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县狱里就开始吵吵。
不是有人越狱——是隔壁那个打呼的老头翻了个身,又换了个调子继续打。
“呼——嚯咳咳呼——嚯”
顾行之盯着头顶那块被烟熏得发黑的砖,看了半夜,终于确认一件事:
——相比刑部大牢,这地方唯一的优点,就是能帮人练耐性。
“喂,新来的。”
隔壁老头的声音又钻过墙来。
“嗯?”顾行之翻个身,背对着他。
“你说你要上边关。”老头慢吞吞地道,“到了那儿,记着一条——”
“前阵是给那些抢军功、抢封赏的去的。”
“后阵,才是给你这种戴罪发配的苟命的。”
顾行之哼了一声:“多谢前辈指点。”
“我可不是指点你。”老头笑了一下,“我是怕到了那边,连给你收尸的人都嫌忙。”
话音一落,他又“呼——嚯”地继续打呼噜,像刚刚那几句只是梦话。
顾行之盯着墙,沉默片刻,忽然轻声道:
“我这种命,收不收尸,得史书说了算。”
“边关那点风雪,没这个黑字狠。”
系统没接话,只在面板底下默默刷出一行:
【宿主对“边关环境”的心理准备值:从0提升至1】
【综合评价:仍然乐观偏头铁】
天色微亮,县狱铁门“吱呀”一声推开。
老周不在,来的是押解队里另一个年纪略大的衙役——姓宋,人瘦,眼神却挺利索。
“顾行之,上路。”他提着钥匙叮叮当当地开锁,“梁千总在外头等着呢。”
“今天走得勤快点。”宋衙役一边给他上脚镣,一边小声道,“县太爷昨晚上被上头文书吓了一跳,说要早点把你这晦气送出境。”
“我听着怎么像送嫁?”顾行之被铁链拴好,活动了一下脚腕,“这么急。”
“你要真是嫁过去的,还少一份聘礼。”宋衙役哼了一声,“别瞎贫嘴,走吧。”
走出县狱时,天已经大亮,县衙外头挂着的那张告示在晨风里哗啦啦响。
【靖北旧案罪囚顾行之,原拟问斩,奉圣旨发配镇北军戴罪从事——】
画像歪七扭八,鼻子画得奇大无比。
顾行之一眼就注意到——这张告示,比齐二昨天给他看的那个“复印版”,字句又多了一行:
【其罪虽重,然圣心宽仁,特给一线生机】
——这行,八成是县衙自己添的,顺带给陛下多夸一句。
祝圣寿,骂罪囚,一纸两得。
顾行之瞥了一眼,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系统倒是很勤快地给出注解:
【地方告示版本更新:】
【新添“圣心宽仁”类措辞,有利于将“宿主存活”合理化】
【当前民间共识小幅调整:】
【“该死的狗官”→“该死但圣上宽宏大量暂不砍的狗官”】
——听着好像好一点,又好像更惨了一点。
押解队再次上路。
这一次,县衙派了两个地方衙役一路同行,说是“顺道押送”,其实明显是借机把责任往上推——出了事可以说“京里的人看着呢”。
梁千总骑在最前头,看起来比昨天又黑了一点。
“梁千总。”县衙差役陪着笑,“咱县境就这么点地方,照文书说,再走两天,就差不多出界了。”
梁千总点点头:“出了你们县境,这一路出了事,就不算在你头上。”
差役表面陪笑,心里一阵“你怎么那么实在”的无语。
顾行之坐在囚车里,听得一清二楚,懒洋洋地靠着车壁,在心里跟系统嘀咕:
“你看,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就是这么被官文书一点点磨没的。”
系统淡定:
【本系统主要关注“生死”,对“官场信任度”不做统计】
【不过可以负责提醒宿主一件事:】
【人越怕担责,越不愿意在你身上多动刀】
顾行之点点头。
——换句话说,现在没人想“顺路”弄死他,怕惹事。
这算是好消息。
坏消息是:谁都想把他当烫手山芋,快点丢给下一个人。
中午时分,天有点闷。
队伍在一处岔路口放慢了速度——前头尘土飞扬,有另一支队伍正从北方往南走。
“是北边下来的伤兵。”有人眯着眼看,“看那几辆车。”
等靠近了,果然,一辆辆简陋的板车上,躺着好几个裹着绷带的士兵,有的腿打了木架,有的胳膊挂在脖子上,脸色蜡黄。
两队在路中间遇上,双方人马都不算多,只能勉强让出一条路彼此错开。
按规矩,官道上遇见军伍,哪怕是押解队,也得稍稍让路。
梁千总勒住缰,“嗒”的一声转到旁边,让出一点位置。
北来的队伍里,一个穿粗布军服的校尉打量了他们一眼,视线落在囚车上,眉头皱了皱:
“押的是谁?”
县衙差役抢先一步出声:“京师发下来的罪囚,发镇北军戴罪从事的。”
那人“哦”了一声,没太在意,正要吩咐手下绕过去,忽然有个被绷带裹得像粽子的伤兵从车上撑起身子,朝这边眯眼看了看。
“顾行之?”
那人嗓子干得厉害,声音却极尖,几乎是喊出来的。
整条路瞬间安静了那么一瞬。
梁千总眉头一动,看向那人:“你认识?”
伤兵的同伴赶紧把他往下按:“老王,你别乱动,伤口要崩了!”
那“老王”偏不听,死死盯着囚车,眼神复杂,说不出是恨,还是别的什么。
顾行之在车里,也抬眼看了他一眼。
——眼熟。
不是脸,是那双眼睛里夹着砂石、血丝、死撑着的倔强。
靖北那年夜里,他被抬上辎重车的时候,余光里就看到过一双差不多的眼睛。
“你在靖北?”顾行之开口。
“废话,我腿都留那儿一半了。”老王气喘吁吁,“你——”
他似乎一时词穷,憋红了脸,最后干脆骂了一句:
“你命可真硬。”
顾行之笑了一下:“你命也不软。”
周围气氛有点微妙。
北来队伍里,有几个兵听见“靖北”两个字,脸色也变了变,有人低声咒骂:
“就是他?临阵脱逃那个?”
“听说就是他,前阵一崩,从中军那条路第一个跑的。”
状态板角落,小字连蹦:
【路过士卒甲——情绪:厌恶/愤怒,对宿主厌恶度+5,杀意:23%】
【路过士卒乙——情绪:狐疑,对宿主好奇度+3】
【伤兵“老王”——情绪:矛盾/压抑,对宿主“复杂度”+7,杀意:20%】
【综合:小范围敌意聚集,但尚不足构成死局】
顾行之在心里默默吐槽:——谢谢,你这“复杂度”指标听着挺专业。
那老王喘了几口,忽然压低声音道:“你当年撤粮的时候,我在后头扛过一袋。”
“要不是那几车粮,靖北再死,城里也撑不过三日。”
他说完,好像自个儿都不知道这是在替谁说话,又赶紧咬住嘴唇。
旁边的伤兵推他:“你忘了街上贴的告示了?你帮他说话,小心回去被人戳脊梁骨。”
老王冷哼一声:“老子腿都没了半截,还怕人戳脊梁?”
梁千总看了顾行之一眼。
——他们俩谁都没急着辩解。
压在靖北上的那些口水太多了,这条官道上交换的这几句,掀不起什么大浪。
“将军叫什么名?”顾行之忽然朝校尉问了一句,“北边现在是”
校尉皱眉,但还是吐出两个字:
“沈砺。”
“镇北军都督大将,沈将军。”
顾行之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沈砺。
——名字跟人看起来一样,锋利得很。
校尉显然不愿多谈边事,拱了拱手:“我们奉命送伤兵回京养伤,没功夫在这里多陪你聊天。”
梁千总也拱手:“一路顺风。”
两队继续错开。
板车上的老王掀起帘子,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喊了一句:
“喂——顾行之!”
顾行之抬手,隔着木栏冲他摆了摆手:“北边见。”
老王愣了一下,骂了句难听的,却咧了咧嘴,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抽筋:
“你可别死得太早。”
板车渐行渐远,灰尘把那句半真半假的祝福盖过去。
系统这时候很应景地刷了一行:
【远端人物“老王”对宿主“期待其活着回靖北旧账”的念头形成】
【该类“期待”将对未来部分死局的“众生共识”产生轻微扰动】
——简单说,有人真盼他活着回去翻旧账。
这玩意,竟然也能被系统记档。
傍晚之前,队伍终于出了这座县境。
县衙两个差役在界碑那边松了口气,连忙换了张笑脸跟梁千总道别:“到了前头州里,有咱县的熟人,你就提一句,帮着说说好话。”
梁千总淡淡“嗯”了一声。
两个差役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囚车。
“喂,顾大人。”
顾行之:“嗯?”
“你要是真能在北边赚个好名声回来——”其中一个挠挠头,“顺便帮咱县里说一句,咱这儿,其实粮交得挺齐的。”
顾行之乐了:“放心,你们那半袋短斤少两的粮,我牢牢记着。”
那差役脸一僵,尴尬笑笑,扛着包裹溜得飞快。
梁千总没说话,只在状态板上留下了一串冷冰冰的提示:
【新情报:】
【某县征粮过程中疑似存在“上下其手”情况】
【提示:边关军饷问题,可能不止发生在前线】
顾行之心里“啧”了一声:
——军饷这锅,原来从县里就开始煮。
夜幕降临时,他们终于赶到一处小小的山坳。
这里有一座废弃的驿亭,屋顶少了一角,但勉强能遮风挡雨。
梁千总看了看地势,点头:“在这儿歇。”
火很快升起来,烟顺着屋顶破洞飘出去。
顾行之被拴在屋内一根柱子上,照例单独吃他那碗“牢版”稀粥。齐二端着自己的碗,一屁股坐在他对面,边吃边聊:
“你刚才跟那老兵说‘北边见’?”
“怎么了?”顾行之吹着粥,“不合规矩?”
“不是不合规矩,就是听着”齐二挠挠头,“有点像你保证能活着到那儿。”
“我尽量。”顾行之道,“不然总有人要失望。”
齐二想到山匪、老兵、县衙差役,忍不住啧啧感叹:
“你这人可真有意思。别人上路,求的是‘一路平安’;你上路,求的是‘一路别急着死’。”
顾行之笑了笑:“说到底,都是一个意思。”
——在别人把你当棋子挪来挪去之前,先想办法握一握棋盘。
他喝完粥,把破碗往旁边一放:“系统。”
【本系统在】
“算算日子。”顾行之在心里道,“照今天这速度,几时能到镇北军驻地?”
【以当前行程、天气及道路状况估算:】
【若不出现大型事故,自此日起,约十日至半月可抵达镇北军前线辎重营】
【期间小型危机概率:48%;中等危机:19%;可进化为必死之局之危机:约为1(上下浮动0.3)】
顾行之一楞:“你这还挺精确。”
【仅为粗略估算】系统淡定道,【具体还看宿主自己作不作死】
“你这话说得——挺了解我。”
他想了想,又问:“那边关那头呢?你之前死局预警里提过一个什么‘孤城守军全灭’的剧本,和我有多大关系?”
【正在调用天机残余信息,扫描该剧本相关因果】
【结果如下:】
【未来一至三年内,北境战事若急剧恶化,存在某一高危支线:】
【——某城守军被围困,援军不至,全军覆没】
【——战后朝廷为安众心,择一“首罪者”斩首示众】
【在部分未成稿草案中,该“首罪者”注记为:顾行之】
【注:草案尚未入《大历实录》正本,属“预演方案”】
顾行之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
“所以,简单说——”
“——朝里已经有人,在拿我的脑袋当‘备用锅’?”
【可以这么理解】
【不过:】
【由于宿主目前已离京,且靖北旧案“功过难尽”的评语刚刚写上去,相关草案稳定度并不高】
【即:这口“备用锅”,暂时还没扣死】
顾行之抬头,看一眼屋顶那个破洞里露出的夜空。
月亮藏在云后,只露出一点苍白的边。
“那就好。”他低声道。
“锅没扣死,就还有抢锅的空间。”
系统默默记录:
【宿主对“抢锅”行为产生浓厚兴趣】
【综合评价:方向虽歪,但不失为一种求生方式】
同一时间。
京师,国史馆。
中年史官又坐在那间熟悉的侧室里,案牍堆得跟小山似的。
他翻到一卷边关军报抄本,上面用小字添了一行:
【北境军情吃紧,镇北军缺饷缺兵,旧靖北都司顾行之罪案,暂发边关戴罪从事】
这行,不是他写的。
“又是你?”中年史官皱眉,低声自语,“谁每次都抢我活干?”
他前几日才莫名其妙看见“临阵脱逃”变成“诈败诱敌”,如今这卷军报里,又多出这么一行“顾行之”的注记。
“靖北旧案”
他用笔尖轻轻点了点那几个字,“你小子命倒是硬。”
旁边的小史官探头:“大人?”
“没事。”中年史官摇头,把那份抄本压到一边,转而拿起另一卷。
那卷上,用朱笔写着:
【草案·未定:】
【大历十八年某月某日,罪囚顾行之,押解途中遭山匪截杀,尸骨不存】
这行字,墨迹很淡,像是刚写没多久。
更怪的是——字迹不是他的,也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个同僚的。
“谁写的?”他皱得更厉害。
正在这时,那行字忽然轻轻一晕。
墨色像是遇水,边缘一点点化开,变浅,最后整行一起“刷”地淡到几不可见,仿佛从纸上被谁抹掉。
只剩下“草案·未定”四个字,还安安静静地挂在那里。
小史官在旁边看的两眼发直:“大人,这是”
“没看见。”中年史官“啪”地一把合上卷子,脸色有点难看,“这种东西,看多了,对眼睛不好。”
小史官:“???”
中年史官揉了揉眉心,低声嘀咕:
“看来不止是我在史书边上伸手。”
“有人写了他死在半路的稿子,又有人,把那稿子撕了。”
“这顽命”
他想起前几日国师在朝会上那副若有若无的笑,只觉得后脊梁有点凉。
“算了。”他说,“顾行之的卷宗,往后给我锁进最里面一格。谁想动字,先把钥匙拿给我看。”
北境,镇北军大营。
沈砺站在沙盘前,指尖在那些用木桩代表的城池之间来回点着。
“粮还差多少?”他问。
主簿翻着账本,额头全是汗:“回将军,按目前折算,若再无京师、各地补给,最多还能支撑三月。”
“三月。”沈砺重复了一遍,看向门口,“京师那边,有没有说要给我派个——“
他还没说完,一名亲兵就快步进来,抱拳道:
“将军,前日那封文书——发配来的戴罪从事,预计十日内到。”
沈砺“嗯”了一声,嘴角勾起一点看不出喜怒的弧度:
“顾行之。”
亲兵迟疑:“将军真要用他?他名声不太好。”
“名声烂一点无妨。”沈砺淡淡道,“至少说明他已经很习惯被骂。”
“我们这里,”他用手指轻轻在一处叫“清水关”的小城上点了一下,“缺的就是一个,不怕被人戳脊梁、又敢往账本上写真话的人。”
“他若真是靖北那一战里唯一活下来的‘替罪鬼’,那就更好。”
“替罪鬼最懂,哪里该写谁的名字。”
亲兵忍不住问:“那他要是不听话呢?”
“那就让他上城头。”沈砺语气平平,“边关不养闲人。”
“让他看看,这里不只是算粮的地方,也是死人最多的地方。”
亲兵打了个冷战:“喏。”
废驿亭里,夜更深了。
押解的人轮流打盹,火堆里的火星时明时暗。
顾行之背靠柱子,半睡半醒。
系统忽然很不合时宜地弹出一行:
【提示:】
【远端关键人物“镇北将军·沈砺”已确认接纳宿主为“军中督饷从事”】
【其内心备注:】
【“替罪鬼最适合给死人算账。”】
【综合评价:宿主未来在边关的“工作强度”和“心理压力”,将远超常规发配犯人】
他缓缓睁开眼,盯着屋顶那个破洞,看了半天,忽然笑了一下:
“挺好。”
“喜欢用我当替罪羊的人,又多了一个。”
“不过这回——”
他眯起眼,“我打算学着点数,把羊圈里究竟有几只狼,也顺便数清楚。”
系统沉默了两息,给了个干巴巴的评价:
【宿主自我定位:从“背锅人”向“记账人”小幅偏移】
【苟生路径:略有进步】
夜风从破洞灌下来,带着山里的凉意。
顾行之缩了缩脖子,把铁链往好受的方向拨了拨,闭上眼,心里却已经在默算——
从这里到镇北军,还有几天路;
几天之内,会不会再遇上什么“不够格的死”;
到了边关,又有多少“够格的死”等着他。
——不管够不够格。
反正史书里,只要敢写他死,他就敢在死之前,再苟一苟。
书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