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荒野,薄雾弥漫,枯草上结着白霜。
这支百多人的逃亡队伍,像一条疲惫的伤蛇,在荒芜的土地上缓缓蠕动。大部分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他们已走了四天。
四天里,没有遇到大规模妖兽袭击,但小股的骚扰从未间断。昨夜宿营时,三只腐狼试图摸进营地叼走孩童,被守夜的武者及时发现斩杀。前日下午,一群受惊的“铁角羚”横冲直撞,踏伤了两名躲闪不及的老人。
死亡和危险,成了常态。
沈钧走在队伍侧翼,右手按在刀柄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起伏的丘陵。他背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但新长出的皮肉还很脆弱,大幅度动作时仍会隐隐作痛。不过比起外伤,更让他安心的是体内的变化。
皮肉境圆满,铜皮。
这是昨日傍晚击退一波“刺毛鼠”袭击后,水到渠成的突破。当时一头刺毛鼠临死前扑到他小腿上,尖牙啃咬,却只在皮肤上留下几道白痕,连皮都没破。那一瞬间,他感觉到全身皮肤微微发紧、发烫,仿佛有一层无形的薄膜在皮下生成,韧性大增。
《武神道章》的修炼,也在悄然进行。那枚玉简他尚未能完全参悟,只能按照最基础的引导法门,在行走和休息时默默运转气血。与《基础锻体诀》不同,《武神道章》的运转路线更复杂、更精妙,每一次循环,都感觉气血被锤炼得更加凝实,恢复速度也快了几分。
只是他不敢深入修炼——楚星河的状态,让他揪心。
老人走在队伍最前方,依旧拄着那根竹杖。他的步伐很稳,甚至比一些青壮年还要稳,但沈钧注意到,楚星河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咳嗽的频率越来越高,每次咳嗽时都会用手帕捂住嘴,而手帕上……总有暗红色的血迹。
队伍里仅存的几名筋骨境武者(包括李猎户在内,共三人,都带着伤)也察觉到了,但他们什么都不敢问。楚星河是这支队伍唯一的支柱,他若倒下,所有人恐怕都走不到黑风峡。
“哥,喝口水。”沈心走到哥哥身边,递过一个水囊。小姑娘的眼睛还有些红肿,但神色已经平静许多。这四天里,她几乎没怎么哭,反而主动帮着照顾队伍里的孩童和伤员,分发干粮,清洗伤口。那份超越年龄的坚韧,让许多大人都暗自惭愧。
沈钧接过水囊,抿了一小口,润了润干裂的嘴唇:“你累不累?要不要我背你走一段?”
“不用,我走得动。”沈心摇头,目光望向队伍前方那道佝偻的背影,小声问,“哥,楚爷爷他……真的没事吗?”
沈钧沉默,摇了摇头。他不知道。
“他会好起来的,对吧?”沈心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祈求。
“嗯。”沈钧用力点头,像是说给妹妹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正午时分,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短暂休整。人们席地而坐,啃着所剩无几的干粮——大多是逃出来时匆忙带上的饼子、肉干,已经硬得像石头。水源也快见底了,几个年轻人被派去附近寻找溪流。
沈钧坐在一块石头上,检查着长刀。刀身上又多了几处细小的崩口,需要找时间打磨。他正看着,一片阴影落在身前。
抬头,是楚星河。
“楚爷爷。”沈钧连忙起身。
楚星河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了。他打量了沈钧几眼,微微颔首:“铜皮了?不错。根基比我想的还扎实些。”
“都是《武神道章》的功劳。”沈钧低声道。
“功法是外因,人是内因。”楚星河咳嗽两声,用帕子擦了擦嘴角,“你父亲给你打的基础很好。但你现在有个问题。”
“请楚爷爷指点。”
“发力太满。”楚星河淡淡道,“尤其是用刀的时候,总想着一刀斩断,气血奔涌不留余地。对付弱于你的对手自然无妨,但若是遇到实力相当、甚至更强的,一刀落空或受阻,气血反冲,自身先伤三分。”
沈钧一怔,回想这几日的战斗,确实如此。面对刺毛鼠、腐狼这些低等妖兽,他往往追求一击毙命,少有变招。
“武之一道,刚不可久。”楚星河继续道,“你既已至铜皮,皮肉韧性大增,不妨多试试‘卸’和‘缠’。比如昨日那头刺毛鼠扑你小腿,你本能是绷紧肌肉硬抗。其实可以小腿微曲,顺势后引,让它扑空,同时刀锋斜撩它腹下——那里是弱点,且它扑空时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最是脆弱。”
沈钧脑海中模拟那个场景,眼睛渐渐亮起:“我明白了!多谢楚爷爷!”
楚星河点点头,没再多说,起身走向一旁。他走到几处伤员身边,一一查看伤势,偶尔从怀里掏出些草药粉末帮他们敷上。动作很慢,却很稳。
沈钧看着老人的背影,心中那股不安越来越浓。楚星河……像是在交代什么。
休整了约莫半个时辰,寻找水源的人回来了,只带回来少量浑浊的泥水,勉强够煮些野菜汤。队伍不得不继续前进。
下午的路更加难走。地势逐渐升高,乱石嶙峋,荆棘丛生。队伍行进速度慢了下来,不时有人摔倒受伤。气氛越来越压抑,绝望的情绪在沉默中蔓延。
“还有多远到黑风峡啊……”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哭腔。
没人回答。
楚星河走在最前,脚步依旧稳定。但他握着竹杖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黄昏时分,前方出现一片怪石林立的区域。巨石如犬牙交错,投下长长的阴影。风吹过石缝,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无数人在哭泣。
“停下。”楚星河忽然抬手。
队伍瞬间止步,所有人都紧张地看向四周。
楚星河眯起眼睛,望向石林深处。夕阳的余晖将巨石染成暗红色,而在那些阴影里,隐约有东西在移动。
“是豺犬妖。”李猎户脸色一变,握紧了手中的猎弓,“这东西最是记仇,盯上了就会一直跟着。看影子……不下二十头!”
豺犬妖,低等妖兽中的掠食者,体型比腐狼稍小,但更灵活,擅长协同狩猎。单独一只不过皮肉境中后期的实力,可一旦成群,连筋骨境武者都要头疼。
队伍顿时骚动起来。伤员们面露恐惧,孩童被大人紧紧捂住嘴。
楚星河沉默地看着石林,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沈钧的心提了起来。楚爷爷不出手吗?以他的实力,解决这些豺犬妖应该不难才对……
他看向楚星河,只见老人面色平静,目光却扫向了他和其他几名尚有战力的武者。
一瞬间,沈钧明白了。
这是考验。
楚星河在逼他们自己面对危险。如果连这关都过不去,就算过了黑风峡,剩下的路他们也走不完。
沈钧深吸口气,踏前一步,声音尽量沉稳:“李叔,王哥,赵大哥,咱们几个还能打的,护住队伍两翼。其他人,往中间靠拢,背靠那块大石头!”
他指向不远处一块足有两丈高的巨岩,三面陡峭,只有一面是缓坡,易守难攻。
李猎户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听钧子的!快!”
几名武者立刻行动,指挥着老弱妇孺向巨岩移动。沈钧则带着另外两名年轻些的皮肉境武者——一个是铁匠张虎的儿子张豹,另一个是客栈伙计出身的陈平——迅速在缓坡前方用碎石和枯枝设置了几道简易的绊索和陷坑。
“豺犬妖速度太快,硬拼我们人少,得让它们慢下来。”沈钧快速道,“豹子,你力气大,待会守住左边那块凸起的石头,它们跳上来你就用棍子砸!陈平,你箭法还行,待在岩顶,专射冲得最凶的!李叔和其他两位叔伯护住右翼和后方!”
“那你呢?”张豹问。
“我机动。”沈钧握紧长刀,“哪边吃紧,我就去哪边。”
他话音刚落,石林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嘶嚎!
紧接着,二十几道灰影如箭般窜出!
豺犬妖来了!
它们体型似狼,但更瘦长,皮毛灰黄相间,獠牙外露,眼睛是浑浊的黄色。冲锋时并非一窝蜂,而是分成三股,左右两股包抄,中间一股正面强冲!
“放箭!”沈钧低喝。
岩顶上的陈平早已搭箭在弦,闻言松手。
“咻!”
箭矢射中最前面一头豺犬妖的前腿,那畜生惨嚎着翻滚,绊倒了身后两头。但更多的豺犬妖已经冲到近前!
“杀!”
李猎户和另外两名筋骨境武者怒吼着迎上右翼的豺犬妖,刀光剑影,血花飞溅。左翼,张豹抡起一根粗大的木棍,狠狠砸向试图跃上石台的豺犬妖,砸得骨裂声清晰可闻。
正面,沈钧独自面对七八头豺犬妖的冲击。
他深吸口气,脑海中闪过楚星河的指点。
第一头豺犬妖凌空扑来,獠牙直取咽喉。沈钧没有硬挡,而是侧身、进步,长刀贴着豺犬妖的腹部划过——刀锋没有追求深度,只是浅浅划开皮肉。豺犬妖吃痛落地,动作一滞。
第二头、第三头同时扑到!沈钧脚步连错,在狭窄的地形中展开,身形如泥鳅般滑开,同时刀背反拍,重重砸在一头豺犬妖的腰眼上。那畜生哀鸣着摔出去。
他不求一击毙命,只求干扰、迟滞、制造混乱。
豺犬妖群被这种滑不溜手的打法激怒了,嘶吼着围拢,试图合围。沈钧看准时机,突然爆发!
“铜皮”境界全力运转,皮肤泛起淡淡的金属光泽。他无视左侧一头豺犬妖的撕咬——尖牙只在手臂上留下几道白痕——长刀如毒蛇吐信,瞬间刺入正面一头豺犬妖首领的眼眶!
刀锋一搅,拔刀,带出一蓬红白之物!
首领毙命,豺犬妖群攻势一乱。
“好机会!”岩顶上的陈平连珠箭发,又射倒两头。
右翼,李猎户拼着肩头被咬中,一刀斩断一头豺犬妖的脖颈。另外两名武者也各自解决对手。
豺犬妖群终于怕了。剩下的十几头发出不甘的嘶嚎,缓缓后退,最后夹着尾巴窜回了石林深处。
战斗结束。
沈钧拄着刀喘息,浑身大汗淋漓。手臂上被咬的地方隐隐作痛,但皮肤确实没破。张豹左臂被划开一道口子,陈平射空了箭囊,李猎户肩头流血,但都无大碍。
队伍无人死亡,只有几人轻伤。
人们看着这几个浴血的年轻人,眼中终于燃起了一丝希望的光。
楚星河从始至终站在远处,静静看着。直到战斗结束,他才缓缓走来,目光落在沈钧身上,微微点了点头。
“应对得不错。”他声音依旧平淡,“但最后刺杀首领那一刀,还是太急。你若再迟半息,等左边那头扑到你背上再动,可一刀双杀,自身无损。”
沈钧一愣,仔细回想,果然如此。自己还是没完全摆脱“追求一击必杀”的习惯。
“多谢楚爷爷指点。”
楚星河没再说什么,只是看了看天色:“今晚在此扎营。明日……就能到黑风峡入口了。”
夜幕降临。
篝火旁,沈钧正帮李猎户包扎肩头的伤口,楚星河走了过来。
“沈钧,随我来。”
沈钧起身,跟着老人走到营地边缘一处僻静的石堆后。
楚星河望着远处黑暗中起伏的山峦轮廓,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
“明日过峡。黑风峡中有‘蚀骨黑风’,常年呼啸,能销蚀筋骨;还有群居的‘铁翼妖蝠’,嗜血成群,头领有脏腑境实力。”
沈钧心头一紧。
“我会为你们开出一条路。”楚星河继续道,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寻常事,“过去之后,离青岚城便只有三日路程。届时……我将留下断后。”
沈钧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楚爷爷!您……”
“我本就油尽灯枯。”楚星河打断他,转过脸来。火光映照下,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但眼神却清澈而坚定,“地穴中强斩‘血瞳魔猿’,又连日赶路,已是强弩之末。与其苟延残喘数日,不如用这残躯,为你们换一条生路。”
“可是……”
“没有可是。”楚星河的语气不容置疑,“你是这批人里,唯一得了《武神道章》传承的。记住我的话:这门功法,非窃取天地之力,乃开创自身宇宙。你的路还长,莫要辜负。”
他看着沈钧年轻却坚毅的脸,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欣慰。
“明日,跟紧我。”
说完,楚星河转身,慢慢走回篝火旁,留下沈钧独自站在黑暗中,久久无言。
夜风呼啸,掠过石林,如泣如诉。
沈钧握紧拳头,望向东方。
黑风峡后,是生路。
而楚爷爷选择的,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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