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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夏末的蝉鸣渐渐稀疏,青岚镇被初秋的凉意浸透。桂花树开始吐出细碎的金黄花苞,空气里浮动着一丝清甜的预兆。

启安在落家符斋的日子,形成了一种稳定的节奏。他依旧沉默,像一株安静生长在角落里的植物,但符斋里的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不是通过声音,而是通过一种无声的、细致入微的观察与反馈。

这日清晨,启安照例早早起身,在天井里就着木盆的冷水洗漱。柳姨已经在厨房里忙碌,熬粥的米香混合着柴火气飘散出来。落烟打着哈欠从东厢房走出来,头发还有些蓬松,看到启安,含糊地说了声“早”,便钻进了厨房。

启安擦干脸,没有立刻去前铺,而是在天井里站了片刻。他仰头看着那棵桂树,目光扫过枝桠间新结的花苞,又落在地上被夜露打湿的青砖缝隙里几株顽强生长的、叫不出名字的杂草。他的眼神专注而平静,仿佛在阅读一本无字的书。

“安,吃早饭了!”落烟端着一碟咸菜从厨房探出头喊。

“来了。”启安应了一声,声音比初来时清亮了些,但依旧简短。

早饭时,落恒提到,下午要去镇外的“老松坡”采集一批入秋后质地最好的“松烟墨”原料——一种生长在特定老松树下的特殊苔藓,晒干研磨后,是制作某些阴属性或隐匿类符箓的辅助材料。

“烟儿,安,你们要不要一起去?就当散散心,也认认材料。”落恒问。

落烟立刻兴奋地点头:“要去要去!在家里闷死了!”

启安也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接触、辨认真实的符材生长环境,是天符门基础课程中极为重要的一环,纸上得来终觉浅。这是他融入本地符道实践的好机会。

午后,阳光温和。落恒背着一个半旧的竹篓,带着落烟和启安出了镇子,沿着蜿蜒的土路向镇东面的矮山走去。落烟像只出笼的小鸟,走在最前面,时不时指着路边的野花野草问父亲名字。启安安静地跟在落恒身侧半步后,目光却如扫描般掠过沿途的植被、土壤、岩石的色泽与纹理。

他注意到,这里的灵气分布比镇内稍显活跃,但依旧稀薄且斑驳。不同植物的生长态势,隐约与地脉中极其微弱的灵气流有关联。这些细微的感应,在他眉心封印毫无动静、自身亦无灵力的情况下,纯粹源于天符门多年熏陶出的、近乎本能的符材感知天赋。

“到了,就是这一片。”落恒在一片向阳的山坡前停下。坡上长着十几株苍劲的老松,树皮皲裂如龙鳞,松针墨绿。树荫下、岩石背阴处,果然生着一丛丛颜色深褐近黑、质地厚实如绒的苔藓,正是“松烟苔”。

“看,这就是松烟苔。”落恒蹲下身,小心地用一把小木铲剥离下一小片,递给启安和落烟看,“采集时要留根,不可伤及母体,取向阳坡面中段、受夜露与晨光交替浸润者最佳,其性‘润中含燥’,最合制墨。”

落烟好奇地接过,捏了捏:“凉凉的,有点滑。”

启安则接过后,用手指细细捻动,又凑近闻了闻气味,再观察其附着土壤的干湿程度和周围的微小植被。片刻后,他指着另一处岩石下颜色稍浅、表面有细微白色晶粒的苔藓丛,轻声说:“落叔叔,那片……好像更好。”

“哦?”落恒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走过去仔细查看,又用木铲取了一点观察,脸上露出讶色,“安,你怎么看出来的?那片苔藓颜色稍浅,通常被认为阳气稍过。”

启安走到那片苔藓旁,也蹲下来,指着苔藓表面几乎看不见的白色晶粒:“不是阳气过。看这里,有极细的‘松脂霜’——是老松特定树脂在晨间凝结,随露水微量附着在苔藓上形成的。松烟苔本就需松气滋养,沾染了这等经年老松最精纯的树脂精华,其‘润中含燥’的特性会更纯粹,燥不伤阴,润不凝滞。用来调制需要平衡阴阳、或带一丝‘破妄’灵性的符墨,效果会更好。”

他又指向苔藓生长的岩石和周围几株矮小的、开着淡紫色小花的植物:“岩石是‘青铁岩’,性沉敛;这‘紫星草’,性微寒,能安神。它们环绕生长,说明此地小环境阴阳相对平衡,灵气虽弱,但稳定。所以这里的苔藓,品质更匀净。”

一番话,从微观到环境,条分缕析。

落恒听得怔住了。他采集松烟苔十几年,靠的是祖传经验和肉眼观察颜色、手感,哪里想过要去看什么“松脂霜”,去分析周围岩石和伴生植物的属性?更不用说将这些因素综合起来判断材料品质了!

他再次看向启安,眼神已经不仅仅是惊讶,而是带着一种深沉的叹服。这孩子对符材特性的理解,已经深入到了一种近乎“道”的层面,那是一种将万物纳入符理体系的本能洞察力。

“安小友……”落恒苦笑摇头,“听君一席话,胜采十年苔。落某受教了。”

他不再犹豫,按照启安的指点,小心地采集那一片带有“松脂霜”的松烟苔。果然,入手的感觉更加温润,隐隐有一丝极淡的松香,与他往常采集的确实有所不同。

落烟在一旁,虽然听不太懂那些术语,但看父亲的反应,就知道安又说对了很了不起的东西。她看着蹲在苔藓丛边、侧脸沉静的启安,忽然觉得,这个平日里安静得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同伴,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晕。

采集完主要目标,落恒又顺便指点着辨认了几种附近常见的、可用于低阶符箓的辅材,如某种可做定形剂的藤胶,某种能增加符纸韧性的草浆原料等。启安听得认真,不时提出一两个看似简单、却总能触及材料核心特性或采集要点的问题,让落恒讲解起来也不得不更加深入细致。

回程时,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落烟在前面蹦蹦跳跳,手里编着路上摘的狗尾巴草环。落恒和启安走在后面,竹篓里是新采的苔藓和其他一些零碎材料。

“安,”落恒忽然开口,语气带着感慨,“有时我真觉得,你像是一位……符道大宗师,暂时敛去了所有光芒,在这里体察最细微的符理。你提到的那些角度和方法,我从未在别处听闻。”

启安脚步顿了一下,垂下眼帘:“落叔叔过誉了。只是……家里长辈教导时,喜欢让我们多看,多想,多问‘为什么’。看得多了,有时就会注意到一些细节。”

这依旧是他惯用的、模糊家世的说法。

落恒叹了口气,不再追问。他已经确信,启安的出身绝对非同小可,那甚至可能是他无法想象的层次。但他也看出,启安暂时不想,或许也不能提及。他能做的,就是尽量为这孩子提供一个安全、不被打扰的环境,让他慢慢适应,慢慢成长。

“无论如何,”落恒拍了拍启安的肩膀,力道温和,“你能在这里,是落某的幸运,是落家符斋的幸运。以后,我这里所有的材料、所有的符样,你都可以随时看,随时问。我若有疑难,也少不得要叨扰你。”

这是一种完全的信任和开放的姿态。

启安抬起头,看向落恒真诚的眼睛,心中微暖。他轻轻点了点头:“谢谢落叔叔。”

回到符斋,天色已近黄昏。柳姨已经做好了晚饭。吃饭时,落烟叽叽喳喳地说着下午的见闻,重点描绘了启安如何“火眼金睛”发现更好的松烟苔。柳姨听得连连称奇,看向启安的目光也更加慈和。

晚饭后,落恒将新采的松烟苔摊放在阴凉通风处阴干,又拿出几张今天新到的、品质稍好的“青纹竹纸”,在灯下反复摩挲察看。

启安安静地坐在他惯常的角落小凳上,目光落在那些青纹竹纸上。纸面纹理均匀,隐隐有竹的清气,比普通的黄草纸好上不少,但在启安眼中,仍有许多可以改进之处——竹浆的捶打次数、添加的定胶比例、晾晒时的风向与湿度控制……这些细节的偏差,都会影响成纸的灵力导通性和承载力。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脑海中,《符箓基础通解》里关于“符纸制作精要”的篇章,自动浮现,与眼前的实物一一印证。哪些步骤可以优化,哪些材料可以替换(用本地可得的),如何用最经济实惠的方法提升哪怕一成的品质……无数念头闪过,又被他小心地压下。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的“符材知识”需要一点一点、合情合理地“回忆”或“发现”出来,不能显得过于突兀和系统。

夜渐深,落恒去休息了。落烟也被柳姨赶去睡觉。启安回到自己的小厢房。

他没有立刻躺下,而是坐在窗前,就着月光,摊开手掌。

掌心空空,没有任何灵力波动。但当他闭上眼睛,尝试回忆天符门最基础的《引气诀》时,却感到体内空空荡荡,经脉晦涩,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所阻隔。眉心处的封印沉寂如死,对《引气诀》的运转毫无反应。

他试了几次,便放弃了。不是封印在阻止,而是这具身体似乎本身就缺乏修炼的“根基”,或者,是这个世界与他原本的世界规则有细微不同?又或者,是那场灭门之夜、长距离传送造成的某种损伤或适应期?

暂时无法引气入体,就无法成为真正的符师。符师制符,不仅需要知识、技巧,更需要自身灵力去激活、引导、注入符纹,完成灵引。没有灵力,他永远只能纸上谈兵。

一丝微不可察的焦躁掠过心头,但很快被他压下。急不得。祖父将他送到这里,必然有深意。当务之急,是夯实最基础的符道认知,完全融入这个世界的体系,同时……慢慢探查恢复修炼能力的可能。

他想起今天在老松坡,感应到的那些斑驳而微弱的灵气流。或许,可以从感应和引导外界自然环境中的游离灵气开始?不急于纳入己身,先尝试沟通、感知,就像《符箓基础通解》开篇所言——“符者,沟通天地之桥;师者,平衡灵机之人。”

他重新闭上眼睛,不再尝试运转法诀,而是放空心神,努力将自己的意念,如同最轻柔的触须,向着窗外延伸,去感知那月光,那夜风,那桂花树若有若无的气息,那泥土深处沉睡的生机,那空气中游离的、极其稀薄的、属于这个世界的“灵”。

起初,一片混沌黑暗。只有凡俗五感带来的细微声响与气息。

他并不气馁,保持着绝对的专注与平静。时间一点点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忽然——

一丝极淡、极微弱,比蛛丝还要纤细,比晨曦还要朦胧的“凉意”,似乎掠过了他外放的意念边缘。

那不是温度,而是一种……存在感。仿佛一滴融入大海的水珠,几乎无法分辨,但确确实实存在过。

启安心中一凛,没有激动,反而更加凝神。他小心地、耐心地,继续保持着那种空灵的感知状态。

又过了许久,另一丝微弱的“暖意”,从另一个方向,轻轻拂过。

不是灵力,至少不是他认知中可以被直接吸收运用的灵力。更像是这个天地自然流转中,某种更基础、更原始的“能量气息”或“法则余韵”。

这发现,让他精神一振。

虽然还不能修炼,但能感知到这些,意味着他与这个世界的“灵”之间,并非完全隔绝。这或许是一条与众不同的路,一条需要他从最源头开始理解、适应这个世界的符道之路。

窗外的月光偏移,透过窗棂,在他清瘦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依旧闭目端坐,沉浸在那种玄而又玄的感知中,像一株在夜色里悄然舒展根须、探寻着大地秘密的幼苗。

符斋内外,万籁俱寂。

只有前铺门楣上,那张效力快要耗尽的净尘符,在夜风中轻轻颤动了一下,发出最后一丝微不可闻的、即将消散的灵光。

而启安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尝试感知外界灵机的同时,他眉心深处,那沉睡了许久的、复杂到无法形容的封印最外层,有那么亿万分之一的部分,极其轻微地,与他刚刚感知到的一缕外界“凉意”,产生了某种无法言喻的、同步的……震颤。

如同沉睡的巨兽,睫毛,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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