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开眼时,鼻腔里是消毒水混杂着霉味的熟悉气息。
我愣了好几秒,才看清头顶——不是医院洁白的天花板,而是糊着旧报纸的土坯房顶,一根电线吊着昏黄的灯泡。
耳边传来女声:
“沈玉兰,你醒了?快起来吧,上午还要出工呢。”
我猛地坐起身。
狭小的房间,四张木板床,墙上贴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标语。靠窗那张床上,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正对着小镜子梳头。
那是……周晓梅?
她不是1998年就乳腺癌去世了吗?
我颤抖着手摸向自己的脸——皮肤紧致,没有皱纹。再看向对面破木桌上那面小圆镜,镜子里是一张二十出头的、虽然憔悴却年轻的脸。
1975年。
我回到了二十一岁,在陕北插队的第三年。
离我和贾玉清结婚,还有三个月。
“发什么呆呢?”周晓梅转过身,“贾玉清一早就来找你了,在院门外等着呢。他说今天要跟你说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
我想起来了。
1975年6月12日,贾玉清第一次正式向我求婚。
不,准确说,是“通知”我结婚。
他说:“玉兰,我家里托关系拿到了一个工农兵大学推荐名额,但需要已婚身份才能更稳妥。我们先把证领了,等我上了大学,一定想办法把你弄回城。”
当年二十一岁的我,红着脸点头,觉得这是天大的承诺。
却不知道,那个推荐名额本来就是他的,结婚只是为了绑住我——绑住一个心甘情愿在乡下替他伺候生病母亲、自己放弃返城机会的傻子。
“玉兰?”周晓梅奇怪地看着我,“你哭了?”
我抹了把脸,满手潮湿。
不是哭。
是恨。
是三十年被踩在脚下、最后连墓碑上都要刻着“贾玉清夫人”的恨。
“没事。”我掀开打着补丁的薄被,下床穿鞋,“我这就去见他。”
院子里,晨雾还没散尽。
贾玉清站在老槐树下,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身姿挺拔。
不得不承认,他年轻时确实有一副好皮囊——剑眉星眼,书卷气里带着知青特有的清高。
前世我就是被这副皮囊和那点“文化人”的气质骗了一生。
“玉兰。”他看见我,露出温和的笑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我给你带了块枣糕,县里买的。”
若是从前,我会感动得鼻子发酸。
现在我只看见他眼底的算计。
“有事说事吧。”我没接油纸包。
贾玉清愣了愣,随即又笑:“还是你了解我。是这样,我家里来了信,说有个上大学的机会……但需要已婚身份。我想着,咱们相处也两年了,不如先把证领了?”
和前世一字不差。
“哪个大学?”我问。
“呃……可能是省里的工农兵大学,还没最终定。”他含糊道,“但这是回城的好机会。玉兰,等我站稳脚跟,一定接你回去。”
“怎么接?”我盯着他的眼睛,“结了婚,我的户口就迁到你们大队。你上大学走了,我留在这里伺候你生病的妈,等四年后你毕业分配工作,再想办法‘慢慢协调’?”
贾玉清脸色变了变:“你……你怎么这么说?我是那种人吗?”
“你是。”
两个字,我说得平静而笃定。
他彻底僵住了。
晨雾在我们之间缓缓流动,远处传来生产队上工的钟声。
“贾玉清。”我向前走了一步,离他很近,近到能看见他瞳孔里我的倒影,“那个推荐名额,本来就是你爸用两条‘大前门’给你换来的吧?结婚不是必要条件,是你妈想找个免费保姆——而你,想找个垫脚石。”
“你胡说什么!”他声音陡然拔高,又慌忙压低,“玉兰,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你别听别人挑拨,我是真心想跟你……”
“真心?”
我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贾玉清,你记着今天。记着我沈玉兰说的每一个字——”
“我不嫁了。”
“那个返城名额,我要自己去争。”
“至于你……”我退后两步,像在打量一件垃圾,“爱娶谁娶谁。但别再打我主意。”
说完我转身就走。
“沈玉兰!”他在背后喊,“你别后悔!错过了我,你在这破地方能嫁什么好人家?你妈信里不是说了吗,女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嫁对人!”
我脚步没停。
风吹过田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是啊,我妈说过。
前世她说了一辈子:“玉兰啊,女人要以男人为天。”“玉兰,忍一忍就过去了。”“玉兰,为了孩子……”
我忍了三十年。
忍到丈夫在全世界面前感谢小三,忍到儿女嫌我丢人。
这一世,去他妈的“以男人为天”。
我要自己成为那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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