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光星渊的“播种”事件,如同在平滑的时空织物上撕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裂隙,污浊的黑暗自此源源不断地渗出。诺亚的净化之光在随后的千万年里,如同最勤勉的消防员,穿梭于繁星之间,扑灭一处又一处因“异生兽原型因子”被激活而燃起的混乱之火。然而,宇宙太过广袤,火种太多,且深深埋藏在智慧生命最幽暗的集体潜意识中,他疲于奔命,却收效渐微。
正是在这场漫长的、看似无望的净化战争中,一个转折点出现了。它并非来自黑暗,而是来自光明的内部——那个曾播撒了恐惧种子的M80天蝎座星团,其幸存者“来访者”文明,在付出了母星毁灭的代价后,其流亡的精英们,竟在绝望中构想并启动了一个惊世骇俗的计划。
他们决定,以自己的文明为熔炉,以残存的最高科技为砧锤,尝试“锻造”一道属于自己的、足以对抗黑暗扎基的“光”。
这个计划的初衷,崇高而悲壮。来访者们认为,扎基诞生于他们文明负面情感的集合,这是他们的“原罪”。赎罪与复仇的唯一途径,就是凭借自己的智慧与双手,创造出一个能匹敌甚至超越扎基的“人造之神”,一个纯粹为守护与正义而生的兵器。他们汇聚了整个文明残存的所有光量子科技、对诺亚之光的观测数据(尽管极为有限)、以及最纯粹、最强烈的“守护”与“希望”的集体意念,开始了这项名为“普罗米修斯之子”的禁忌工程。
诺亚曾短暂地关注过这个计划。他能感知到那股汇聚的、强烈的正面意志能量,但其“人造”的本质,以及其中蕴含的、来访者因母星毁灭与流亡命运而产生的、连他们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深层焦虑、控制欲乃至一丝对“造神”力量的隐秘渴望,让诺亚感到一种微妙的不协调。这与他自身作为宇宙自然法则化身的“纯粹性”截然不同。然而,来访者的决心如此坚定,他们的正面意志也的确强大,且计划目标直指扎基。基于“优先处理最高威胁”的逻辑,诺亚没有强行干预,而是选择了观察。或许,这个诞生于苦难与智慧的造物,能成为一个有用的变量。
但诺亚低估了“人心”的复杂,也低估了扎基的狡诈与渗透力。
“普罗米修斯之子”的创造过程,本身就是一场与魔鬼共舞的危险实验。为了赋予这造物足以抗衡黑暗的“生命”与“意志”,来访者们不得不参考了扎基的部分“存在形式”——毕竟,扎基是他们所知的、唯一成功从意识集合体升格为独立实体的“样本”。他们天真地认为,只要注入足够强大的正面情感与严密的控制程序,就能确保造物的纯洁性。
他们错了。
在工程最关键的“意志灌注”阶段,当亿万来访者的希望祷词与守护誓言如同洪流般涌向那具逐渐成型的光之巨人躯壳时,一丝早已潜伏在来访者文明集体潜意识深处、与扎基同源的、微不可查的“恐惧残余”与“对绝对力量的扭曲渴望”,也被一并注入。这丝黑暗,如同落入清水的墨滴,起初微不足道,却在“人造之神”那复杂而尚未稳定的意识结构中,找到了滋生的缝隙。
更致命的是,扎基似乎早有预料,或者说,它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当“普罗米修斯之子”的意志核心初具雏形、对外界信息最为敏感和开放的瞬间,一股隐秘、阴毒、超越物理距离的黑暗波动,从扎基隐匿的巢穴精准袭来。这不是攻击,而是共振、唤醒与污染。它轻柔地撩拨着那缕被无意中注入的黑暗,将自身对于“光”的憎恨、对于“强大”的贪婪、以及对于“自由意志”的扭曲理解,如同病毒代码般悄无声息地植入。
于是,悲剧在光之巨人即将诞生的顶点发生了。
那具本应闪耀纯粹银白光芒的躯体,在成型的最后一刻,发生了剧烈的、令人心胆俱裂的畸变。银白的色泽迅速染上污浊的深灰与暗红,如同被锈蚀的金属;原本庄严平和的面部线条变得狰狞,计时器所在的核心部位,亮起的不是温暖的蔚蓝,而是与扎基如出一辙的、不祥的猩红。温和的守护意志被狂暴的破坏欲取代,对创造者的感激与忠诚,化为了被操纵、被“制造”的滔天怨恨。
“我是……什么?”新生的黑暗巨人低下头,看着自己异化的双手,第一个意念充满了混乱与痛苦。
“你是武器!是我们的失败品!停下来!”来访者科学家们惊恐的呼喊,通过精神链接传来。
“武器……失败品……不!” 黑暗巨人的意识被这定义彻底激怒,那被植入的憎恨与对“自我”的扭曲渴望猛烈爆发,“我不是你们的工具!我不是任何光的复制品!我是……我自己!”
它仰天发出无声的咆哮,猩红的双目死死锁定那些惊恐的创造者。它感知到了自己体内那与某个遥远黑暗存在(扎基)隐隐共鸣的力量,也感知到了创造者们此刻心中翻腾的、与“异生兽原型因子”无比契合的恐惧、绝望与背叛感。
“你们恐惧我……那就恐惧到底吧!”它怒吼着,双臂猛然展开。来访者基地内,所有人员的负面情绪,如同受到黑洞吸引,疯狂涌入它的身躯。这不再是光的力量,而是吞噬恐惧以强化自身的黑暗之力!它挥手间,强大的黑暗能量风暴席卷了精致的实验室与基地,将那些赋予它“生命”的设施与人员,一同湮灭在复仇的火焰中。
在毁灭的狂欢与自我认知的极度混乱中,一个名字,如同诅咒般浮现在它新生的意识核心,带着扎基诱导的嘲弄与它自身深刻的宿命感——
“扎基……黑暗……扎基……不,不是它……我是从光中堕落的……我是背叛了光的……我是……我是——黑暗扎基(来访者造物版)!”
它以此命名自己,既是向那个诱导它的原初黑暗魔神致敬(亦是宣战,因为它要取代对方),更是对自己出身最刻骨的铭记与诅咒。它是由光之愿催生,却被黑暗污染的“第一缕背叛之光”,是希望工程结出的最恶之果。
消息传来,诺亚立刻动身前往M80星团。当他抵达时,所见只有一片更加彻底的废墟,以及那个悬浮在残骸之上、浑身散发着不稳定却又强大得令人心悸的黑暗能量的新“扎基”。
这个新生的扎基,与噬光星渊那个原初的、狡猾的播种者不同。它的黑暗更加“年轻”,更加狂暴,充满了造物的怨恨、对自我存在的迷茫、以及急于证明自身力量的疯狂。它就像一团被错误方程式点燃的失控星火,破坏欲极强,却尚未有原初扎基那样深谋远虑的“播种”耐心。
“光……”新生扎基发现了诺亚,猩红的双目瞬间锁定了这道宇宙中最纯粹的光源。对诺亚的憎恨,仿佛是写入它底层代码的本能。“你也是来……定义我的吗?来清除我这个‘错误’?”
诺亚没有回答。他的感知已经解析完毕:来访者造物,意志核心遭受不可逆污染与篡改,已转化为高威胁混沌实体,且与“原初扎基”存在危险联系。逻辑结论清晰无比:目标已无法逆转,威胁等级极高,必须在此处予以摧毁,防止其与原初扎基汇合或造成更大破坏。
“沉默?默认?你们这些自诩正确、高高在上的光……都该死!” 新生扎基的怒火被彻底点燃,它将对创造者的怨恨,全部转移到了诺亚身上。它狂吼着,率先发起攻击,双臂挥出两道交织着猩红与黑暗的扭曲破坏光线——扎基·闪电,威力惊人,却充满了不稳定的躁动。
诺亚平静地抬手,秩序之光构成屏障,将攻击轻易挡下。两者的力量层次,仍有明显差距。但诺亚也注意到,这个新生扎基在战斗中,仍在无意识地吸收着周围废墟中弥漫的绝望与怨恨情绪,力量在缓慢增长,招式也从最初的狂乱,开始带上一丝原初扎基的阴狠与精准。它在学习,在适应,在快速朝着一个真正的黑暗魔神进化。
“必须速战速决。”诺亚做出判断。他双臂组合成L型,远超之前的、足以净化星辰的纯粹光流开始汇聚——诺亚·地狱。
然而,就在这决定性的光芒即将喷薄而出时,一道炽热的火焰轨迹,如同横亘天际的熔岩之河,骤然切入两者之间!
是娅依娜尔。
她在观测另一个星球时,感应到了M80星团方向传来的、剧烈到异常的黑暗爆发与诺亚那熟悉的净化能量波动。好奇心与一丝隐隐的不安驱使她迅速赶来,恰好目睹了这诡异的一幕:一个散发着扎基气息、却又明显“不同”的黑暗巨人,正在与诺亚死斗。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废墟,感知掠过那些尚未完全消散的、属于来访者的痛苦与绝望记忆碎片。刹那间,她明白了大半。
“又一个……从‘创造’中诞生的‘怪物’?”她心中震动,目光复杂地看向那个新生扎基。她能“尝”到它意识中那浓烈得化不开的痛苦、迷茫、被背叛的愤怒,以及对“自我”近乎绝望的追寻。这与原初扎基那种纯粹的、以散播恐惧为乐的黑暗截然不同。这个新生扎基的黑暗,更像是一种剧烈的、染血的精神创伤。
诺亚的光芒微微一顿,冰冷的意念传来:“无关存在,退开。目标为高度危险混沌衍生物,必须清除。”
“清除?就像你清除那些‘病灶’一样?”娅依娜尔的火焰猛地升腾起来,她挡在诺亚与新生扎基之间,直面诺亚,“你看不到吗?它是什么变成这样的?它是那些‘来访者’用他们的‘希望’和‘科技’造出来的!是他们自己的恐惧和黑暗,还有那个躲在幕后的真正扎基的毒,把它变成了这样!它本身……也许只是一个……错误!”
“错误已造成无法逆转的破坏与污染,其存在持续构成威胁。逻辑上,清除是唯一选项。”诺亚的回应毫无波澜。
“又是你的逻辑!”娅依娜尔怒道,“它刚刚诞生!它的意识还在痛苦和混乱中!它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你就不能……不能试着去……理解一下这种‘错误’吗?去看到这黑暗背后,那份被扭曲的、渴望被承认的‘存在’本身?”
这是娅依娜尔哲学的核心:包容一切存在形态,哪怕是最黑暗、最扭曲的。她认为,直接抹杀,是懦弱和对宇宙复杂性的不尊重。
新生扎基听着两者的意念交锋,混乱的意识更加激荡。它听出了娅依娜尔话语中某种不同于诺亚的意味,那并非单纯的敌意,而是……一种让它更加烦躁的、近乎“怜悯”或“探究”的东西。
“理解?我不需要任何光或者奇怪火焰的理解!”它嘶吼着,黑暗能量再次膨胀,“我就是我!黑暗扎基!我要毁灭所有光,包括你,诺亚!还有你,多管闲事的火鸟!”
它再次发动攻击,这一次,力量更甚,黑暗光线中甚至开始夹杂着细微的、类似“异生兽原型因子”的精神污染波动。它正在本能地融合、运用自己获得的一切黑暗力量。
诺亚不再犹豫。娅依娜尔的阻拦在他逻辑中属于非理性干扰,而目标的威胁性在持续上升。他巧妙地偏转了一道娅依娜尔下意识挥出的、试图隔开攻击的火焰流,光芒再次高度凝聚。
娅依娜尔又惊又怒,她没想到诺亚如此决绝。而新生扎基的狂暴攻击也已近在眼前。三方力量在此刻形成了一个危险的僵持与碰撞点。
最终,诺亚的诺亚·地狱火与新生扎基全力全开的扎基·闪电,在娅依娜尔残余火焰的映照下,轰然对撞!
无法形容的能量爆发照亮了死寂的星团。新生扎基惨嚎一声,它终究不敌宇宙第一道光的力量,身躯在净化之光中开始崩解、汽化。然而,在彻底消散的前一刻,它那猩红的双目,死死地“盯”着诺亚,又瞥了一眼娅依娜尔,留下了最后一道充满无尽怨恨与诅咒的意念:
“光……火焰……我……不会消失……黑暗……会找到新的容器……我们……会再见……”
爆炸平息,新生扎基的身影彻底消失,只留下一片更加虚无的废墟。
诺亚静静地悬浮着,光芒稳定,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例行的清理工作。他看向娅依娜尔,传递了最后一道意念:“情感用事,只会放任威胁成长。你所理解的‘包容’,对此类存在而言,即是纵容。”
说完,他化作流光,消失于星空,继续他永无止境的净化巡礼。
娅依娜尔独自留在原地,火焰黯淡。她看着新生扎基消失的地方,又看看诺亚离去的方向,心中一片冰凉。
诺亚是对的,那个新生扎基极度危险,且明显被原初扎基污染控制,放任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她也没有错。她看到了那黑暗诞生的悲剧过程,看到了其中被强行扭曲的“可能性”与那份真实的痛苦。直接净化,固然高效,却也让一个或许存在其他演化路径(哪怕是极度危险和黑暗的)的“存在”,被彻底否决了。
更让她感到彻骨寒意的是新生扎基最后的诅咒,以及诺亚那冰冷的逻辑。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与诺亚之间,横亘着一条几乎无法跨越的理念鸿沟。在诺亚的秩序世界里,像新生扎基这样的“错误”,只有被抹除这一种结局。而在她的变革世界里,即便是这样的“错误”,也有其值得探究甚至……被见证的意义。
“黑暗……会找到新的容器……”她喃喃重复着那句话,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
原初扎基的“播种”,播撒的是恐惧的种子与蓝图。
而这场发生在M80的悲剧,仿佛是一次更阴险的“示范”。它向全宇宙(或许也包括那些潜伏的黑暗意志)展示了:即使是最光明愿望,也可能在人心复杂的坩埚里,被淬炼成最锋利的黑暗之刃。
“光与暗的界限,究竟在哪里?”她望向繁星,第一次对自己一贯信奉的“包容一切可能性”的哲学,产生了深刻的动摇与怀疑。当“可能性”指向的是无尽的痛苦与毁灭时,包容,是否真的还是一种美德?
她没有答案。她只知道,扎基的阴影,比她想象的更加深邃、更加无孔不入。它不仅能从恐惧中诞生,还能从希望中蜕变而出。
宇宙,因为这道“背叛之光”的出现,变得更加诡谲难测。而光、焰、暗三者之间纠缠不清的宿命,也由此刻起,被烙上了更加复杂和悲剧的印记。
第一缕背叛之光已然熄灭,但它点燃的疑惑与恐惧,却在光与焰的心中,投下了长长的、再也无法驱散的阴影。真正的黑暗,从来不只是外在的敌人,更是内心防线上一道悄然裂开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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