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点零七分,国家银行贵宾室的门在身后无声合拢。
苏晚清站在银行大厅的大理石地面上,手里捏着一张刚打印的转账凭证。五万元整,从她的账户划入“鑫达咨询服务有限公司”的对公账户。
附言栏写着:借款本金清偿。
凭证上的红色印章还带着微微的湿度,像一小块未干的血迹。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银行的贵宾室——因为单笔转账超过五万,普通窗口需要预约。穿着深色套装的理财经理接待了她,笑容专业,眼神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一个衣着普通、面容憔悴的年轻女性,账户里突然出现大额资金,一次性还清明显是民间借贷的债务。
“苏小姐,您的转账已完成。”经理将凭证递给她时,轻声补充,“如果您后续有理财需求,我们可以为您提供专业的资产配置建议。”
潜台词是:我们需要知道你的钱从哪里来。
苏晚清只是点头,接过凭证,没有接话。
走出银行时,二月的冷风迎面吹来,她拉紧了外套的领口。
五万本金还清了。
按照约定,周末的债务危机暂时解除。
但她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结束。
中午十二点半,苏晚清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已经凉掉的美式咖啡。
手机屏幕亮着,是李哥发来的短信,只有三个字:
“收到了。”
没有感谢,没有确认,没有多余的情绪。像机器人的自动回复。
但她能想象出屏幕那头的情景——李哥坐在他那间堆满文件的办公室里,看着银行到账通知,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眼神深得像口井。
他在想什么?
一个负债累累的女大学生,在短短几天内,连续还清利息和一笔本金。钱从哪里来?
“数据分析项目”的谎言,能撑多久?
苏晚清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苦味在舌尖蔓延。
她需要让这个谎言更完整。
打开手机,点开和那位做投资的老同学——陈禹的聊天窗口。昨天约好今天下午三点见面,聊睡眠监测项目。
她提前发了一条消息:“陈禹,下午见面时,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给我一份简单的顾问聘书或者合作协议?我想留个底,家里问起来好交代。”
几分钟后,陈禹回复:“没问题,我让助理准备一份标准顾问合同,报酬条款可以先空着,等你确定参与程度再填。”
“谢谢。”
“客气,下午见。”
苏晚清放下手机,目光投向窗外。
街道对面是一栋高档写字楼,玻璃幕墙反射着灰白的天空。穿着西装套裙的白领们匆匆进出,手里拿着咖啡和文件夹。
那是她曾经想象过的生活——硕士毕业,进入金融机构,穿着得体,步履匆匆,为项目和业绩忙碌。
而现在,她坐在咖啡馆里,假装即将成为“睡眠科技顾问”,真实身份却是一个靠睡觉赚钱的“系统宿主”。
荒诞感再次涌上来,但她压下去了。
现实没有给她矫情的余地。
下午两点四十分,苏晚清提前二十分钟到达约定的咖啡馆。
她选了个角落的卡座,背对入口,面朝墙壁。这样可以避免被熟人偶然看见,也给自己留一点心理安全区。
点了一杯柠檬水,她打开笔记本电脑,重新浏览昨晚整理的睡眠行业资料。关键词、市场数据、技术难点、竞品分析……她强迫自己记住这些,直到它们听起来不像背诵,而像她真正了解的领域。
三点整,陈禹准时出现。
“晚清,好久不见。”他笑着在她对面坐下,脱下深灰色的羊绒大衣,搭在椅背上。三十出头的年纪,头发梳得整齐,戴一副无框眼镜,看起来比上次同学会时更沉稳。
“陈禹,谢谢你愿意介绍这个机会。”苏晚清合上电脑。
“别客气,我也是觉得你合适。”陈禹招手叫来服务员,点了一杯手冲咖啡,“创始人马上到,路上有点堵车。我们先聊聊?”
“好。”
陈禹靠在椅背上,打量了她一眼:“你最近……还好吗?上次同学会看你状态不太好。”
“家里有点事,现在好多了。”苏晚清简短带过,“你上次说的这个睡眠监测项目,具体需要我做什么?”
“主要是用户研究和市场定位。”陈禹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装订好的文件,推到她面前,“这是我师兄林砚的公司,叫‘深眠科技’。他们硬件做得很扎实,脑电监测精度能到医疗级,但不懂消费者。产品设计得太像医疗器械,定价也高,一直打不开C端市场。”
苏晚清翻开文件。第一页是公司简介,第二页是产品参数,第三页是惨淡的销售数据。
“他们现在需要一个人,能告诉他们:普通人为什么愿意花钱监测睡眠?他们真正的痛点是什么?产品应该长什么样?放在哪里卖?怎么讲故事?”陈禹说,“我觉得你合适。你懂数据,也懂人。”
苏晚清翻看着文件,脑子里却在飞速运转。
这不只是“掩护”。
这是一个真实的机会。
如果她能做好,不仅能解释收入来源,还能真正拥有一份事业——一份不依赖系统、属于她自己的能力证明。
“我愿意试试。”她抬起头,“但我想先和林总聊聊,了解他们的技术边界和成本结构。”
陈禹笑了:“就知道你会这么问。林砚就喜欢你这种较真的人。”
话音刚落,咖啡馆的门被推开。
一个穿着黑色冲锋衣、背着双肩包的男人走进来,看起来不到四十岁,头发有些凌乱,眼镜腿上缠着透明胶布。他环视一圈,看到陈禹,快步走过来。
“抱歉抱歉,实验室一个传感器突然失灵,折腾了半天。”男人拉开椅子坐下,语气急促,但眼睛很亮,“你就是苏晚清?陈禹说你是他见过最聪明的研究生。”
“林总过奖了。”苏晚清微笑。
“别叫林总,叫林砚就行。”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白色设备,放在桌上,“这是我们最新一代的原型机,可以同时监测脑电、心率、呼吸和体动。精度比市面上的消费级产品高至少两个数量级。”
苏晚清拿起那个设备。外壳是磨砂塑料,质感朴素,侧面有几个不起眼的传感器触点,没有屏幕,只有一个指示灯。
“它怎么工作?”她问。
“贴在前额,通过蓝牙连接手机APP。APP会生成睡眠报告,包括各阶段时长、睡眠质量评分、夜间异常事件。”林砚语速很快,“但我们目前的报告太专业了,用户看不懂。比如‘δ波占比低于15%’,普通人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苏晚清的手指抚过设备光滑的表面。
她想起每天早上七点,那个冰蓝色系统界面上跳动的数据——深度睡眠时长、睡眠质量评分、δ波占比。
她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不需要这种设备的人。
但她需要假装需要。
“用户不需要知道δ波。”她说,“他们只需要知道:我昨晚睡得好不好?为什么不好?我能做什么改善?”
林砚眼睛一亮:“对!就是这个!但具体怎么呈现?”
接下来的一小时,苏晚清完全进入了状态。
她以“潜在用户”和“数据分析师”的双重身份,提出一个个问题:报告应该用颜色还是分数?异常事件应该怎么提醒?数据能不能导出给医生看?设备充电频率如何?舒适度怎么样?长期佩戴会不会过敏?
林砚和陈禹的回应越来越热烈。
最后,林砚直接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开始记录。
“还有一点。”苏晚清说,“你们的定价策略有问题。六千八百元,已经可以买一台不错的手机了。但睡眠监测不是刚需,是改善型需求。除非你们能证明,它真的能改变用户的睡眠。”
“怎么证明?”陈禹问。
苏晚清顿了顿。
她想起自己的系统,想起那些因焦虑而失眠的夜晚,想起那些渴望抓住任何救命稻草的人。
“讲一个真实的故事。”她轻声说,“比如一个长期失眠的人,用你们的设备发现了自己浅睡过多的规律,通过调整睡前习惯,三个月后深度睡眠时间增加了百分之三十。数据不会说谎,但数据需要故事来包装。”
林砚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指,抬起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你好像……很懂失眠的人。”
苏晚清心里一紧,但表情不变:“我父亲生病后,我失眠过一段时间。”
半真半假的谎言,最难被识破。
林砚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下午四点五十分,初步的合作意向达成。
林砚需要回去调整方案,约定三天后给苏晚清一份正式的顾问合同,报酬按月结算,基础费用加项目分成。
“对了,这个给你。”陈禹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苏晚清,“你要的顾问聘书,公章已经盖好了。报酬栏暂时空着,等你确定具体金额再填。”
苏晚清接过。文件夹里是一份标准的咨询服务协议,甲方是“深眠科技”,乙方是她的名字。最后一页盖着公司的红色公章。
真实,合法,有法律效力。
她的“掩护”,有了第一块基石。
“谢谢。”她说,这次是真心的。
“该我们谢你。”林砚收起设备,站起身,“今天聊的比我们开一周会有用。”
三人道别。苏晚清目送他们离开,然后坐回卡座,翻开那份聘书,又看了一遍。
公章的红印在纸面上微微凸起,摸上去有清晰的纹理。
她拿出手机,对着聘书的关键页面拍了几张照片,存入加密相册。
然后,她点开母亲的微信,选择了其中一张——只露出公司名称、她的名字和“特聘顾问”字样的局部,发送。
附言:“妈,这就是我合作的公司。正规的。”
几分钟后,母亲回复:“太好了,清清。注意身体,别太累。”
苏晚清盯着那句话,眼眶微热。
她关掉微信,打开国家银行APP。
余额:13,160.26元。
还完五万本金后还剩一万三。不多,但足够支撑到下周一——那时又有新的睡眠收入入账。
她正在搭建一个循环:系统产生资金,资金偿还债务,债务压力减轻,睡眠质量提高,系统产生更多资金。
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开始缓慢但稳定地运转。
下午五点二十分,苏晚清走出咖啡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街灯次第亮起。她拉紧外套,朝地铁站走去。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不是银行,不是系统,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她犹豫了两秒,接起来。
“苏小姐。”是李哥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下午的转账收到了,效率很高。”
“应该的。”苏晚清停下脚步,站在人行道的梧桐树下。
“不过我有点好奇。”李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你那个数据分析项目,合作方是哪家公司?方便透露一下吗?”
来了。
苏晚清的心脏猛地收紧,但声音保持平稳:“是一家科技公司,做健康硬件的。具体名称涉及商业保密,抱歉。”
“健康硬件……”李哥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这个词,“那苏小姐现在算是科技行业的人了?”
“只是顾问,临时项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轻微的电流声。
“苏小姐。”李哥忽然换了语气,不再是公事公办的冷淡,而像在聊家常,“你知道吗,我们这行做久了,看人特别准。有些人借钱的时候哭天抢地,还钱的时候拖拖拉拉,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但像你这样……借的时候一声不吭,还的时候干脆利落的,不多。”
苏晚清握紧手机,指节泛白。
“李哥过奖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是,天经地义。”李哥笑了,笑声很短促,“所以我就在想啊,苏小姐你这条财路,要是能一直这么顺,那剩下的三十几万本金,说不定下个月就能结清了,对吧?”
三十七万。这是剩下的全部债务本金。
苏晚清没有立刻回答。
她在快速计算:如果每天保持五小时深度睡眠,日收入五万八,扣除必要开支,一周可以还清。
但太快了。快得不正常。
“项目有周期,收入不稳定。”她说,“我会尽量快,但不能保证。”
“理解,理解。”李哥说,“那这样吧,下周五,你再还五万。之后我们重新签个协议,把剩余本金的分期拉长点,利息……可以给你优惠。”
他在试探,也在给她设陷阱。
提前还款的客户是优质客户?不,对高利贷来说,提前还款意味着“有油水可榨”,也意味着“可能有秘密”。
“下周五,五万,没问题。”苏晚清说,“至于新协议,我到时再看。”
“行。”李哥说,“那苏小姐,周末愉快。希望你的‘健康硬件项目’……顺利。”
电话挂断。
苏晚清站在梧桐树下,看着街对面商铺闪烁的霓虹灯牌。
冷风吹过,几片枯叶在地上打旋。
李哥的每一句话都在她脑子里回放。他在怀疑,但还没有证据。他在放长线,想看看她这条鱼到底能长多大。
而她必须在鱼被钓起来之前,把渔夫甩开。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这次是系统界面,在非规定时间突然浮现——以前从未发生过。
冰蓝色的字迹在锁屏上短暂显示:
【外部威胁评估:中度】
【建议:加快债务清偿速度,减少与债权人的非必要接触。】
【特别提示:系统检测到异常关注,已启动基础隐私保护。】
三秒后,字迹消失。
苏晚清盯着恢复正常的锁屏,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系统知道。
它知道李哥在调查她,知道她的处境危险。
而且……它在帮她。
夜色彻底笼罩了街道。
苏晚清深吸一口气,将手机放回口袋,走进地铁站。
列车进站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站台上的灯光在玻璃窗上反射成流动的光带。
她踏进车厢,找到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车窗映出她的脸:苍白,疲惫,但眼睛里有某种坚硬的东西在生长。
还有三十七万。
还有一周时间。
还有无数个需要“深度睡眠”的夜晚。
她闭上眼,在列车行驶的摇晃中,开始为今晚的睡眠,做心理准备。
窗外,城市灯火如星河。
而她在这片星河里,守着一座孤岛,岛上有她唯一的宝藏:
沉睡时的δ波,和醒来时的银行数字。
书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