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药味儿还没散干净。
那种混合着腥气、土味和草木腐烂的味道,直往人鼻子里钻。
霍云霆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上下湿漉漉的。
他靠在轮椅背上,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原本的死灰气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虚脱后的潮红。
秦兰手里拿着干毛巾,手抖得厉害,想给儿子擦汗,又不敢碰他。
她眼巴巴地盯着霍云霆的腿,声音都在发颤。
“云霆,怎么样?刚才……刚才是真的疼了吗?”
霍振邦站在一旁,那双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着,指节都捏得发白。
老两口这辈子大风大浪都见过了,可这会儿,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霍云霆缓缓抬起眼皮。
他的目光有些发直,先是看了一眼自己的腿,然后慢慢挪到了正在收拾残局的姜酒身上。
那个女人正把桶里那些吓人的毒虫尸体往外捞,脸上一点嫌弃的表情都没有。
“疼。”
霍云霆喉结滚动了一下,吐出一个字。
声音哑得像是含着一把沙子。
但这一个字,听在秦兰和霍振邦耳朵里,比那过年的鞭炮声还响亮,还喜庆。
“疼就好!疼就好啊!”
秦兰眼泪“唰”地一下就流出来了。
她一把捂住嘴,不想让自己哭出声,可那肩膀耸动得根本停不下来。
只要知道疼,就说明这腿还没死透!
只要没死透,就有站起来的希望!
霍振邦也是眼眶发热,他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连说了三个“好”字。
一家三口沉浸在劫后余生的激动里,气氛热烈得有些悲壮。
“行了,别哭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瞬间打破了这种温情。
姜酒把手里的脏东西倒进垃圾桶,随手在衣服上擦了擦。
她走到霍云霆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既然确认我有本事治你的腿,那咱们的交易就正式生效。”
她转头看向还抹着眼泪的秦兰,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今天晚饭吃什么。
“伯母,户口本在哪?拿出来。”
秦兰愣了一下,挂着泪珠的睫毛眨了眨,没反应过来。
“户……户口本?”
“对,户口本。”
姜酒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指了指外面的天色。
“趁着民政局还没下班,赶紧去把结婚证领了。”
“既然说了这婚我结,那就别磨叽,免得夜长梦多,又跳出来什么猫猫狗狗的来恶心人。”
这话一出,屋里几个人都愣住了。
这也太急了吧?
这前脚刚治完腿,后脚就要去领证?
霍云霆眉头皱了起来,看着姜酒的眼神有些复杂。
“一定要这么急?”
他沉声问道。
虽然答应了赌约,但他心里其实还没完全准备好接纳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女人。
姜酒挑了挑眉,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子精明。
“当然急。”
“我把王家得罪死了,如果不赶紧把名分定下来,明天他们就能找一堆理由来抓我这个‘流氓’。”
“而且,我治你的腿需要耗费大量精力,还要用不少珍贵药材。”
“我是来找靠山的,不是来做慈善的。”
“不见兔子不撒鹰,没那张红纸,我凭什么给你接着治?”
她话说得直白,一点弯弯绕都不带,全是利益交换的大实话。
可偏偏就是这种坦荡,让霍云霆心里那点别扭反而消散了不少。
要是姜酒这时候说什么“因为我对你一见钟情”之类的鬼话,他反而会觉得虚伪恶心。
这种明码标价的交易,让他觉得安全。
霍云霆深吸一口气,双手撑着轮椅扶手,坐直了身子。
“妈,去拿户口本。”
秦兰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一脸笃定的姜酒,最终咬了咬牙。
“哎!这就去!”
她转身跑进里屋,翻箱倒柜地找出了那个红皮本子。
霍振邦则是立刻去给单位打电话,让人赶紧开介绍信送过来。
在这个年代,没有单位的介绍信,那是领不了证的。
好在霍家虽然落魄了,但霍振邦和霍云霆的级别还在,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不到半个小时,警卫员小张就满头大汗地跑来了,手里捏着盖着大红章的介绍信。
“团长!介绍信开好了!”
小张看着坐在轮椅上的霍云霆,眼圈有点红,把信递过去的时候手都在抖。
姜酒一把拿过介绍信,扫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
“走吧。”
她推起霍云霆的轮椅就往外走。
霍云霆身子一僵。
自从残废后,他最讨厌被人推着走,那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废物。
但他还没来得及拒绝,姜酒已经推着他出了院门。
大院里这会儿正是热闹的时候。
正是下班放学的时间,家家户户都在做饭,院子里飘着油烟味。
看到姜酒推着霍云霆出来,原本嘈杂的大院瞬间安静了几秒。
那些大爷大妈、小媳妇儿们,一个个手里拿着锅铲、大葱,眼睛瞪得溜圆。
“哟,这不是霍家老二吗?”
“那推车的是谁?不就是那个丧门星姜酒吗?”
“他们这是干啥去?看这架势,不会是真要去领证吧?”
窃窃私语声像苍蝇一样在周围嗡嗡响。
王家那事儿虽然才过去几个小时,但早就传遍了。
大家都知道姜酒给王家人下了泻药,这会儿看着她的眼神都带着点畏惧,离得远远的。
但也有些嘴碎的,仗着人多,在那阴阳怪气。
“啧啧,一个瘸子,一个疯婆子,还真是天生一对。”
“霍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娶这么个祸害进门。”
说话的是隔壁院的刘婶,平时最爱嚼舌根,跟王家关系也不错。
霍云霆的手猛地抓紧了轮椅扶手,脸色沉了下来。
他可以忍受别人的白眼,但他不想听到这些侮辱姜酒的话。
毕竟,这个女人现在是他的……未婚妻。
正当他准备开口呵斥的时候,姜酒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头,那双漂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刘婶。
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摸出了那条碧绿的小蛇,在指尖绕啊绕的。
“刘婶是吧?”
姜酒笑眯眯地问道,声音脆生生的。
“我看你印堂发黑,嘴唇发紫,这是要倒霉的征兆啊。”
“听说乱嚼舌根的人,晚上睡觉容易被毒虫钻进嘴里,咬烂舌头。”
“你要不要试试?”
说着,她手里的翠翠配合地探起半个身子,冲着刘婶“嘶”了一声。
那鲜红的蛇信子,看得刘婶头皮发麻。
“妈呀!”
刘婶吓得怪叫一声,手里的锅铲都掉地上了。
她想起王家那三个拉了一裤兜的惨状,哪还敢再多嘴,捂着屁股一溜烟跑回了家。
周围其他人也是脸色一变,纷纷闭上了嘴,假装忙活手里的事,再也没人敢在那指指点点。
姜酒冷哼一声,收回视线,继续推着霍云霆往前走。
“一群欺软怕硬的东西。”
她在霍云霆身后小声嘀咕了一句。
霍云霆听着这话,原本紧绷的嘴角,竟然微微松了一些。
这种被护着的感觉……似乎,也不赖。
两人到了民政局,因为有军区的介绍信,办事员虽然看着这一对组合觉得奇怪,但也没敢多问。
拍照的时候,摄影师喊了好几遍“靠近点”。
霍云霆身体僵硬,始终和姜酒保持着一拳的距离。
姜酒不耐烦了,直接一屁股挪过去,肩膀紧紧挨着他的肩膀。
“咔嚓”一声。
这一幕被定格在了黑白照片上。
照片里,霍云霆板着一张脸,严肃得像是在开作战会议。
而姜酒则是笑得明艳张扬,眉眼间全是得逞的狡黠。
拿着那两张薄薄的结婚证走出民政局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霍云霆看着手里红彤彤的证件,有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他就这么……结婚了?
和一个认识不到一天的女人?
回到霍家,秦兰已经张罗了一桌饭菜。
虽然时间仓促,来不及大操大办,但鸡鸭鱼肉也都凑齐了。
一家四口围坐在桌前,气氛有些尴尬。
霍振邦拿出一瓶珍藏的茅台,给霍云霆倒了一杯,又看了看姜酒。
“姜酒啊,既然领了证,那就是一家人了。”
“以后云霆要是欺负你,你就跟爸说,爸替你收拾他。”
这一声“爸”,算是彻底认可了姜酒的身份。
姜酒也不扭捏,端起酒杯就跟霍振邦碰了一下。
“爸,您放心。”
“他不欺负我,我也不会欺负他。”
“只要他乖乖配合治疗,我保准还您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
说完,她一仰头,把那杯烈酒干了。
那豪爽的架势,看得霍振邦一愣一愣的,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是个爽快孩子!”
这顿饭吃得虽然不算热闹,但也算顺当。
吃完饭,秦兰把两人推进了霍云霆的房间。
“那个……被褥我都换了新的。”
“你们……早点歇着。”
秦兰说完这句话,脸都有点红,赶紧关上门走了。
随着房门“咔哒”一声关上。
屋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刚刚在饭桌上那点融洽的气氛,荡然无存。
只剩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窒息感。
霍云霆坐在轮椅上,背对着床,一动不动。
姜酒则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房间。
典型的单身男人房间,陈设简单,甚至有些简陋。
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就没什么多余的东西了。
墙上贴着几张军事地图,桌上摆着几颗弹壳做的模型。
唯一的一点喜色,就是秦兰临时贴在窗户上的那对红双喜剪纸。
在那昏黄的灯泡照耀下,显得有些刺眼。
姜酒走到床边,伸手按了按那床崭新的大红被面。
挺软乎。
她转过身,看着那个背影僵硬的男人。
“喂,霍团长。”
“这证也领了,饭也吃了。”
“咱们是不是该……休息了?”
她故意把“休息”两个字咬得有点重,带着几分调侃。
霍云霆的背影猛地一颤。
他的手在膝盖上抓紧又松开,松开又抓紧。
过了好半天,他才控制着轮椅转过身来。
那张脸上,没有新婚的喜悦,只有一片化不开的冰冷和抗拒。
“姜酒。”
他叫着她的名字,声音冷得像冰碴子。
“我们是领了证,但这只是交易。”
“我是个废人,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也尽不了丈夫的义务。”
“所以,别对我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说完,推着轮椅来到床边。
就在姜酒以为他要上床的时候。
他突然伸出手,一把抓起床上那床厚厚的被子,用力一甩。
“啪”的一声。
被子被扔到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霍云霆指着地上的被铺,眼神冷厉,不容置疑。
“你睡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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