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办公室集中在三楼东侧,一条安静的走廊,两侧是厚重的实木门,每扇门上都镶着黄铜名牌,字迹大多已模糊不清。与其他楼层的破败相比,这里显得过分整洁:地面打过蜡,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空气里没有霉味,只有消毒水和某种清新剂的混合气味,闻起来像刻意掩盖什么的假象。
赵伶站在走廊转角处,背贴着冰冷的墙壁,呼吸放得很轻。
他是“意外”来到这里的。午后的自由活动时间,那个面相敦厚的护工老陈让他帮忙送一叠表格到三楼行政处——这本不是病人该做的事,但老陈对他似乎有种莫名的信任,或者说,是某种试探。赵伶没拒绝,他需要更多了解这座病院的结构,而三楼,尤其是医生办公区,是他尚未涉足的区域。
行政处没人。门锁着,窗户里一片漆黑。赵伶在门口等了几分钟,决定先把表格放在门口,但转身时,听到了说话声。
从走廊尽头那间最大的办公室传来。
声音压得很低,但在空荡的走廊里依然清晰。赵伶听出其中一个声音是苏知微,冷静、平稳、每个字都像经过精密测量。另一个声音更苍老,带着长期吸烟造成的沙哑,应该是她的上级,主治医师之一。
他们在讨论病例。
而病例的主人公,是他,赵伶。
“患者赵伶,入院第四天。”苏知微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行为观察记录如下:每日有规律地表现出戏剧性行为,主要模仿京剧中的生、旦角色,唱段涉及《贵妃醉酒》《击鼓骂曹》《牡丹亭》等多出剧目。模仿时情感充沛,肢体语言夸张,但——”
她顿了顿,纸张翻动的声音。
“但每次‘表演’结束后,会迅速恢复平静状态,眼神有短暂的清明期,持续时间约三到五秒。之后重新进入茫然或亢奋状态。这种转换过于迅速,不符合典型表演型人格障碍的过渡特征。”
苍老的声音:“可能是刻意伪装。你上次团体治疗时的记录提到,他唱《击鼓骂曹》时表现出异常的专业水准。”
“是的。”苏知微说,“我调阅了他的背景资料。赵伶,二十五岁,父母双亡,原‘庆丰班’戏曲班主赵青云之子。庆丰班三个月前因仓库火灾解散,赵青云夫妇在火灾中身亡。赵伶在火灾后行为失常,被亲友送入本院。”
“戏曲世家……”苍老声音沉吟,“那他的专业能力就可以解释了。但为什么要伪装疯癫?为了逃避什么?”
“这正是疑点。”苏知微的声音里难得出现一丝不确定,“如果是为了逃避现实创伤,他的‘表演’应该更碎片化、更情绪化。但他的疯癫行为具有明显的‘框架’:只在特定时间、特定场合表演特定剧目,像是……在遵循某种剧本。”
门外,赵伶的掌心渗出细汗。苏知微的观察精准得可怕。他确实在遵循“剧本”——父母临终前交代的剧本:装疯,入院,观察,等待。但他没想到苏知微能在短短几天内看出框架感。
“生理检查结果呢?”苍老声音问。
“常规检查无异常。”苏知微说,“血液、尿液、心电图、脑电图都在正常范围内。但有一项异常指标:瞳孔反射测试。”
赵伶的心脏猛地一跳。
“说具体。”
“正常人在强光照射下,瞳孔会迅速收缩,光线移开后缓慢恢复。”苏知微的声音变得谨慎,“赵伶的瞳孔收缩速度比常人快17%,恢复速度慢22%。更异常的是,当他在‘表演’状态下,特别是唱戏时,瞳孔边缘会出现微弱的光晕现象——不是仪器反光,是瞳孔自身发出的、非常暗淡的金色光晕,持续时间很短,大约0.3到0.5秒,肉眼几乎无法察觉,但高速摄影机能捕捉到。”
走廊里陷入沉默。
赵伶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爬上来。光晕?他的眼睛在唱戏时会发光?他自己完全不知道!是《戏神卷宗》的力量在无意识中外显了吗?
“光晕……”苍老声音重复这个词,语气变得严肃,“类似现象在以前的记录里出现过吗?”
“病院档案中,有三例记录提到患者出现‘视觉异常’,但描述模糊,没有影像证据。”苏知微说,“其中一例是二十年前的记录,患者姓名被涂黑,只留下代号‘Z-7’。症状描述为‘情绪激动时,瞳孔出现环状色散,疑似晶状体异常’。但当时的记录医生备注:‘无法用已知生理或病理学解释’。”
二十年前。代号Z-7。赵伶的父亲赵青云就是二十年前来过第七病院。这是巧合吗?
“你的判断?”苍老声音问。
苏知微停顿了几秒,纸张翻动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调阅了赵伶入院时的随身物品清单。除了衣物,只有一枚老式铜钱,已交还家属保管。但我在他的病房进行了三次非正式观察,发现他在独处时,有几次长时间凝视墙壁,嘴唇微动,像是在默念什么。我记录下了他嘴唇的动作模式——”
赵伶几乎要停止呼吸。她在读唇?连这都做了?
“——经过比对,这些口型与已知的京剧唱词不符。音节结构更古老,更像某种……咒文或祷词。”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许久,苍老声音缓缓说:“苏医生,你知道第七病院的特殊性。有些病例,不能只用现代精神病学的框架来看。”
“我知道。”苏知微的声音很平静,“所以我才申请调阅二十年前到现在的所有异常病例记录。我想知道,像赵伶这样的个案,以前是如何处理的。”
“处理方式各不相同。”苍老声音叹了口气,“有些被转院,有些被特殊监护,有些……消失了。”
消失了。这三个字让赵伶的血液几乎冻结。
“消失是指?”
“字面意思。病历还在,人不见了。院方记录是‘家属接走’或‘转院治疗’,但后续追踪显示,那些家属根本不存在,接收的医院也没有相关记录。”苍老声音压低,“苏医生,你还年轻,有些事……知道太多没好处。赵伶的病例,按常规处理就好。观察,治疗,如果病情稳定就安排出院。别深究。”
“但那些光晕现象怎么解释?”苏知微追问,“瞳孔自主发光,这已经超出了精神病理学的范畴。我怀疑,第七病院里存在某种……尚未被科学认知的感染源或能量场,可能影响特定体质者的神经系统,产生视觉异常。”
她顿了顿,继续说:“如果这种假设成立,那么赵伶可能不是‘疯’了,而是‘感知’到了我们普通人感知不到的东西。他的‘表演’,可能是他尝试与那些东西互动的方式。”
门外的赵伶愣住了。苏知微的推理,竟然如此接近真相。她不懂超自然,但她用科学的逻辑,推导出了一个近乎正确的结论:他不是疯子,是感知者。
“危险的推测。”苍老声音警告,“苏医生,我欣赏你的专业精神,但第七病院有自己的规矩。有些东西,看见了也要当没看见。赵伶的病例,我会重新评估。你先把相关记录交给我,包括那些高速摄影的照片。”
“照片已经销毁了。”苏知微说,“按照您之前的指示,所有异常影像资料不得保留。”
“很好。”苍老声音似乎松了口气,“那瞳孔反射的数据报告呢?”
“原始数据在实验室电脑里,但我做了备份。”苏知微的声音依旧平稳,“备份在我个人的加密存储设备里。作为科研资料保留。”
短暂的沉默。
“苏医生。”苍老声音的语气变了,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你刚调来不久,可能还不清楚这里的……工作环境。有些资料,留在个人手里,对你没好处。”
“我明白。”苏知微说,“所以我已经将备份上传到学院的加密服务器,设定了三个月后自动发送给我的博士生导师。如果三个月内我没有主动取消发送,或者……出了什么意外,导师会收到所有资料,并开始独立调查。”
完美的反击。赵伶几乎要为苏知微鼓掌。她不仅敏锐,而且懂得自保。用学术界的规矩,对抗病院里可能存在的黑暗操作。
办公室里的气氛降至冰点。
良久,苍老声音干笑了一声:“苏医生想多了。我只是提醒你注意安全。既然资料已经妥善保管,那就按你的方案继续观察吧。不过,关于赵伶的瞳孔光晕现象,我建议你不要在正式报告中提及。可以描述为‘疑似光线反射造成的观察误差’,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我会斟酌措辞。”苏知微说,“那么,赵伶的治疗方案?”
“维持现状。继续观察。每周提交一次评估报告给我。”苍老声音顿了顿,“另外,减少他与周会计、儿童病人小念的接触频率。我注意到,这三人之间有异常的互动模式。”
“理由?”
“周会计在病院工作了十五年,他的记录方式……很特别。而小念的母亲,就是二十年前那个代号Z-7的病例。有些联系,最好不要让它继续加深。”
小念的母亲就是Z-7?赵伶感到一阵眩晕。那个教会小念童谣的女人,那个意识被困在异界的女人,二十年前就在这里,被标记为异常病例?而周会计认识她,保护她,现在又在保护小念?
所有的线索开始串联。二十年前,父亲赵青云来第七病院调查,可能接触过小念的母亲和周会计。二十年后,他赵伶来到这里,遇到了同样的人,卷入了同样的事件。这不是巧合,是某种必然。
“我明白了。”苏知微说,“我会调整活动安排。”
“还有一件事。”苍老声音最后说,“下周,院方会有一位慈善家来访,姓白,白先生。他可能会参观病区,与部分病人交流。赵伶的‘表演型’症状比较有代表性,可能会被选为交流对象之一。你提前准备一下,确保他在交流期间……表现稳定。”
白先生。慈善家。赵伶想起前几天在病院接待处远远瞥见的那个衣冠楚楚的男人,那种本能的厌恶感。那个人要来“交流”?是单纯的慈善访问,还是另有所图?
“我会准备。”苏知微说。
谈话似乎结束了。椅子挪动的声音,脚步声走向门口。
赵伶迅速后退,闪进旁边的楼梯间,轻轻关上门,只留一道缝隙。他看到办公室的门打开,苏知微和一个头发花白、穿着白大褂的老医生走出来。老医生拍了拍苏知微的肩膀,说了句什么,然后朝走廊另一头走去。苏知微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然后转身,看向赵伶刚才站的位置。
她的目光在空荡的走廊里扫视,眼神锐利,像是在寻找什么。几秒钟后,她摇了摇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楼梯间里,赵伶靠在墙上,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的后背已经湿透,额头上全是冷汗。
刚才听到的信息量太大了。他的瞳孔光晕、苏知微的怀疑、二十年前的病例、小念母亲的身份、即将来访的白先生……每一条都指向一个更庞大、更危险的真相。
而他现在,正站在这个真相的边缘。
他必须更加小心。苏知微在观察他,院方高层在关注他,那个白先生可能要接触他。每一步都可能暴露,而暴露的后果,可能是“消失”。
但他不能退缩。父母死亡的真相,第七病院的秘密,两个世界的联系……所有的答案,可能都藏在这里。
他需要更多盟友。周会计显然是知情者,但态度谨慎。小念有特殊能力,但年纪太小。苏知微……她是个变数。她专业、敏锐、有原则,但她的立场是“研究”和“科学解释”,一旦发现超自然真相,她会如何反应?是继续探究,还是为了自保而回避?
还有三天就是周会计约定的“财务室之夜”。那天晚上,他将正式踏入这场战争的核心。在此之前,他需要做好准备。
赵伶整理了一下病号服,推开楼梯间的门,若无其事地走向电梯。在电梯口,他遇到了正好下楼的老陈护工。
“表格送到了?”老陈问。
“行政处没人,我放在门口了。”赵伶用那种茫然的语气回答。
“哦,那没事。”老陈点点头,打量了他一下,“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没事……”赵伶故意晃了晃头,“就是有点困。想回去睡觉。”
“那回去吧。”老陈按了电梯按钮,“下午好好休息,晚上说不定有活动。”
“活动?”赵伶警觉地问。
“白先生下周要来,院方可能要组织个简单的欢迎会,让几个状态稳定的病人表演个小节目什么的。”老陈随口说,“你唱戏那么好,说不定会被选上。”
赵伶的心沉了下去。表演?在那种人面前?
电梯门开了。赵伶走进去,老陈在外面挥了挥手:“好好休息。”
电梯下行。密闭的空间里,赵伶看着金属门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他的眼睛,真的会发光吗?那是《戏神卷宗》的力量外显,还是某种他尚未理解的特质?
如果那个白先生看到了,会怎样?
如果苏知微捕捉到了更清晰的证据,会怎样?
如果院方决定,他这样的“异常”太危险,需要“处理”,会怎样?
无数问题在脑中盘旋,但没有答案。
他唯一确定的是:他必须尽快掌握自己的力量。不只是温和的防护,还需要更多。因为敌人,可能比他想象的更多、更强大。
电梯到达一楼。门打开,赵伶走出去,迎面看到小念正被一个护工牵着,准备上楼。
小念看到他,眼睛亮了一下,但立刻低下头,装作不认识。
但在擦肩而过的瞬间,赵伶听到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哥哥,你的光……今天变暗了一点。要小心。”
光变暗了?是因为刚才的紧张和恐惧,消耗了力量?还是因为某种他尚未察觉的原因?
赵伶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
回到观察室后,他锁上门,走到洗手池前,打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
然后他抬起头,盯着镜中的自己。
瞳孔是普通的深褐色,没有任何光晕。但他集中精神,尝试调动一丝金色纹路的力量,让它在体内流转,同时死死盯着镜子。
一开始没有任何变化。
但当他将力量缓缓导向眼部经脉时,镜子里的瞳孔边缘,真的出现了一圈极其暗淡、极其微弱的金色光晕。像夏夜萤火虫的光,一闪即逝,几乎以为是错觉。
但赵伶知道,那不是错觉。
苏知微捕捉到的,就是这个。
他关闭力量,光晕消失。
现在他明白了。当他动用《戏神卷宗》的力量时,哪怕只是微弱的流转,也会在眼睛这个“灵魂之窗”上留下痕迹。普通人看不见,但高速摄影机可以。而像小念这样的特殊感知者,或许可以直接看见。
这意味着,他必须更加精确地控制力量。不能让它无意识外泄,尤其是在可能被观察的场合。
他需要一种方法,能完全封锁力量的外显。
《戏神卷宗》里有没有这样的技巧?
赵伶闭上眼睛,在意识中翻阅那部古老的书册。一页页泛黄的纸张在脑海中滑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戏文、注释、图谱……
终于,在“敛息篇”中,他找到了一段记载:
“神光内敛,返照丹田。心如古井,波澜不惊。此法可藏气于内,不泄于外,然需时时持守,如逆水行舟,不可松懈。”
方法有了,但很难。需要持续的精神控制,像一直屏住呼吸一样不自然。但为了安全,他必须学会。
整个下午,赵伶都在练习“敛息”。让金色纹路的力量在体内最深处循环,不触及体表,更不触及五官。一开始总是失败,力量会不自觉地上涌。但渐渐地,他找到了某种节奏:想象自己是一块石头,一块深埋地下的、没有生命的石头。没有情绪,没有波动,只有沉寂。
到傍晚时,他已经能维持这种状态半小时左右。虽然疲惫,但有效。当他再次照镜子时,即使调动力量,瞳孔也不再出现光晕。
这是一个开始。
晚饭的钟声响起。赵伶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走出房间。
走廊里,病人们正排队前往食堂。赵伶在人群中看到了李伟,那个手腕有黑色记号的年轻人。他看起来比昨天更憔悴了,走路时低着头,肩膀缩着,像是在躲避什么。
赵伶想起了今晚要做的“测试”。保护李伟,对抗可能来袭的异常。
这将是他第一次主动介入,第一次用自己掌握的力量,去保护一个陌生人。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杂念压下。
从现在起,他不再只是一个伪装者,一个观察者。
他是一个战士。
而今晚,将是他的第一场实战。
【第九章完,字数:47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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