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御剑之后,涟糯的修行愈发刻苦。
卯时未至,她便已在院中打坐,吸纳天地间第一缕紫气。云霭宫的清晨总是特别清冷,薄雾缭绕间,她的呼吸与宫内莲息共鸣,周身泛起淡淡莹光。
哪吒有时会立在廊下看她,抱着臂,神色难辨。
他其实不必起这么早。
身为三坛海会大神,他早已过了需要晨课打底的阶段。可不知为何,这些日子他总是会在涟糯起身后不久也醒来,然后鬼使神差地走到这里,看她修炼。
“殿下今日也起得早。”金戈端着早膳路过,小声嘀咕。
哪吒睨他一眼,金戈立刻噤声,快步走开。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涟糯身上。少女闭目凝神,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阴影,那张与他相似的脸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安静。可哪吒知道,这安静下藏着怎样执拗的性子,她认准的事,便会拼尽全力去做。
就像此刻,明明灵力运转已到极限,她仍咬牙坚持,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够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在静谧晨间格外清晰。
涟糯缓缓收势,睁眼看他,眼中带着修炼后的清亮:“还差一刻钟。”
“急于求成,反损根基。”哪吒走到她面前,丢过一条巾帕,“擦汗。”
涟糯接过,乖乖擦了脸。巾帕上带着他惯用的清冽莲香,混着些许药草气。她擦完,犹豫着是否该洗净再还,却听哪吒道:“放着。”
她便叠好放在石桌上。
“今日练剑阵。”哪吒说着,走到兵器架前,取下两柄木剑,一柄丢给她,“我守,你攻。”
“剑阵?”涟糯握住木剑,有些茫然。
“战场之上,从无单打独斗。”哪吒站到院中,木剑随意垂在身侧,姿态慵懒,却无一处不是破绽,“我会将修为压至与你同阶,你需在一炷香内,碰到我的衣角。”
这要求听起来简单,可涟糯知道,以哪吒的武艺,哪怕同阶,她也绝非对手。
但她没有退缩,握紧木剑,行了个剑礼:“请指教。”
话音落,她身形骤动,青漪剑法第一式直刺而出——这是她练过千万次的动作,早已刻入骨髓。剑尖破空,直指哪吒胸前。
哪吒未动,直到剑尖离他仅剩三寸,才微微侧身。木剑擦着他衣襟划过,连布丝都未碰到。
“太直。”他评价,同时木剑轻点她手腕。
涟糯只觉腕间一麻,险些握不住剑。她咬牙退后两步,调整呼吸,再次进攻。
这一次她换了策略,脚踏步法,绕到哪吒身侧,剑尖斜撩而上。可哪吒仿佛背后长眼,头也不回,反手一剑格挡,震得她虎口发麻。
“力道不足。”
第三式,第四式……涟糯将自己所学尽数使出,却连哪吒衣角都碰不到。他始终站在原地,只以最小的幅度移动,木剑每每后发先至,精准地击在她招式最薄弱处。
一炷香很快过去大半,涟糯已气喘吁吁,汗水浸湿鬓发。反观哪吒,气定神闲,连呼吸都未乱。
挫败感如潮水涌来。她知道自己与他差距巨大,可真切体会时,仍觉无力。
“还有三十息。”哪吒忽然开口,声音平静,“便放弃了?”
涟糯握剑的手紧了紧。她抬头看向哪吒,他站在晨光里,眉眼昳丽如画,可那双眼中的淡漠与傲气,却如一道天堑横亘在前。
不,她不能放弃。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不再看哪吒的动作。灵台空明间,她回想起这些日子所学——剑式、步法、灵力运转……还有,哪吒的气息。
莲藕共感的能力在此刻发挥到极致。她虽闭着眼,却能隐约感知到哪吒所在方位,甚至他周身灵力流动的轨迹。
就是现在!
她猛地睁眼,身形如离弦之箭,却不是攻向哪吒,而是冲向他左侧三步处。那是她感知中,他灵力流转的节点。
木剑刺出,不带任何花哨。
哪吒眼中掠过一丝讶异。这一剑时机、角度都恰到好处,恰好封住了他下一步所有可能的移动方位。他若不动,必被刺中;若动,则气息必乱。
电光石火间,他选择侧身避让,木剑擦着他袖口划过。
“时间到。”哪吒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你碰到了。”
涟糯愣住,低头看自己木剑——剑尖上,勾着一缕极细的暗红线头,是哪吒袖口的纹绣。
她真的……碰到了?
“如何做到的?”哪吒问。
“我……感觉到了。”涟糯有些不确定,“您的灵力流动,还有气息。”
哪吒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不是平日那种带着讥诮的笑,而是真正愉悦的笑,眼角微弯,那张昳丽的脸庞瞬间生动起来,晃得涟糯有些失神。
“很好。”他说,“这才是莲藕之身真正的优势,共感天地,亦能共感对手。”
他走到她面前,伸手取过她手中木剑。指尖相触时,涟糯感觉到他掌心微凉的温度。
“但此法不可依赖。”哪吒正色道,“共感虽能助你预判,却也会让你过度依赖直觉。真正的剑道,需以坚实修为为基,以千锤百炼为骨,直觉只能是锦上添花。”
“我明白。”涟糯认真点头。
哪吒看她这副乖顺模样,心中微动。他忽然想起封神战场上,那些在他枪下溃败的敌人,他们或恐惧,或愤怒,或绝望,却从未有人像她这样,眼中只有纯粹的求知与坚持。
这种纯粹,让他想要护着,又怕护得太好,折了她本该展翅的羽翼。
矛盾的情绪在心头缠绕,最终化为一句:“休息片刻,继续。”
“是。”涟糯应下,却不急着休息,而是走到一旁,拿起青漪剑,一遍遍重复刚才那成功的一剑。
她要记住这种感觉——剑与人合,心与剑通。
哪吒看着她专注的侧影,忽然开口:“三日后,随我去趟昆仑。”
涟糯动作一顿,转头看他:“昆仑?”
“嗯。”哪吒走到石桌边坐下,金戈适时奉上茶点,“西王母寿诞,诸仙赴宴。你既已化形,也该见见世面。”
他说得平淡,涟糯心中却掀起波澜。昆仑,那是万山之祖,众仙之所,她从未想过自己能有资格踏足。
“我可以去吗?”她有些不安,“会不会给您添麻烦?”
“麻烦?”哪吒挑眉,饮了口茶,“我哪吒何时怕过麻烦。”
这话说得狂傲,却是事实。当年他闹海屠龙、剔骨还父,连天庭都敢反,如今不过带个人赴宴,谁敢多言?
涟糯却想得更多。她知道哪吒在天庭处境微妙。战功赫赫,却因昔日反叛之事,始终被部分仙家忌惮。她若随行,言行若有差池,恐会授人以柄。
“我会小心,不会给你丢脸。”她郑重道。
哪吒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忽然觉得有趣。这小藕精,操心的事倒不少。
“随你。”他语气随意,眼中却闪过一丝笑意,“不过记住,云霭宫的人,不必看任何人脸色。”
这话说得霸道,却是他给她的底气。
涟糯心中一暖,重重点头:“嗯。”
接下来的三日,涟糯修炼更加拼命。她知昆仑宴上必是众仙云集,她虽不在意旁人眼光,却绝不能堕了哪吒威名。
这日深夜,她仍在院中练剑。月光如水,洒在青漪剑上,流转着清冷银辉。她一遍遍练习白日所悟的剑意,直到手臂酸软,几乎提不起剑。
“够了。”
声音从身后传来。哪吒不知何时出现,披着一件玄色外袍,长发未束,显然是已睡下又被惊醒。
“吵到你了?”涟糯歉然。
哪吒没答,走到她面前,握住她执剑的手。他的手掌温热,包裹着她冰凉的手指。
“剑不是这样练的。”他声音在夜色里格外低沉,“过度损耗,反伤根基。”
“我只是想……”涟糯想解释,却被他打断。
“我知道你想什么。”哪吒看着她,“但记住,修行非一日之功。你如今要做的不是拼命,而是沉淀。”
他说着,另一只手覆上她后心,温厚灵力缓缓注入,抚平她体内躁动的气息。那灵力如温泉流淌,所过之处,疲惫尽消。
涟糯怔住。她从未想过,哪吒会为她做这种事,耗费自身灵力,只为助她调息。
“殿下……”
“叫名字。”哪吒纠正,收回手,“回去休息。”
涟糯却站着不动。月光下,她仰脸看他,眼中映着星辰:“哪吒,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话问得突然。哪吒一愣,随即移开视线,语气恢复一贯的冷淡:“你是我宫里的人,我自然要管。”
只是这样吗?涟糯心中掠过一丝失落,却又很快释然。
无论如何,他对她的好是真实的,这就够了。
“谢谢。”她轻声道,转身往厢房走去。
走了几步,她忽然回头,夜色里,哪吒仍站在原地,红衣墨发,在月光下如一幅浓墨重彩的画。
“你也早点休息。”她说,声音很轻。
哪吒没应,只是看着她进屋,关上门。
院中重归寂静。他立在原地许久,直到夜露沾湿衣襟,才抬手看着掌心,那里还残留着她手背微凉的触感。
为什么对她好?
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或许是因为,她是这天地间唯一与他血脉相连的存在,或许是因为,她眼中那份纯粹的信任与依赖,让他冰封已久的心有了裂痕,又或许,只是因为她是她。
罢了,何必深究。
哪吒望向厢房方向,那里烛火已熄,只余一片静谧。
只要她在云霭宫一日,他便会护她一日。至于其他……他从不信天命,只信手中枪、脚下轮。
若真有谁敢动她,那便试试看。
他眼中掠过一丝凛冽寒光,转瞬即逝。
随后转身,踏着月色走回主殿。
风过庭院,莲香清浅。
三日后,昆仑宴,且看这丫头能走到哪一步。
而他,会一直在她身后。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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