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不予支持”四个字,像冰锥刺入江若霖的胸膛,寒气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坐在原告律师席上,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泛白的月牙痕。旁听席上传来细微的骚动,有叹息,有低语,也有几声压抑的嗤笑。她僵硬地坐着,甚至没有勇气回头去看坐在身后不远处的崔文莉。
那双曾经燃着希望、后又浸满忧虑的眼睛,此刻会是怎样的灰败与绝望?她不敢想。
沈敬尧在被告席上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银灰色西装的衣领,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胜利者微笑,目光掠过江若霖时,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蔑。
他的律师张律在一旁低声说着什么,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法官宣布退庭。人群开始蠕动、离场。
江若霖几乎是凭着本能收拾好桌上散乱的文件,塞进公文包。她始终低着头,回避着可能投向她的任何视线,尤其是崔文莉的。
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黏在自己背上,带着灼人的温度,或许是怨,或许是恨,或许只是麻木的失望。她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脚步虚浮地快步走出了法庭,将那些窃窃私语和复杂的目光甩在身后。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冰冷。
败诉了。
她终究还是败了。那些熬夜整理的法理依据,那些艰难搜集的录音笔录,那些在法庭上据理力争的瞬间,在那一纸判决面前,都成了苍白无力的笑话。她不仅没能帮崔文莉争回公道,反而可能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又经历了一次羞辱。
失魂落魄地回到事务所,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她甚至没有开灯,就直接瘫坐在旧椅子上,将脸埋进臂弯里。
挫败感如同潮水,淹没了她。对自己能力的失望,对所谓法律公正的失望,对这个强权当道、弱者无声的世道的失望,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钥匙转动的声音。刘律推门走了进来,手里依旧摩挲着他那个紫砂小壶。
他看了看蜷缩在椅子里的江若霖,难得没有出言嘲讽,反而叹了口气,走到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输了?”他问,语气平静。
江若霖没有抬头,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早就料到了。”刘律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跟沈家打这种官司,赢面本来就不大。法官也要权衡,沈家在租界和洋人那里的关系盘根错节,不是几份证据、几句法理就能撼动的。”
江若霖依旧沉默。
刘律顿了顿,话锋却微微一转:“不过,你也别太灰心。这案子虽然判输了,但你在法庭上的表现,还有引用的那些旧案、法理,倒是让不少人刮目相看。这几天,《申报》、《新闻报》连篇累牍地报道,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件事。沈敬尧那些嚣张言论,算是犯了众怒。我听说,沈记洋行这几天的生意都受了些影响,几个老主顾颇有微词。沈老爷子觉得儿子丢了沈家的脸面,大发雷霆,把沈敬尧叫回去狠狠训斥了一顿。”
他看向江若霖,眼神里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意味,像是欣赏,又像是告诫:“江若霖,你这名气,算是打出去了。现在上海滩都知道,有个初出茅庐的女律师,敢跟沈家少爷叫板。虽然案子没赢,但这股劲儿,很多人记住了。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沈家那边,怕是也把你记下了。”
江若霖缓缓抬起头,脸上还有压出的红痕,眼神迷茫:“名气……有什么用?崔文莉还是输了。”
“输赢,有时候不只在法庭上。”刘律留下这句有些意味深长的话,便起身离开了,仿佛他今日过来,就只是为了说这几句算不上安慰的安慰。
只是临走到门口,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一开始就和你说了,你要是老老实实躲在我身后处理文案什么事都没有,强出头……”
又过了几天,就在江若霖依旧沉浸在自我怀疑的低落情绪中时,崔文莉来了。
她穿着素净的棉布旗袍,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平静了许多。
她走进事务所,从怀里拿出一个用手帕包好的小布包,轻轻放在江若霖桌上。
“江律师,这是剩下的律师费,您点点。”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江若霖一愣,连忙推拒:“文莉,这……案子没赢,这钱我不能要。”
“您拿着。”崔文莉按住她的手,力道不大,却很坚定,“您为了我的事,跑了那么多路,费了那么多心,还在法庭上为我说了那么多话。虽然……官司没赢,但我心里是感激您的。”
她看着江若霖,眼里没有预想中的怨恨,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淡然:“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官司闹得人尽皆知,现在舞厅里,明面上没人再说那些难听的话了。领班对我也客气了不少,前几天还问我要不要多排几场演出。”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点苦涩,却也有一丝暖意,“好像……大家突然都开始讲道理了。”
江若霖看着那包带着体温的银元,又看看崔文莉平静的脸,鼻腔猛地一酸。她接过布包,感觉沉甸甸的,不仅仅是钱的重量。
送走崔文莉后,江若霖的心情奇异地好转了一些。尽管法律没有给出公正的答案,但现实似乎以另一种方式,给了崔文莉一丝喘息的空间。
这或许不算胜利,但至少不是全然的绝望。
她带着这份微小的欣慰,去找了小元爷和郑木兰。在城隍庙附近那个熟悉的卦摊前,她将崔文莉的话转述了一遍,语气里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轻快:“……虽然官司输了,但文莉的处境好像好多了!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赢了?”
郑木兰立刻拍手附和:“就是!我看那个沈敬尧就是纸老虎,一戳就破!现在全上海都知道他不是好东西,看他还怎么嚣张!”
小元爷却只是撩起眼皮看了江若霖一眼,手里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那几枚乾隆通宝,泼了一盆冷水:“处境好了?我看未必是好事。”
江若霖和郑木兰都愣住了。
“树大招风。”小元爷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凉薄,“官司输了,沈敬尧表面上占了上风,实则里子面子都亏了。这口气,他能轻易咽下?如今崔文莉非但没有被彻底踩死,反而因为舆论,处境‘好转’,这在沈敬尧看来,恐怕更像是打他的脸。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逼得他不能明着来,难道就不会暗地里使绊子?”
他顿了顿,看向江若霖:“你觉得,以沈敬尧那种睚眦必报的性子,会容得下一个让他如此丢脸、如今却似乎‘过得不错’的崔文莉,继续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吗?”
江若霖的心,随着小元爷的话语,一点点沉了下去。她只看到了表面的缓和,却忽略了底下可能更凶险的暗流。
果然,没过几天,就传来了消息。
不是沈敬尧又做了什么,而是崔文莉主动向舞厅递了辞呈。
理由很简单,老家来信,母亲病重,需人照料。她走得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像她当初独自来到上海时一样。
江若霖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坐在事务所里,窗外是上海滩永恒不变的喧嚣。她手里还握着崔文莉付清律师费时用的那块蓝布手帕,帕角那朵小小的腊梅,仿佛还残留着主人指尖的温度。
她忽然就明白了小元爷话里的意思。
那看似“好转”的处境,或许并非幸运,而是另一重无形的压力。崔文莉的离开,是无奈,是心寒,或许也是一种看透之后的自我保护。
在这浮华又冷酷的上海滩,她终究只是一盏飘摇的浮灯,风雨来袭,只能选择熄灭,或者远走……
几天后,江若霖受郑木兰邀请去杭州散心,但没想到,他们几个人在杭州目睹的确实这样一幕——
“都退后!别过来!”
刀尖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闪着寒光,抵在一个男人微微颤抖的胸口。
“把底账交出来,我就放你走!”持刀者嗓音嘶哑,眼里布满血丝,像是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他手中的水果刀虽已锈迹斑斑,却紧紧压在对方脏污的衣襟上,再往前一寸,便是生死之间。
江若霖等人只能步步后退:“好、好,你先别激动……我们有话好好说。”
“好说不了!江律师,我知道你!你帮我老婆打官司,就是要逼死我!!!”
郑木兰又气又急,恨不得上前抽他几下:“若霖,对不起,让你接到这种破案子了,这事交给我吧!看我怎么给苏曼出气!”
这件事,要从三天前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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