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时间,转瞬即逝。
这三天,是墨影来到这个世界后,最为安稳和充实的一段时光。有了苏妲提供的影玉,他不再为食不果腹而忧心,每日都能饱餐,这具原本虚弱不堪的身体,总算恢复了几分元气。
他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老师兄留下的那几本笔记,以及他自己抄录的《基础影纹辨析》副本中。结合那日影市中亲身经历的“痕影暴动”,以及“无心镜”赋予他的独特感知,那些原本艰涩抽象的知识,渐渐变得鲜活起来。
他不再仅仅是被动记忆,而是开始主动理解和推演。为何水纹柔顺而连绵?因其本质流动,影随形变。为何石纹沉凝而厚重?因其根基稳固,影定如山。不同情绪在“影”上的显现,实则反映了精神能量对外在“映照”的干扰与塑造……
这种从根源上的理解,让他对“影”的认知,不再浮于表面。
同时,他也反复擦拭、研究那个锈蚀的罗盘,试图找到激发其内部那点“灵光”的方法,但始终不得其门。这更坚定了他探索镜师遗迹的决心——唯有获得更系统的知识,才有可能解开这些谜团。
辰时将至,墨影换上一身新置办的青色布衣,将“无心镜”贴身藏好,购置的各类工具打包成一个小行囊,背上肩头。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残破却给了他短暂庇护的屋子,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走去。
北城门外,晨雾尚未完全散尽。一辆外观朴素却用料扎实的黑色马车早已等候在此。拉车的并非凡马,而是两头体型矫健、头生独角、周身缭绕着淡淡风影的“影鳞驹”,显得神异非凡。
苏妲依旧是一袭水蓝留仙裙,面纱遮颜,站在车旁。她今日的气质更显清冷,仿佛与周围湿润的空气融为一体。她身后,除了那两名如影随形的黑衣护卫,还多了四名穿着统一劲装、气息精悍的随从,个个眼神锐利,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都是好手。
看到墨影准时到来,苏妲微微颔首,没有寒暄,直接道:“上车,路上再说。”
马车内部空间比外面看起来要宽敞许多,布置舒适,甚至还有一个小几,上面固定着茶具,显然是用了某种空间拓展的手段。墨影与苏妲相对而坐,那两名贴身护卫则坐在车厢前端,闭目养神,气息与车厢几乎融为一体。
影鳞驹四蹄生风,马车启动,异常平稳迅捷,窗外的景物飞速向后掠去。
“这是关于那处遗迹和镜廊已知情况的卷宗,你先看看。”苏妲从袖中取出一枚淡青色的玉简,递给墨影。
墨影接过,依着记忆中修士查看玉简的方法,集中精神,将一缕微弱的神念探入其中。
大量的信息涌入脑海:
遗迹位于黑风山脉深处一座名为“坠影谷”的幽深峡谷底部,入口被天然幻阵遮掩,若非偶然,极难发现。初步判断,为上古“镜天宗”的一处外围试炼据点。镜天宗,便是专精“镜”与“影”之道的古老宗门,亦即所谓的“镜师”一脉。
遗迹外围已清理完毕,发现了一些废弃的修炼静室和储藏间,收获寥寥。核心区域,便是一条长达千丈、完全由各种奇异材质和水晶构筑的“镜廊”。
卷宗中详细记录了之前探索者遭遇的几种典型机关:
幻心镜阵: 能映射入阵者内心深处的恐惧与渴望,形成几乎无法分辨真假的幻境,已有两人因此精神崩溃。
折光迷宫: 光线被无数镜面无数次折射、扭曲,彻底扰乱视觉与方向感,配合空间影纹,使人如同陷入无限循环的回廊。
影噬回廊: 行走其中,自身的影子会变得异常活跃,甚至试图脱离本体,攻击同行者,或引动墙壁中封印的凶戾“残影”发起袭击。
断纹壁: 光滑如镜的壁面上,布满了天然或人为的复杂影纹,但这些影纹大多残缺不全,或处于一种诡异的“断裂”状态。强行通过会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曾有尝试者被随机传送至未知角落,或触发强力攻击禁制。
看到“断纹壁”的描述,墨影心中微微一动。残缺不全的影纹……这听起来,不像是完整的防御或攻击禁制,反倒更像是一件……破损的、需要修复的“器物”?
“之前我们尝试的方法,主要是依靠蛮力攻击镜面,或者以更强的影力强行冲撞、扭曲光影,但效果甚微,甚至适得其反。”苏妲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墨影的思绪,“尤其是那‘断纹壁’,看似破绽百出,却让我们吃了最大的亏。我怀疑,通过它的关键,并非‘破坏’,而是……‘补全’。”
她的想法与墨影不谋而合。
“我需要亲眼看到才能判断。”墨影谨慎地回答道。理论推演终究需要实践验证。
苏妲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
影鳞驹速度极快,日头偏西时,马车已驶入黑风山脉。山脉深处古木参天,瘴气弥漫,兽吼隐隐。但在苏妲这名向导的指引下,马车灵活地穿梭于险峻的山路之间,避开了许多潜在的危险。
傍晚时分,马车在一片弥漫着灰色雾气的山谷前停下。
“到了,前面需要步行。”苏妲率先下车。
众人跟随她,穿过一片看似毫无规律的乱石堆(实则是一种天然迷阵),眼前的雾气骤然稀薄,露出一个隐蔽的、仅容两人并肩通过的狭长山缝。山缝内幽深黑暗,隐隐有森冷的气息透出。
一名护卫取出发光的萤石在前引路。穿过约百丈的狭窄通道,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呈现在眼前。穹顶高悬,镶嵌着一些能自发微光的奇异晶石,如同夜空中的星辰。空间的中心,赫然是一条宏伟壮观、完全由各种晶莹材质构筑的长廊!
这便是镜廊。
它静静矗立在幽暗的地底,廊柱、墙壁、穹顶,皆由透明或半透明的水晶、琉璃、乃至某些不知名的光滑金属构成。无数镜面以奇异的角度镶嵌其中,反射着萤石和穹顶晶石的光芒,使得整个镜廊光怪陆离,充满了不真实感。仅仅是站在入口处向里望去,就给人一种头晕目眩,仿佛灵魂都要被吸进去的错觉。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古老、沉寂,却又暗流涌动的“影”之气息。
“就是这里了。”苏妲的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凝重,“之前我们最多深入三百丈,便无法再前进。一切小心,跟紧我。”
她率先踏入镜廊,两名贴身护卫紧随其后,将她和墨影护在中间,另外四名随从则警惕地断后。
一入镜廊,环境骤变。
外界的声音仿佛被完全隔绝,只剩下一种诡异的寂静。光线在无数镜面间疯狂折射、跳跃,形成令人眼花缭乱的图案。脚下的地面光滑如镜,倒映着上方扭曲的光影,让人分不清虚实。
没走多远,前方出现一个岔路口,三个完全一样的廊道入口呈现在面前,每一个入口内的镜面排列都略有不同,折射出的光影迷宫般复杂。
“是折光迷宫。”一名护卫低声道,“上次我们在这里耗费了整整一天时间,才侥幸找到正确路径。”
苏妲看向墨影,带着询问之意。
墨影没有立刻回答,他闭上双眼,全力催动“无心镜”的感知。肉眼所见的光影迷局在他“心中”逐渐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由稳定能量流(地基影纹、维持镜廊存在的核心影力)构成的“脉络”。这些脉络如同大树的根系,虽然也被镜面折射干扰,但其源头和主干却清晰可辨。
他注意到,其中两条廊道入口处的能量脉络,呈现出一种“循环往复”的缠绕状态,而最右侧那条,能量脉络虽然曲折,却最终指向镜廊深处。
“右边。”墨影睁开眼,肯定地说道。
苏妲没有丝毫犹豫:“走右边。”
众人依言进入右侧廊道。果然,虽然沿途镜面依旧光怪陆离,但路径却并非无限循环,在曲折前行了约一炷香的时间后,顺利通过了这片区域。
接下来的“幻心镜阵”,对于心志坚毅、且似乎身怀清心宁神秘法的苏妲及其护卫影响有限,墨影更是凭借“无心镜”那种“空无”的映照状态,如同一个局外人,幻象虽生即灭,无法动摇其心分毫。倒是那四名随从中有两人出现了短暂的恍惚,被同伴及时唤醒。
而“影噬回廊”则更为凶险。行走在其中,墨影感觉自己脚下的影子仿佛活了过来,如同黑色的淤泥般扭动,试图缠绕他的脚踝。墙壁上也不时浮现出张牙舞爪的凶兽或人形残影,发出无声的嘶吼,扑击而来。
苏妲的护卫们显然经验丰富,各自施展手段,或刀光闪烁,斩灭残影,或身法如电,避开影子的纠缠。墨影无力对抗,只能紧紧跟随在苏妲身侧。苏妲周身散发着一圈柔和的青色光晕,凡是靠近的残影和异动之影,都被这光晕无声无息地消融、抚平。
有惊无险地穿过影噬回廊,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之前探索的极限位置——一片相对开阔的圆形大厅。大厅的尽头,是一面光滑如镜、高约三丈、宽达十丈的巨大壁面。
断纹壁!
走近细看,这面巨大的壁面呈现出一种暗银色的金属光泽,表面无比光滑,能清晰地映照出人的身影。但在壁面之上,布满了无数细密、复杂、玄奥的纹路。这些纹路并非雕刻上去的,更像是天然生成,或者是以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烙印其中的“影纹”。
然而,正如卷宗所述,这些影纹绝大多数都是残缺的。有的从中断裂,有的末端模糊消散,有的则几个纹路纠缠在一起,形成了混乱的结点。整个壁面,就像是一幅被打碎了又勉强拼凑起来的星图,或者是一段被干扰了信号、充满杂音的乐章。
一股紊乱、阻塞的能量感,从壁面上散发出来。
一名随从尝试着向壁面打出一缕影力。影力触及壁面的瞬间,那些断裂的影纹猛地亮起杂乱的光芒,壁面如同水波般荡漾了一下,那名随从“嗖”地一声,直接从原地消失不见!
众人一惊。过了片刻,那名随从才脸色苍白地从他们身后不远处的一个镜面中跌了出来,心有余悸地道:“我……我被传送到后面的影噬回廊入口了!”
果然诡异!
苏妲看向墨影,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墨影没有理会周围的动静,他的全部心神,都已经沉浸在这面巨大的“断纹壁”上。在他的感知中,这面壁不再是一面墙,而是一个庞大、精密,却因为关键部位“断线”而陷入瘫痪的……“电路板”或者“机械核心”。
那些残缺的影纹,就是断裂的电路,或者卡死的齿轮。
破坏它?或许集众人之力能够做到,但很可能引发整个镜廊的崩塌,甚至更不可控的后果。而且,这绝非镜师设立此关的本意。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壁面,追寻着那些影纹断裂的痕迹,分析着它们原本应该连接的方向,推断着它们在整个“能量系统”中应该起到的作用。
时间一点点过去,场中一片寂静,只有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忽然,墨影的目光定格在壁面左下角一处极不显眼的位置。那里有几道极其细微的影纹,断裂处非常“新鲜”,断裂的方式也与其他地方那种古老、自然的磨损不同,更像是被某种外力……轻微地“磕碰”导致。
而且,这几道细微影纹,恰好是连接壁面核心几个能量结点与基础支撑结构的关键!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形成。
他转过身,对苏妲道:“我需要尝试修复这几处断点。”他指向那几道细微的裂痕,“但我没有影力,无法直接补全。我需要你配合,将极其细微、温和的影力,按照我指引的轨迹和强度,注入这些断点,进行‘连接’。”
苏妲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化为决断:“可以。如何做?”
墨影走到壁面前,伸出右手食指,悬在第一条断裂的影纹上方约一寸处。他闭上眼,完全依靠“无心镜”的感知,锁定断裂的两端。
“左端,影力输出,发丝百分之一细,属性……无属性或者偏土性,要稳。”墨影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
苏妲依言伸出纤指,一缕比头发丝还要纤细、凝练无比的土黄色影力,精准地射出,落在墨影指定的左端断口。
“右端,同样,频率与左端保持一致,准备……连接!”
随着他一声令下,苏妲操控着那两缕细微的影力,如同最灵巧的绣花针,带着断裂的“影纹丝线”,向着对方缓缓靠拢。
当两缕影力在断裂处轻轻触碰的瞬间——
“嗡!”
一声轻微却异常和谐的振鸣响起。那处断裂的影纹,瞬间被一道柔和稳定的土黄色光晕连接起来,断口弥合,纹路变得流畅完整!
有效!
众人精神大振!
“下一处……”墨影毫不停歇,立刻指引向第二处断点。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力的过程。墨影需要精准地感知每一处断纹的特性、所需的影力属性和连接方式,而苏妲则需要拥有妙到毫巅的影力操控能力,完美地执行他的指令。
两人配合,竟是越来越默契。
随着一处又一处的关键断纹被修复,整面“断纹壁”开始发生肉眼可见的变化。壁面上那些杂乱、晦暗的纹路,逐渐亮起柔和而连贯的光芒,如同干涸的河床重新迎来了流水。紊乱的能量波动开始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古老、浩瀚、却井然有序的威严气息。
当最后一处关键断纹被连接成功的刹那——
“铿!”
一声如同洪钟大吕般的清音,自壁面深处响起!整个镜廊都随之轻轻一震。
巨大的“断纹壁”上,所有影纹尽数亮起,银色的光华流转不息,构成了一幅完整、复杂、充满无上玄妙的星辰轨迹图。紧接着,壁面从中间缓缓向两侧滑开,无声无息,露出后面一个更加幽深、散发着浓郁古老气息的通道。
一股精纯至极、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的“影”之气息,从通道内扑面而来。
镜廊,通了!
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那敞开的通道,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困扰他们许久的难关,竟然就以这种“修复”的方式,被如此轻描淡写地破解了?
苏妲收回手,看向墨影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光芒。惊讶,赞赏,以及一丝更深沉的探究。
墨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但内心却充满了喜悦和满足。这是一种成功的修复师,看到一件绝世珍品在自己手中重现光彩时,所独有的成就感。
他看向那幽深的通道,知道里面等待着他们的,才是这处镜师遗迹真正的核心传承。
“我们进去。”苏妲压下心中的波澜,率先迈步,踏入了通道。墨影紧随其后。
通道不长,尽头是一间不大的石室。石室中央,有一座玉台,玉台上,悬浮着一团朦胧的、由无数细碎光点构成的银色光球。光球之中,似乎有无数微小的镜面在生灭变幻,映照着过去未来的碎片,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知识波动。
而在玉台之前,的地面上,刻着两行古老的文字:
“破镜虽可重圆,裂痕永存其间。
唯映本心不动,方得镜天传承。”
那团银色光球,仿佛有生命一般,感应到了有人到来,尤其是感应到了墨影身上那独特的、“无心镜”的气息,光晕微微流转,散发出亲切的召唤之意。
传承,近在眼前。
书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