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巫山镇就醒了过来。
不是寻常市镇那种慵懒的苏醒,而是带着某种紧绷的、仪式感的忙碌。沈砚秋站在义庄门口,看着镇子的方向。炊烟比平时更早升起,街道上已经有人走动,大多是男人,穿着深色的衣服,脚步匆匆,表情严肃。
空气里弥漫着香火的气味,混着江水特有的腥气。远处隐约传来锣鼓声,时断时续,像是在排练。
水神祭要开始了。
老周从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两个馒头,递给沈砚秋一个。馒头是昨晚在码头买的,已经凉了,硬邦邦的。
“我打听过了。”老周一边啃馒头一边说,“捞尸人住在镇子东头的江神庙附近。那边有个小村子,住了十几户人家,都是干这一行的。领头的是个姓孙的老头,七十多了,在这一带捞了五十年尸。”
沈砚秋点点头:“我去江神庙那边看看。水神祭的主祭场应该就在那里。”
“小心。”老周说,“我刚才在门口看了,街上多了很多生面孔,不像是本地人。穿的都是黑色短褂,腰里鼓鼓囊囊的,带着家伙。”
水龙帮的人。
沈砚秋心里有数了。他换上那件深灰色的旧夹克,把镇魂尺别在腰后,又往怀里塞了几张符纸和一包药草粉。
“你也是。”他对老周说,“捞尸人那行当,规矩多,脾气怪。说话注意点,别起冲突。”
老周点点头,没说话。他换了一身更破旧的衣服,脸上抹了点灰,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赶车老头。这是他的本事——只要愿意,他能把自己完全伪装成另一个人。
两人分头出发。
沈砚秋走出义庄所在的巷子,拐上主街。街道两边,家家户户门口都摆出了香案,上面供着鱼、米、酒,还有纸扎的船和灯。香案前插着香,烟气袅袅。
人们沉默地忙碌着,脸上没有节庆的喜色,反倒透着一种压抑的虔诚。沈砚秋注意到,几乎每个人的手腕或者脚踝上,都系着一根红绳,绳子上串着一颗黑色的珠子——和他从尸体身上找到的那种定水珠很像,但更小,光泽也更暗。
他走到一个卖香烛的摊子前,摊主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脸色蜡黄,眼神躲闪。
“大娘,请问江神庙怎么走?”沈砚秋问。
妇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手指了指东边:“顺着这条街一直走,到头左拐,再走一里地,看见一棵大槐树就到了。”
“多谢。”沈砚秋摸出几个铜板,买了一束香,“今天祭典,人多吗?”
妇人的手指颤抖了一下,声音压得很低:“外乡人,听我一句劝,看看热闹就行,别往前凑。尤其是……别靠江太近。”
“为什么?”
妇人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才凑近一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今年……要送新娘。”
说完,她立刻缩回去,低头整理香烛,再也不看沈砚秋。
送新娘。
沈砚秋心里一沉。长江沿岸有些地方,确实有“嫁河神”的旧俗,把年轻女子投入江中,祈求风调雨顺。但那是几百年前的陋习了,早就被禁止。没想到巫山镇居然还在延续。
他道了声谢,继续往东走。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多,大多是朝着同一个方向——江神庙。越往前走,气氛越压抑。没有人说话,连小孩子都安静地跟着大人,不哭不闹。
空气中香火的气味越来越浓,还混着一种特殊的草药味——是艾草和菖蒲混合燃烧的味道,用来驱邪。
走了大约一刻钟,沈砚秋看见了那棵大槐树。
树很老了,树干要三四个人才能合抱,树冠如盖,遮天蔽日。树下就是江神庙,一座青砖灰瓦的建筑,规模不大,但很古朴。庙门开着,里面香烟缭绕,隐约能看到神像的轮廓。
庙前有一片空地,已经搭起了临时的祭台。台子用竹子搭成,高一丈,宽三丈,上面铺着红布。台子正中摆着一张长桌,桌上供着猪头、全羊、鲤鱼,还有五谷和水果。桌子两侧,立着两根柱子,柱子上缠着红绸,绸子上用金粉画着水波纹图案。
祭台周围,围满了人。沈砚秋粗略估计,至少有五六百,把整个空地挤得水泄不通。所有人都面朝祭台,神情肃穆。
他在人群外围站定,观察着。很快,他发现了几个特别的人。
首先是祭台上方,一个穿着青色长袍的中年男人。五十岁上下,面皮白净,留着三缕长须,手里握着一柄桃木剑,正在指挥几个年轻人布置祭品。看气质,应该是主持祭典的法师。
然后是祭台右侧,一个穿着黑色绸缎马褂的老者,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捻着一串念珠。老者身边站着四个精壮的汉子,都是一身黑衣,眼神凌厉,警惕地扫视着人群。这应该就是水龙帮的头目,或者至少是巫山镇的话事人。
最后,是祭台左侧,一个穿着蓝布衫的年轻人。
沈砚秋的目光定格在这个人身上。
不是因为他特别显眼——恰恰相反,他穿着普通,站在人群里并不起眼。但他手里提着一盏灯。
鲤鱼灯。
竹篾编的骨架,糊着红纸,做成鲤鱼跃龙门的形状。灯没有点亮,但沈砚秋一眼就认出来了。
重庆朝天门码头,穿蓝布衫、提鲤鱼灯者接。
这个人,应该就是接应的人。
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巫山镇的水神祭上?而且提前了这么多天?
沈砚秋的心跳加快了。他没有贸然上前,而是继续观察。蓝布衫年轻人似乎也在观察什么,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后落在了沈砚秋这个方向。
两人的目光,隔着几十个人,对上了一瞬。
年轻人愣了一下,随即移开视线,转身混入了人群。
沈砚秋想跟上去,但人太多了,根本挤不动。而且他注意到,有几个黑衣汉子已经注意到了他的举动,正朝他这边靠拢。
他放弃了追踪,转而把注意力放回祭台上。
法师已经布置完毕,走到祭台中央,举起桃木剑,开始念诵祭文。声音洪亮,但用的是当地方言,沈砚秋听不太懂,只捕捉到几个词:江神、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祭文念完,法师从桌上拿起一个陶罐,打开罐口,将里面的东西倒入一个铜盆。沈砚秋离得远,看不清是什么,但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是血。
新鲜的,还冒着热气的血。
人群骚动了一下,又迅速安静下来。所有人屏住呼吸,看着法师接下来的动作。
法师端起铜盆,走到祭台边缘,面朝长江。他深吸一口气,将盆里的血,缓缓倒入江中。
血水落入江水,没有立刻散开,而是凝聚成一股,像一条红色的蛇,在墨绿色的江水里蜿蜒游动,最后消失在水深处。
然后,江面起了变化。
原本平静的江水,开始翻滚。不是大浪,而是一个个漩涡,从江心开始,向外扩散。漩涡不大,但数量很多,密密麻麻,像是一锅烧开的水。
人群发出低低的惊呼。有人开始跪拜,有人喃喃祈祷。
沈砚秋紧紧盯着江面。他能感觉到,江底有什么东西,被那盆血唤醒了。不是昨晚那种水鬼,而是更庞大的、更古老的存在。
法师放下铜盆,转身,朝着人群做了一个手势。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八个壮汉抬着一顶轿子,从江神庙里走了出来。轿子是红色的,绣着金色的水波纹,轿帘紧闭,看不见里面的人。
但沈砚秋知道,里面就是“新娘”。
轿子被抬上祭台,放在正中。法师走到轿前,掀开轿帘。
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少女,低着头,缓缓走了出来。
她看起来最多十六七岁,身材瘦小,嫁衣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头上盖着红盖头,看不见脸,但能看见她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
法师扶着她,走到祭台边缘,面朝长江。
然后,他摘下了她的红盖头。
沈砚秋看清了她的脸。
苍白,稚嫩,眼睛很大,但空洞无神,像是被药物控制了,或者……被什么力量摄住了心神。她的嘴唇微微动着,像是在说什么,但没有声音。
“江神在上!”法师高声喊道,“今有巫山子民,献上新娘,祈求江神庇佑,保我一方平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人群齐声应和:“江神庇佑!风调雨顺!”
声音震天。
沈砚秋的拳头握紧了。他看着那个少女,又看了看周围狂热的人群,心里涌起一股怒意。但他知道,现在不能冲动。这里至少有几十个水龙帮的人,还有那个神秘莫测的法师。硬来,不但救不了人,自己也会陷进去。
他强迫自己冷静,继续观察。
法师从桌上拿起一根红绸,一端系在少女的腰上,另一端……系在了一个沉重的石锁上。
那是要把她和石头绑在一起,沉入江底。
沈砚秋的后背冒出冷汗。他快速扫视四周,寻找可以利用的地形或者机会。祭台三面都是人,只有背面靠江。如果要从江里救人,必须熟悉水性,而且要在少女沉下去之前,切断红绸。
但他不会水。老周会,但老周不在。
怎么办?
就在他焦急思考的时候,人群后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年轻女人冲了进来。
她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穿着浅灰色的衬衫和长裤,头发扎成马尾,脸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手里拎着一个布包,包上绣着“民俗调查”四个字。
“住手!”她大声喊道,声音清脆,带着北方口音,“你们这是封建迷信!是违法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
法师皱起眉头:“哪里来的野丫头,敢扰乱祭典?”
“我不是野丫头,我是省城来的民俗调查员,苏挽月。”女人举起一个证件,“你们这个所谓的‘水神祭’,根本就是残害人命的陋习!马上停止,否则我报警!”
人群哗然。
几个黑衣汉子立刻围了上来,想要把她拖走。但苏挽月很灵活,左躲右闪,居然从他们的包围里钻了出来,直接冲上了祭台。
“姑娘,你快走!”她一把拉住那个少女的手,“别怕,我带你离开这里!”
少女呆呆地看着她,没有反应。
法师的脸色沉了下来:“把她给我拿下!”
更多的黑衣汉子冲上祭台。苏挽月一个人,根本抵挡不住,很快就被抓住了胳膊。但她还是拼命挣扎,嘴里喊着:“你们这是犯罪!放开我!”
沈砚秋看着这一幕,心里快速权衡。
这个苏挽月,莽撞,但勇敢。而且她的身份——民俗调查员——或许可以利用。如果和她联手,也许能搅乱祭典,找到救人的机会。
但风险很大。一旦暴露,他和老周在巫山镇就待不下去了,棺材也可能保不住。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祭台上,异变突生。
一直呆呆站着的少女,忽然动了。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苏挽月。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诡异的蓝光。
然后,她张开嘴,说了句话。
声音很轻,但清清楚楚,传遍了整个祭台:
“姐姐,你来了。”
苏挽月愣住了:“你……你说什么?”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容很诡异,嘴角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她的眼睛完全变成了蓝色,像两团幽深的火焰。
“不好!”法师脸色大变,“她被附身了!快,按住她!”
几个黑衣汉子扑上去,想要按住少女。但少女的力气大得惊人,手臂一挥,就把两个壮汉甩了出去。她挣脱了红绸,一步一步走向苏挽月。
苏挽月吓坏了,连连后退:“你……你别过来……”
少女继续笑,声音变成了双重音,像是两个人在同时说话:
“我等你好久了……姐姐……我们一起……去见江神吧……”
她伸出手,抓向苏挽月的脖子。
就在这时,沈砚秋动了。
他从怀里摸出那包药草粉,撕开纸包,朝着祭台的方向,用力一扬。
粉末在空中散开,被风一吹,飘向祭台。药草辛辣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法师和黑衣汉子被呛得咳嗽连连。
少女的动作顿了一下,那双蓝色的眼睛,转向了沈砚秋的方向。
沈砚秋趁机冲上祭台,一把拉住苏挽月的手:“跟我走!”
“你是什么人?”苏挽月挣扎。
“救你的人!”沈砚秋低吼,“不想死就闭嘴!”
他拉着苏挽月,跳下祭台,钻进人群。身后,法师的怒吼和黑衣汉子的追赶声传来。但人群太密集了,他们一时半会儿挤不过来。
沈砚秋带着苏挽月,左拐右拐,钻进一条小巷。巷子很窄,两边是高墙,没有出口。
“死路!”苏挽月喘着气说。
沈砚秋没说话,抬头看了看墙。墙高一丈多,普通人绝对翻不过去。但他不一样——归骨人常年在野外奔波,翻山越岭是常事。
“踩着我的肩膀,上去。”他蹲下身。
苏挽月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做了。她踩着沈砚秋的肩膀,双手扒住墙头,用力一撑,爬了上去。
沈砚秋后退几步,助跑,蹬墙,手扒住墙头,一个翻身,也上了墙。动作干净利落。
墙那边是另一条巷子,更偏僻,没有人。
两人跳下墙,沈砚秋拉着苏挽月继续跑。跑了足足一刻钟,确认身后没有人追来,才在一个废弃的柴房前停下。
苏挽月靠着墙,大口喘气,脸色苍白,眼镜都歪了。
“谢……谢谢你。”她喘着气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砚秋没回答,而是反问:“你真是民俗调查员?”
“是。”苏挽月从布包里掏出证件,递给沈砚秋,“省民俗研究所的研究员,专门调查长江流域的民间信仰和祭祀习俗。我来巫山镇,就是听说这里有‘水神祭’,想记录一下。没想到他们居然真的要用活人献祭……”
沈砚秋看了看证件,是真的。他把证件还回去:“你胆子不小,一个人就敢闯祭典。”
“我本来以为就是个仪式,拍几张照片就走。”苏挽月苦笑,“谁知道他们来真的。那个女孩……她怎么了?为什么眼睛会变成蓝色?”
沈砚秋沉默了一下。他不能说实话,至少现在不能。
“可能是被吓的。”他敷衍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报警。”苏挽月说,“镇上应该有派出所吧?我要去报警,让他们制止这种违法行为。”
“没用。”沈砚秋摇头,“你还没看出来吗?整个镇子的人都参与了祭典,包括那些穿黑衣服的,估计就是本地帮派的人。派出所……说不定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苏挽月的脸色更白了:“那……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女孩被淹死吧?”
沈砚秋没说话。他在想那个少女眼睛里的蓝光,还有她说的那句话:“姐姐,你来了。”
那不像是一个即将被献祭的少女该说的话。倒像是……认识苏挽月?
“你以前来过巫山镇吗?”他问。
“没有,第一次来。”
“那有没有亲戚朋友在这里?”
“也没有。”苏挽月摇头,“我家在北方,跟这边没关系。”
沈砚秋皱起眉头。那就奇怪了。
“那个女孩,你认识吗?”他换了个问法。
苏挽月仔细回忆了一下,还是摇头:“不认识。但我总觉得……她有点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沈砚秋心里一动。他想起李德全说的“送新娘”,想起尸体掌心的印记,想起水神祭的种种诡异。
或许,这个苏挽月,并不像她自己以为的那样,和这件事毫无关系。
“你先跟我去一个地方。”他说,“那里相对安全。等天黑了,我们再想办法。”
“去哪里?”
“义庄。”
苏挽月的眼睛瞪大了:“义庄?停尸房?”
“对。”沈砚秋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水龙帮的人,不会想到你躲在那里。”
苏挽月犹豫了几秒,一咬牙:“好,我跟你去。”
两人离开柴房,绕着小路,朝义庄的方向走去。沈砚秋走得很小心,专挑偏僻的巷子,避开大路。
路上,苏挽月忍不住问:“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祭典上?”
沈砚秋想了想,觉得瞒着也没意义,迟早要知道。
“我叫沈砚秋,是个归骨人。”他说。
“归骨人?”苏挽月愣了愣,“是……送尸骨回乡的那种?”
“你知道?”
“我在文献里看到过。”苏挽月的眼睛亮了起来,“长江上游有些地方,确实有这种职业,专门帮客死异乡的人送遗体回乡安葬。但据说这个行当很神秘,规矩很多,而且……会一些特殊的法术?”
沈砚秋看了她一眼:“你知道的不少。”
“我是研究民俗的嘛。”苏挽月说,“那你来巫山镇,也是送尸骨?”
“对。”沈砚秋没有多说。
“那具尸骨……和水神祭有关吗?”
沈砚秋的脚步顿了一下。这个苏挽月,很敏锐。
“可能有关。”他模棱两可地说,“具体还不清楚。所以我要调查。”
苏挽月点点头,没再追问。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
快到义庄的时候,沈砚秋忽然停下脚步。
前面的巷口,站着一个人。
穿着蓝布衫,手里提着一盏鲤鱼灯。
正是祭台上那个年轻人。
他看着沈砚秋,又看了看苏挽月,脸上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
“沈师傅,”他开口,声音很年轻,“我等你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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