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西,三十里外,黑石峪。
此处地势险恶,山石嶙峋,植被稀疏,沟壑纵横,是藏匿行踪、秘密集结的理想之地。更重要的是,这里偏离主要官道,人迹罕至,且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即便大队人马隐藏其中,也不易被外界察觉。
数日前,奉韩束之命,点苍派刑堂精锐分批秘密撤出晋阳城,化整为零,最终在此地汇合。韩束本人,也在心腹弟子的护送下,辗转抵达此地的一处隐蔽山洞,暂时安顿下来,一边疗伤,一边等待山门的最新指示。
此刻,正值午后。山洞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湿土混合的气息。韩束盘膝坐在一块相对干燥平整的石头上,双目微闭,周身有淡淡的青色气晕流转,正是点苍派内功“苍松劲”运行到深处的征兆。他右肋处的绷带已经换过,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气息已经平稳了许多,脸颊脖颈上涂抹的药膏也早已洗去,皮肤恢复如常,只是隐隐残留着几道细微的红痕。
洞口处,周莽如同一尊铁塔,抱臂而立,警惕地注视着外面嶙峋的山石和偶尔掠过的飞鸟。其余刑堂弟子则分散在洞窟深处或附近险要位置,各自调息警戒,沉默中透着训练有素的精悍。
山洞深处,靠近内壁的位置,临时用石块和木板搭起了一个简陋的桌案。桌案上,摊放着从晋阳城带来的几份地图、情报汇总,以及……那枚从十里亭带回的乌沉铁钉,和那枚被动过手脚的点苍派长老令牌。
韩束缓缓收功,吐出一口悠长的浊气,睁开了眼睛。眼中精光虽不及全盛时期,但也恢复了几分往日的锐利。
“师兄,感觉如何?”周莽听到动静,转身走进来,低声问道。
“无碍了。外伤已无大碍,内力也恢复了七七八八。”韩束活动了一下右臂,肋下仍有隐痛,但已不影响行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很安静。”周莽道,“弟兄们轮流值守,扩大了警戒范围,暂时没发现任何可疑人物靠近。黑石峪周围几十里,都是荒山野岭,连猎户都极少进来。我们藏得很隐秘。”
韩束点点头,目光落在那枚铁钉和令牌上,眼神再次变得凝重。
“赵铁鹰那边,有消息传回吗?”他问。
周莽摇头:“暂时没有。算算日子,他应该刚到点苍山不久,掌门那边收到消息,再做出决断,传令回来,最快也得再等两三日。”
韩束沉默。他知道周莽说得对,但他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却越来越强烈。那伙黑衣人行事诡谲,手段狠辣,绝不会因为一次刺杀失败就罢手。他们留下铁钉和令牌痕迹,更像是一种宣告和挑衅。点苍派高调宣布遭遇“西域邪教”袭击,固然能占据大义名分,但也等于彻底站到了明处,成为了那神秘势力的首要目标。
掌门师兄的决断,他无法置喙。但他身处一线,更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步步紧逼的压力。留在晋阳城附近,固然危险,但也可能更接近真相。撤回点苍山,看似安全,却也可能失去主动权,将战场引向门派根基之地。
两难。
“师兄,”周莽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咱们……真的要一直在这儿等掌门的命令吗?我是说,那帮狗娘养的黑衣人神出鬼没,万一他们早就盯上了咱们撤走的路线,或者……干脆就埋伏在黑石峪外面,等咱们出去,或者等掌门派人来接应的时候……”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他们这一队人马,目标不小,虽然行动隐秘,但难保没有泄露行踪。若是对方真有在晋阳城来去自如、甚至能让江南盟重要头目“灰隼”人间蒸发的本事,要追踪到黑石峪,也未必不可能。
韩束心中凛然。周莽的顾虑,也正是他心中所虑。被动等待,永远是下策。
他站起身,走到桌案前,拿起那枚铁钉,冰冷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
“不能干等。”韩束沉声道,“掌门命令未至之前,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周莽,你挑选五个最机灵、轻功最好的弟兄,化装成山民或采药人,分头行动。”
“请师兄吩咐!”周莽精神一振。
“第一路,两人,返回晋阳城。”韩束手指在地图上晋阳城位置一点,“但不是进城。在城外找个不起眼的村子落脚,暗中观察城门进出情况,尤其是注意是否有形迹可疑、不像中原人士、或携带特殊物品(比如类似铁钉、古怪符号物品)的人出没。重点留意城西方向,特别是将军庙一带,看看除了我们和江南盟的人,是否还有其他人暗中活动。”
“第二路,两人,往北。”韩束的手指移向地图上晋阳城以北,“沿着官道和主要商路,留意是否有大队西域商队、朝圣者队伍,或者……行为古怪、不像寻常行旅的零散人物。打听一下,近期是否有关于‘铃声’、‘祭祀’、‘古物’之类的传闻在边地流传。”
“第三路,”韩束看向周莽,“你亲自带一个人,往西。”
“西?”周莽一愣,“师兄,西边是……去往西域的方向啊!咱们这点人手……”
“不是让你们深入西域。”韩束打断他,“是去‘玉门关’。”
他手指点在地图上那个标志着中原与西域分界的著名关隘。
“玉门关是东西往来咽喉,商旅、使节、江湖人汇聚。你们去那里,不进城,在关外找个能观察到关隘动静的高处潜伏。注意观察,近期是否有不寻常的队伍或人物入关,尤其是那些可能携带特殊物品、或者行为举止与中原人格格不入的。也留心关内守军的动向,看看是否有异常调防或加强戒备的迹象。”
周莽明白了。师兄这是要未雨绸缪,主动去捕捉那神秘“西域势力”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同时也要确认,对方是否真的来自西域,以及……是否有更多人即将进入中原。
“记住,”韩束叮嘱道,“你们三路,唯一任务就是观察和记录,绝不允许与任何可疑目标发生接触,更不允许主动出手!一旦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情况,立刻以最快、最安全的方式将消息传回黑石峪。若遇危险,以保全自身为第一要务,必要时可以放弃任务,直接撤回!”
“是!师兄放心!”周莽肃然应道,“那师兄您……”
“我留在这里,等赵铁鹰带回掌门的命令,同时坐镇中枢,接应你们传回的消息。”韩束道,“另外,我会让剩下的弟兄,在黑石峪内部及周边险要处,布下几道简易的预警机关和陷阱。即便真有不开眼的摸过来,也能提前知道。”
安排妥当,周莽立刻去挑选人手,准备干粮清水,安排伪装。韩束则召集剩余弟子,开始布置预警措施。
黑石峪地形复杂,韩束凭借多年江湖经验和点苍派传授的一些简易机关阵法知识,在几处必经的隘口、水源附近,以及他们藏身山洞的周围,巧妙利用山石、枯木、藤蔓,设置了一些绊索、响铃、落石陷阱,虽不致命,但足以预警和迟滞不速之客。
做完这一切,已是日落时分。周莽带着五名精挑细选的弟子,各自换上山民或行商的粗布衣服,脸上也做了些伪装,趁着暮色,悄无声息地分三个方向离开了黑石峪,如同水滴融入沙地,很快消失在山野之中。
韩束站在洞口,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直到最后一人的背影也被暮色吞没。山风渐起,带着晚秋的凉意,吹动他未束的长发和衣袍。
他心中并无多少把握。那伙神秘敌人太过诡异,行踪难觅,自己派出的这几路人马,能否有所收获,全凭运气。但坐等,更非他的风格。至少,主动撒出去的网,总能带回来一些信息,哪怕只是确认某个方向“没有异常”,也是一种收获。
他转身回到山洞深处,在简陋的桌案前坐下,重新拿起那枚铁钉,对着洞外透入的最后一点天光,仔细端详。
符号扭曲,充满了一种原始的、混乱的意韵,仿佛在诉说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古老秘密。
金铃引路,残刃归处……
这枚铁钉,又是引向何处?
他忽然想起,在晋阳城时,似乎隐约听手下弟子提过,江南武林盟在晋阳的情报头目“灰隼”失踪前,曾重点追查过将军庙附近出现的那个“圆圈加点”记号。
圆圈……加点……
与这铁钉符号的风格,似乎截然不同。
难道……除了这伙使用铁钉符号的黑衣人,还有另一批人,也在暗中活动?他们的记号,又代表着什么?
疑团如同这洞外渐浓的夜色,层层叠叠,看不真切。
韩束收起铁钉,强迫自己不再多想。现在最重要的是恢复功力,等待消息,做出下一步判断。
他重新盘膝坐下,开始调息运功。山洞内重归寂静,只有洞外呼啸的山风,和更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名野兽的嗥叫。
夜色,完全笼罩了黑石峪。
而在距离黑石峪约五十里外,另一处更加荒僻、连猎人都极少踏足的山谷深处。
几块巨大的、仿佛从天而降的黑色怪石,歪斜地堆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内部中空的石室。石室入口隐蔽在藤蔓与灌木之后,即便走到近前,也极难发现。
此刻,石室内,燃着一小堆篝火。火焰跃动,光影在粗糙的岩壁上扭曲晃动。
篝火旁,坐着两个人。
正是那晚在十里亭刺杀韩束未果、伪装成乞丐的杀手,以及雨夜在晋阳城外山林中夺走“凌霄”残刃、用铁钉袭击韩束的那个较高大的黑衣人。
两人都已卸去了伪装和夜行衣,露出了真容。
杀手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面容普通,甚至有些木讷,唯独一双眼睛,此刻在火光映照下,依旧透着一种非人的冰冷和空洞,与那晚刺杀时一般无二。他穿着一身与中原样式略有差异的灰褐色粗布衣服,腰间挂着一个皮质的小囊,手里正拿着一块硬邦邦的肉干,默默地啃着。
较高大的黑衣人则是个年约四旬的汉子,肤色黝黑,高鼻深目,头发微卷,显然带有西域血统。他面容冷硬,左侧脸颊有一道细长的旧疤,从颧骨延伸到嘴角,让他平添几分凶悍之气。他此刻正用一块沾湿的软布,仔细擦拭着一柄弯刀,刀身弧度优美,刃口雪亮,在火光下反射着森寒的光芒。
石室内除了篝火的噼啪声和两人细微的咀嚼、擦拭声,再无其他声响。
良久,那西域汉子擦拭完弯刀,将刀插入腰间特制的刀鞘,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用的是那种音节古怪的语言:“‘种子’已经种在点苍派了?”
杀手咽下最后一口肉干,点了点头,同样用那古怪语言回应,声音平板无波:“何松岩临死前,中了‘引魂针’,至少十二个时辰内,会不断重复‘令牌’、‘残刃’、‘掌门’等关键词,足以让点苍派内部疑窦丛生。铁钉也已送到韩束手中,他必定会带回点苍山。”
“很好。”西域汉子嘴角扯动了一下,疤痕随之扭曲,“柳千峰那个老狐狸,收到这份‘大礼’,想必会很有意思。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忍气吞声,高调宣战,将矛头引向‘西域邪教’,倒也在预料之中。这样,水就更浑了。”
“下一步?”杀手问。
“等。”西域汉子道,“等点苍派的反应,等江南、唐门、寒江派那些人的反应。‘钥匙’已经分散出去了,临渊峰的‘门’也开始松动……我们只需要确保,所有该入局的人,都按照既定的路线,走向最终的‘祭坛’。其余的,‘使者’们会处理。”
杀手沉默片刻,又道:“蜀中那边,‘影蛇’传回消息,唐门已经加强了戒备,但那件‘阴面’的秘密,已经被‘祭祀之盘’激发过一次,虽然被唐显打断,但‘印记’已经留下。‘钥匙’之间的共鸣,会越来越强。”
“唐显……”西域汉子眼中闪过一丝冷芒,“唐门这头缩在蜀中的老乌龟,终究还是被逼得探出头来了。不过没关系,他们越是研究那件旧袍,就越会相信‘阴阳’之说,越会想得到江南那把剑鞘。欲望,是最好的驱动力。”
“江南那边,‘灰隼’消失,顾九章应该已经警觉,甚至可能亲自北上了。”杀手补充道。
“顾九章……”西域汉子念着这个名字,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既有忌惮,又有一种近乎嘲弄的期待,“他才是这场‘归位’仪式中,最关键的一把‘钥匙’啊。临渊峰的金铃,应该已经让他寝食难安了吧?就让他,再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
他顿了顿,看向杀手:“晋阳城附近,点苍派那些残余的人手,还在黑石峪?”
杀手点头:“是。韩束受伤,带人隐匿在那里,似乎在等待点苍山的命令。我们的人一直在远处监视,没有惊动。”
“不必惊动。”西域汉子淡淡道,“留着他,让他把铁钉和恐惧带回去,作用更大。至于黑石峪那些人……让他们再多活几天,或许,还能成为吸引其他‘鱼儿’的诱饵。”
他站起身,走到石室入口,掀开藤蔓,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和远处黑黝黝的山峦轮廓。
“暗度陈仓……”他低声自语,嘴角那丝冰冷而诡异的笑意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明修栈道,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暗度陈仓,才能将真正的‘祭品’,无声无息地,送到该去的地方。”
“金铃已响,残刃将归。”
“古老的契约,即将履行。”
“沉睡的,终将苏醒。”
“而欠下的……都要偿还。”
他的声音渐渐低不可闻,融入呼啸的山风之中。
石室内,篝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岩壁上,拉得长长的,扭曲晃动,如同黑暗中潜伏的妖魔。
暗夜无边,杀机四伏。
无论是主动出击的韩束,还是隐于幕后的神秘势力,亦或是其他被卷入漩涡的各方,都在这越来越浓的夜色中,按照各自的算计与步调,悄然行进。
通往最终谜底与冲突的道路上,暗流愈发汹涌。
谁,能真正暗度陈仓,抵达彼岸?
答案,或许很快就会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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