阳草’,性极热,或许能克制楚离体内的寒气,缓解剑鞘的副作用。”
阿芷眼睛一亮:“烈阳草?我听过!是北漠圣山‘赤炎峰’的特产,百年一开花,花叶皆可入药,能驱寒毒,补阳气。如果能找到,说不定真有用。”
楚离“听”着他们的讨论,没有插话。北漠,赤炎峰,烈阳草……这些词在他意识里过了一遍,留下淡淡的痕迹,但激不起任何情绪。
去哪里,对他而言,都一样。
只要能“活着”,活到做完该做的事。
“那就去北漠。”徐铁匠拍板,“明天一早就走。今晚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众人都没意见。苏挽月给每人分了点干粮和水,然后走到楚离身边,递给他一块烤热的饼。
楚离接过,咬了一口。饼是硬的,没有味道,但他“知道”该咀嚼,该吞咽。他机械地吃着,像完成一项任务。
苏挽月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吃东西的样子,眼中情绪复杂。她忽然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半块碎银子,和一枚小小的、已经干枯的草编蚂蚱。
“这个,”她将草编蚂蚱放在楚离掌心,“是我小时候编的。那年我七岁,家乡发大水,我爹娘都死了,我跟着流民往北逃。路上又冷又饿,我快撑不住的时候,遇见一个老爷爷,他给了我这个,说‘丫头,拿着,蚂蚱能跳,你也能跳过去’。”
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后来我真的跳过去了,活下来了。这个蚂蚱,我一直留着。现在……给你。”
楚离“看”着掌心的草编蚂蚱。很粗糙,已经发黑,一碰就会碎。但在他此刻冰冷平静的“心”湖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
很轻,很细微,像冰层下,有鱼轻轻摆了下尾。
他握紧蚂蚱,草梗硌着掌心(虽然感觉不到,但“知道”是硌着的)。
“谢谢。”他说,声音依旧平静,但似乎……有了那么一丝极淡的、几乎察觉不到的“温度”。
苏挽月笑了,眼泪又掉下来,但这次是笑着哭的。
“不用谢,”她说,声音很轻,“楚离,你要记住,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楚离。是那个会救我,会救大家,会说‘你不会冷掉’的楚离。这点,谁也不能改变,剑不能,鞘不能,天道也不能。”
楚离“看”着她。火光映在她带泪的眼中,像两颗跳动的、温暖的星。
那点微弱的、冰封在湖底的“光”,似乎……亮了一点点。
很小的一点点,像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但还在。
这就够了。
他握紧草编蚂蚱,握紧逆鳞剑,闭上眼(左眼)。
“睡吧。”他说。
苏挽月点点头,靠在他身边的冰壁上,闭上眼,很快沉沉睡去。她太累了。
楚离没有睡。他不需要睡。剑鞘镇住了一切,包括疲惫。他只需要静静坐着,像一尊不会疲惫的雕像,守在这里,守着这点微弱的、属于“人”的余烬。
洞外风雪呼啸。
洞内火光摇曳。
长夜漫漫。
但黎明,总会来的。
书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