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很软,但林默睡得不安稳。
梦里全是暗红色的眼睛,像两簇鬼火,在黑暗里飘。黑烟凝成的蛇,冰冷黏腻,缠上他的脖子,越勒越紧。他喘不过气,想喊,发不出声音。然后听见有人在耳边说:“找到你了…… 找到你了……”
猛地睁开眼。
客厅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帘缝隙透进来一点灰白的天光。墙上的挂钟指向六点二十,秒针咔嗒咔嗒地走,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林默坐起来,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精神力透支的后遗症还在,脑子像被砂纸磨过,钝钝地疼。但比昨晚好多了,至少能正常思考。
他掀开毯子,赤脚走到窗边,撩开一点窗帘。
老城区的清晨刚刚苏醒。楼下早点摊支起炉灶,热气蒸腾。扫街的环卫工拖着车,刷啦刷啦的扫地声由远及近。空气里有油条和豆浆的香味混着露水的湿气。
很平常的景象。
但林默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在看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没有忽略他。
不是那种 “被看见” 的被动感知,是他在主动观察,并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连接 —— 哪怕只是透过一扇窗。
“醒了?”
苏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默转身。她已经换好衣服,还是那件米色风衣,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手里端着两杯热水。
“喝点水。” 她把一杯递过来,“昨晚你出太多汗了。”
林默接过,水温刚好。他喝了一口,热水顺着食道滑下去,整个人都暖了一些。
“谢谢。” 他说。
“别谢了。” 苏晚在他对面的小凳子上坐下,捧着自己的杯子,“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林默顿了顿,“你昨晚说…… 记忆锚点?”
“嗯。” 苏晚点头,“我导师的笔记里提过这个概念。每个‘遗忘者’都有一个或几个‘记忆锚点’—— 通常是他们最在意的人、事、物。锚点越强,‘被遗忘’的阈值就越高,能力也越稳定。”
她看着林默:“你现在有锚点吗?”
林默想了想,摇头。
父母偶尔会忘记他。同事朋友更不用说。这三年,他就像个浮萍,没什么能真正 “锚” 住他存在的东西。
“但你昨晚挡住了那个猎人的记忆剥离。” 苏晚说,“虽然是靠我强行给你做临时锚点,但至少说明,你有被锚定的潜质。”
“临时锚点?”
“就是短时间内,把你的记忆焦点集中在我身上。” 苏晚解释,“我当时让你‘只想我’,就是在强行制造一个临时锚点。这招只能用一次,下次就没效果了 —— 锚点需要长期的情感积累,不是临时抱佛脚。”
林默沉默。
所以他真正的 “记忆锚点”,还没出现。
“陈伯能帮我找到?” 他问。
“他能告诉你方法。” 苏晚站起来,“走吧,趁现在人少。”
老城区平安里,藏在几条小巷的交错处。这里的房子大多是七八十年代建的,红砖墙,水泥地,墙皮斑驳脱落,爬满青苔。巷子窄得只容两人并肩,地上湿漉漉的,昨晚下过小雨。
苏晚带着林默拐过两个弯,在一扇很不起眼的木门前停下。
门是老式的,漆都快掉光了,露出木头原本的颜色。门楣上挂着一块小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两个字:修表。
字迹工整,但透着一股年久日深的沧桑。
“陈伯的店。” 苏晚低声说,“他平时不接生客,只做熟人生意。我导师带我来的,所以他认得我。”
她抬手敲门。
叩,叩叩。
三下,节奏很特殊。
等了几秒,门里传来一个苍老但清晰的声音:“谁?”
“苏晚。” 她说,“带我朋友来,想看看您的手艺。”
又等了几秒。
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位老人,看起来七十多岁,背有点驼,但腰板挺得很直。花白的头发梳得很整齐,戴着一副老花镜,镜片后面的眼睛很亮,透着一股和年龄不符的精明。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的手臂很瘦,但线条结实,能看到常年工作的痕迹。
“小苏啊。” 陈伯的目光在苏晚脸上停了停,然后移向林默。
那一瞬间,林默感觉老人的眼神变了。
不是审视,不是警惕。
是看见。
很清晰地看见,甚至带着某种…… 确认。
“进来吧。” 陈伯侧身让开。
店里很小,也就十平米左右。靠墙摆着几个玻璃柜台,里面整齐陈列着各种钟表零件、怀表、手表,还有几个老式的座钟。墙上挂满了各种工具:镊子、螺丝刀、放大镜、小锤子,排列得像手术器械。
空气里有种混合的味道:机油的润滑感,旧木头的霉味,还有淡淡的樟脑丸香气。
柜台后面,一张工作台上摆着几块拆开的怀表,齿轮、发条、表盘散落着,旁边点着一盏绿色的台灯,光晕昏黄。
陈伯走到工作台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两把凳子。
“坐。”
林默和苏晚坐下。
“喝茶吗?” 陈伯问,手里已经开始摆弄一块怀表。
“不用了陈伯。” 苏晚说,“这位是林默,我昨天电话里跟您提过。”
陈伯嗯了一声,没抬头,用镊子夹起一根细如发丝的游丝,对着台灯仔细看。
“林默。” 老人重复了一遍名字,然后抬眼看他,“昨晚睡得不好?”
林默一愣:“您怎么……”
“黑眼圈,眼白有血丝,呼吸有点浅。” 陈伯说,“精神力透支后的典型症状。你做了什么?”
林默看了苏晚一眼。
苏晚点点头。
“我……” 林默斟酌着用词,“昨天遇到了一个人,眼睛是暗红色的。他对我用了…… 记忆剥离。”
镊子停在半空。
陈伯抬起头,老花镜后的眼睛微微眯起。
“红眼睛?”
“嗯。”
“他动手了?”
“动手了,但没成功。” 林默说,“苏晚帮我挡住了。”
陈伯的目光转向苏晚,看了她几秒,缓缓点头。
“难怪。” 他说,“你是天生的‘记忆锚点’,免疫精神层面的攻击。但那只是暂时的 —— 你的锚点强度还不够,挡不住第二次。”
他放下镊子,摘下老花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
“你来找我,是想问怎么变强,对吧?”
“是。” 林默坦白。
“还有,” 苏晚补充,“陈伯,您能告诉我们‘遗忘者’到底是什么吗?还有‘记忆猎人’,还有 K……”
“K?” 陈伯重新戴上眼镜,声音沉了下来,“你们知道 K?”
“叶薇薇联系过他,我导师失踪前也联系过他。” 苏晚说,“昨晚那个猎人警告我们,离 K 远点,说 K 比他们还危险。”
陈伯沉默了。
他拉开工作台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很旧的铁皮盒子。盒子表面锈迹斑斑,但边角被摩挲得很光滑,看得出经常被打开。
他掀开盒盖。
里面没有零件,只有几样小东西: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一个褪色的红领巾,还有一枚生锈的少先队徽章。
陈伯拿起那张照片,递给林默。
“看看。”
照片上是三个年轻人,大概二十岁左右,穿着六七十年代常见的绿军装,并肩站着,背景是一栋老式建筑。左边那个人,眉眼能看出是年轻时的陈伯。中间那个人,戴着一副眼镜,笑容温和,林默觉得有点眼熟。
右边那个……
林默瞳孔一缩。
那是张很普通的脸,五官没什么特点,扔人堆里就找不见的那种。但那双眼睛,隔着几十年的时光,依然能看出一种很特别的东西 —— 空洞。
不是茫然,不是麻木。
是那种…… 什么都没有的空洞。
“中间这个,是我老同学,姓周,后来当了老师。” 陈伯指着戴眼镜的人,“右边这个,叫吴明。我们三个,是同一年觉醒的‘遗忘者’。”
林默和苏晚屏住呼吸。
“那会儿还没有‘遗忘者’这个称呼。” 陈伯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我们管自己叫‘看不见的人’。老周的能力是‘存在感弱化’—— 他站在你面前,你会不自觉地忽略他。吴明的能力是‘记忆抹除’—— 他能让人短暂忘记某件事,或者某个人。”
“您呢?” 林默问。
“我?” 陈伯笑了笑,有点自嘲,“我能‘听’见旧物的记忆。一块表戴久了,它会记得主人的心跳。一把椅子坐久了,它会记得上面的人的体温。一面墙立久了,它会记得所有靠在它身上的叹息。”
他指着工作台上那些散落的怀表。
“这些都是我从旧货市场收来的。每一块,都带着它原来主人的故事。有些温暖,有些悲伤,有些…… 很重。”
林默看着那些静默的钟表零件,突然觉得它们不是死物。
它们是时间的容器。
“那后来呢?” 苏晚问。
“后来,我们试图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陈伯说,“我们查资料,走访,甚至偷偷去当时的医学研究所检查。但什么也没查出来,只发现一个规律 ——‘遗忘者’大多出现在老城区,而且家族里或多或少都有类似的情况。”
他顿了顿。
“直到我们遇到‘红瞳会’。”
林默和苏晚对视一眼。
“那会儿他们还不叫‘记忆猎人’。” 陈伯说,“他们自称‘清理者’,说我们这种‘异常存在’会干扰社会秩序,必须被清除。我们不信,觉得他们是疯子。但吴明…… 他怕了。”
陈伯拿起那枚生锈的少先队徽章,拇指摩挲着上面的红五星。
“吴明说,他要去找‘上头的人’谈判。他说他认识一个能‘解决’我们问题的人,那人叫 K。”
K。
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
“他去了吗?” 林默问。
“去了。” 陈伯说,“一个人去的,没让我们跟着。回来后,他就变了。”
“怎么变了?”
“眼神变了。” 陈伯的声音低了下去,“以前他虽然能力危险,但人很温和,连蚂蚁都不忍心踩。但回来后,他看我们的眼神…… 像看陌生人。不,像看食物。”
食物。
和昨晚那个猎人说的一样。
“他说了什么?” 苏晚问。
“他说,我们想错了。” 陈伯抬起头,看着林默,“‘遗忘’不是诅咒,是进化。是少数人被选中,迈向更高维度的阶梯。而‘红瞳会’,是帮助我们‘完成进化’的组织。”
“进化成什么?”
“他没说。” 陈伯摇头,“他只说,如果我们愿意‘奉献’一部分记忆,就能获得更强的能力,甚至…… 永生。”
永生。
这个词在狭小的钟表店里,显得格外荒诞。
“您信了?” 林默问。
“我不信,但老周……” 陈伯顿了顿,“老周心动了。他那时候身体不好,查出癌症晚期。他想活。”
“然后呢?”
“然后吴明带他去了第二次。” 陈伯说,“去了之后,老周就没回来。吴明说,他‘进化成功’了,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但我不信。我去找,找了三年,最后在城郊的废弃化工厂里,找到了这个。”
他放下徽章,从铁皮盒子最底下,抽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根羽毛。
纯黑色,很短,羽轴在台灯下泛着细微的金属光泽。
和叶薇薇裙子口袋里、垃圾桶里发现的一模一样。
“我在老周最后待过的那个房间里找到的。” 陈伯说,“现场很干净,但墙角有血迹,已经干了。还有这根羽毛,卡在窗缝里。”
他捏着羽毛,手指有些抖。
“我拿着羽毛去找吴明,问他这是什么。他看了很久,说:‘这是进化失败的标记。老周没能撑过去,被清理了。’”
“清理……” 林默重复这个词。
“嗯,清理。” 陈伯说,“就像扫地,把垃圾扫掉。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些‘失败品’,就是垃圾。”
书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