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客临门的消息,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在永昌侯府内宅激起了细密而持久的涟漪。
偏院的监视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严密。两个婆子的眼睛几乎粘在了林晚身上,连她去院角查看那几株刚冒出一点嫩芽的紫苏和薄荷,都会引来格外“关切”的注视。
柳姨娘越发惶恐不安,夜里时常惊醒,白日里也神思不属,连简单的针线都频频出错。春桃则更加谨小慎微,若非必要绝不出院门,即便出去也低着头匆匆来去,恨不得化作一团不起眼的影子。
只有林晚,表面上依旧平静如常。她按时服药,敷腿,看那几本游记,偶尔指点春桃记账,甚至还抽空将那副青布护膝做完,仔细地绑在了依旧隐痛的膝盖上。仿佛府内骤然紧绷的气氛,与她这个偏僻角落的庶女毫无干系。
但她心里清楚,风暴正在酝酿。数据视野虽然无法穿透高墙,却能从身边人的情绪波动中,捕捉到那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朝阳这几日没有再来,但林晚让春桃借着送换洗衣物的机会,去针线房附近留意过。据说那日之后,李嬷嬷虽不再当众责打朝阳,却把最累最琐碎的活计都派给了她。朝阳的数据林晚无法实时看到,但从春桃转述的“她看起来更瘦了,但眼睛还是亮亮的,没再哭”来判断,那点善意和那包糕点,似乎让这个孤立无援的小丫鬟,抓住了一丝微弱的光。
这很好。逆境中依然能保持眼神明亮的人,心志往往比外表看起来坚韧。
又过了一日,黄昏时分,传话终于来了。
来的不是寻常小厮,而是嫡母王氏身边另一位得力嬷嬷,姓周。与张嬷嬷的刻薄外露不同,周嬷嬷面容更和善些,衣着也更体面,深褐色的比甲浆洗得笔挺,头发梳成光滑的圆髻,行走间几乎无声。但她眼底的精明与审视,却如出一辙,甚至更甚。
“三小姐安好。”周嬷嬷规规矩矩行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仿佛用尺子量过的笑容,“夫人请三小姐过去一趟,说是有事吩咐。”
柳姨娘手里的针线箩筐再次掉在地上,丝线滚了一地。她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求助般看向林晚,眼里是全然的绝望。
来了。终于来了。林晚心中一片冰冷清明。王府的关注,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终究扩散到了她这偏远的角落,并且,引来了执竿者的垂询,或者说,裁决。
“有劳嬷嬷带路。”林晚放下手中的游记,起身。膝盖的伤经过几日将养,已能正常行走,只是不能久站或快走。她换上了那身月白旧衫,头发重新梳理,依旧是那副素净到近乎怯懦的打扮。
越不起眼,越安全。
踏出偏院时,深秋的暮色正浓,寒风卷着落叶在脚下打旋。周嬷嬷在前方引路,步履平稳均匀,背影挺直。林晚跟在她身后,保持着半步的距离,目光平静地扫过沿途熟悉的景致,心思却飞速运转。
王氏会说什么?是直接警告她安分守己,莫要痴心妄想?还是借着王府的由头,进行更严厉的敲打?抑或是……有别的、她尚未猜透的打算?
数据视野下,周嬷嬷的情绪数值清晰而稳定:【审视值85,执行命令专注值95,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评估意图】。她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完美执行着主人的指令,不带个人情感,却也并非全无判断。
东跨院暖阁,灯火通明,地龙烧得暖融,与偏院的清冷截然不同。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昂贵的苏合香气。
王氏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罗汉榻上,并未着正装,只一身家常的绛紫色缠枝纹袄裙,头上簪着支碧玉簪,手里捧着一个錾花铜手炉。她面色平淡,看不出喜怒,但久居上位的威仪,自然而然地弥漫在空气里。
林华坐在下首的绣墩上,正捏着一枚蜜饯,看见林晚进来,杏眼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嫉恨与幸灾乐祸。
【王氏:不悦值75,算计值85,审视值90。】
【林华:嫉恨值78,幸灾乐祸值85,期待值60(对象:未知)。】
期待?她在期待什么?期待看到自己狼狈不堪,还是期待母亲给自己一个“好看”?
“女儿给母亲请安,给大姐姐请安。”林晚依礼下拜,姿态恭顺,声音细弱。
“起来吧,坐。”王氏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威严。
林晚谢过,在离门最近、光线也最暗的一张圆凳上坐下,半个身子隐在灯影里,姿态恭顺。
“今日叫你过来,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王氏放下手炉,拿起手边小几上的一封泥金帖子。那帖子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边角印着隐约的纹样,透着不凡。“镇北王府的赏花宴,帖子正式送来了。”
她顿了顿,目光如探照灯般落在林晚脸上,似乎想捕捉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原本想着你年纪小,前些日子又身子不妥,便让你在府中静养。”王氏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清晰,“可今日王府长史亲自来送帖时,特意问起了你。”
暖阁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噼啪轻响。
林晚适时地抬起眼,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惶恐,微微睁大眼睛:“问起女儿?母亲,这……怕是听差了吧?女儿何德何能……”
“王府金口玉言,岂会有差?”王氏打断她,眼底闪过一丝不耐,“长史言道,王爷听闻府上三小姐温婉知礼,若方便,不妨一同赴宴,让府里小姐们多走动走动。”
温婉知礼?林晚心头冷笑。这理由找得倒是冠冕堂皇。恐怕真实原因,与那张表格,与她书房那番应对,与那“99善意”的马夫,脱不了干系。
“既然王爷开了口,你便不好再称病推脱。”王氏话锋一转,陡然严厉,目光锐利如刀,“只是!”
她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你久居偏院,少习规矩,京中贵女云集的场合,言行举止若有半分差池,丢的不仅是你的脸,更是整个永昌侯府的脸面!”
来了。这才是正题。
“女儿愚钝,请母亲教诲。”林晚垂下头。
“从明日起,每日辰时到申时,你来我这儿,跟着周嬷嬷重新学规矩!”王氏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行走坐卧,言谈举止,待人接物,乃至席间礼仪、赏花品茗的讲究,一样样都得重新拣起来,练熟了!”
“离赏花宴还有半月,这半月,你必须给我脱胎换骨!”
“是,女儿谨遵母亲吩咐。”林晚恭顺应下。这在她预料之中,甚至可以说,是她那点“小聪明”和王府关注所必然带来的“副作用”。王氏绝不会允许她以原本“怯懦无状”的模样出现在王府,那会坐实她治家不严、苛待庶女的名声。她必须把她“打磨”成一件符合侯府小姐规范的、至少表面光鲜的商品。
“还有,”王氏示意周嬷嬷将一本厚厚的、封面暗沉的册子放到林晚面前,“这是近些年前往镇北王府赴宴的宾客名录,以及各家小姐的简况、喜好忌讳。你拿回去,仔细背熟,莫要届时冲撞了贵人尚不自知。”
林晚拿起那本册子,入手沉甸甸的,带着纸张存放已久的陈旧气味和墨香。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记载着各家关系、姻亲脉络、官职升贬、甚至一些隐秘的传闻和矛盾。这不仅仅是一本礼仪指南,更是一份微型的上层社交图谱和陷阱提示录。
“女儿定当熟记。”她郑重道。这东西,对她来说,价值远超所谓的规矩教导。
“嗯。”王氏似乎对她恭顺的态度还算满意,语气稍缓,“你要记住,这次能去王府,是王爷恩典,也是侯府的体面。一言一行,都须以侯府利益为重。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半个字也不能吐露。尤其是府内琐事,更非你该在外议论的。”
敲打之意,溢于言表。是警告她不要借着王府的注意,诉说自己“受委屈”的过往。
“女儿明白,定不会给父亲母亲添忧。”林晚再次保证。
“明白就好。回去吧,明日记得准时过来。”王氏挥挥手,结束了这次召见。
林晚行礼退出暖阁,直到走出东跨院,被深秋夜晚的冷风一吹,才缓缓吁出一口一直屏着的气。背脊挺得笔直,手心却已是一片冰凉湿滑。
回到偏院,柳姨娘和春桃立刻围了上来。
林晚将事情简单说了,略去了王氏话语中的机锋和那本名册的深意,只道是王妃仁慈,允她同去,母亲要加紧教她规矩。
柳姨娘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喜的是女儿似乎得了机缘,忧的是这“机缘”背后隐藏的凶险。春桃则为她明日开始的“苦训”感到心疼。
安抚了她们,林晚独自坐在灯下,翻开了那本厚重的名册。
纸张陈旧的气味扑面而来。她快速浏览,数据分析师的职业本能让她迅速抓住关键信息:镇北王谢玦,年二十二,未婚,掌北境兵权,圣眷正浓,性格莫测;其下几位主要将领、幕僚的家眷情况;与侯府有姻亲或故旧关系的几家;需要特别注意的、与王氏或林华交好或交恶的府邸……
她的目光在其中一页停住。
那一页记载着数年前的一桩旧事:已故的镇北王妃,出身江南文官世家,酷爱书法,其独树一格的“飞白体”曾名动京城。王妃病逝后,王爷哀恸,将其生前居住的“听雪轩”保持原状,时常独处其中。
飞白体……听雪轩……
林晚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极其模糊的片段,属于原主林晚极为久远的记忆——似乎是很小的时候,柳姨娘曾握着她的手,在沙盘上写过字,笔划间偶有断续飞白之意,姨娘当时喃喃说:“这是你外祖母最喜欢的写法……”
外祖母?柳姨娘的娘家,并非什么书香门第。
疑窦如藤蔓滋生。她将这条线索死死记下,继续翻阅。
直到在名册最后几页的附录里,看到一行不起眼的小字注解:“王府西角门马厩管事,赵姓,腿有旧疾,性孤,好饲野猫,王爷特许其自由出入。”
赵姓,腿有旧疾,好饲野猫。
林晚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那个瘸腿马夫?!
他根本不是侯府的下人,而是……镇北王府的人?一个被王爷特许自由出入的马厩管事,为何会伪装潜入永昌侯府,做一个最低等的马夫?还对她这个侯府庶女抱有稳定得诡异的99善意值?
无数的线索碎片在脑海中疯狂碰撞、组合,却依旧拼不出完整的图景。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她,林晚,这个原本该无声死去的炮灰,不知何时,已经卷入了一场远超宅斗范畴的、更深更暗的漩涡之中。
镇北王谢玦……他到底想干什么?
而她,在这漩涡里,是即将被碾碎的棋子,还是……有可能成为执棋的人?
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名册上“镇北王谢玦”那几个铁画银钩的字,冰冷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窗外,夜色如墨,寒风呼啸。
明日开始的,将不仅是礼仪的训练。
更是走进风暴中心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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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