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林舒的咽喉。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被扔进了腊月的冰窟窿里,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着寒气,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另一半,却被架在熊熊燃烧的柴堆上炙烤,皮肤滚烫,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
冷和热,在她身体里野蛮地冲撞,每一寸神经都在尖叫。
“水……水……”
她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微弱的嘶喊。
可是,空荡荡的宿舍里,只有她自己的回音。
同屋的军嫂早就去上工了,偌大的房间,死寂得可怕。
意识,在痛苦的浪潮中浮浮沉沉。
她好像看到了顾淮安那张冷漠的脸,他说:“你把孩子处理掉,别给大家脸上抹黑。”
又好像听到了婆婆尖利的咒骂:“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去把那个孽种打掉!”
绝望,像潮水一般,再次将她淹没。
死了吧。
死了,就什么都不用听,什么都不用想了。
就在她的意志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最后一刻,那本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的、带着父亲体温的牛皮纸笔记本,硌了她一下。
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她混沌的脑海中炸响!
不!
不能死!
她还没有看懂父亲留下的东西!
她还没有把这个孩子平安地带到这个世界上!
她还没有让那些欺辱过她的人,付出代价!
一股强烈的求生欲,像野草一样,从她几近枯竭的身体里疯狂地钻了出来!
林舒猛地睁开眼睛,眼底一片赤红。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撑着铁架床的栏杆,一点一点,把自己从床上挪了下来。
双脚落地的瞬间,膝盖一软,她整个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地板的冰凉,透过薄薄的裤子,刺得她一个激灵,反而让她清醒了几分。
她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等那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过去,才挣扎着站起来,重新扑回床上,抓起了那本笔记。
她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笔。
不,是握不住这本笔记。
她翻开笔记,父亲那熟悉的、刚劲的字迹,像一股暖流,注入她冰冷的身体。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伤心事,集中所有的精神,在笔记里寻找着。
退烧……退烧……
有了!
在笔记的中间部分,她找到了关于“风寒高热”的记载。
父亲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记录了症状、病理,以及一个简单的方剂。
“青蒿、金银花、连翘,各三钱,辅以生姜两片,大火转小火,熬煮一刻钟,发汗即解。”
这几味药,她都认得!
小时候,父亲在院子里种满了各种草药,他常常拉着她的手,教她辨认。
“小舒你看,这个开着小白花的,叫金银-花,清热解毒,是好东西。”
“还有这个,闻起来有股特殊香味的,叫青蒿,治发热最管用。”
温馨的回忆,与此刻凄凉的处境交织在一起,让林舒的眼眶再次湿润。
爹,谢谢你。
谢谢你留给我这些。
她擦干眼泪,将药方牢牢记在心里,然后扶着墙,一步一步,向门外挪去。
她要去采药。
大院的后面,有一片野山坡,那里应该能找到这几味药。
推开宿舍门,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有些刺眼。
楼道里静悄悄的。
她扶着栏杆,像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一阶一阶,艰难地往下挪。
每一步,都牵动着全身的肌肉,酸痛无比。
汗水,很快就浸湿了她贴身的衣服。
走到楼下时,她已经快要虚脱了。
她靠在墙角,歇了好一会儿,才攒足力气,继续往山坡的方向走。
山坡不远,可今天的这段路,对林舒来说,却像是长征一样漫长。
她的脑袋里像是有无数个小锤子在敲打,嗡嗡作响。
脚下,也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
有好几次,她都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但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一想到父亲的笔记,她就死死咬住嘴唇,用疼痛来保持清醒。
终于,她走到了那片熟悉又陌生的山坡。
七月的山坡,草木丰茂。
林舒拖着沉重的身体,弯着腰,在一片片绿色的植被中,仔细地分辨着。
她的眼睛因为高烧而布满血丝,看东西都有些模糊。
但父亲教给她的那些知识,早已刻在了她的骨子里。
那独特的叶片形状,那特别的气味……
找到了!
在一片灌木丛下,她看到了一丛开着白色小花的藤蔓。
金银花!
林舒心中一喜,也顾不上藤蔓上的小刺,伸手就去采摘。
接着,是青蒿,是连翘。
她把采来的草药,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好,揣在怀里。
做完这一切,她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回程的路,比来时更加艰难。
等她终于回到宿舍楼下时,正巧碰上几个军嫂端着盆子说说笑笑地从水房回来。
其中,就有那个上次故意泼她水的李翠花。
李翠花眼尖,一眼就看到了林舒那苍白如鬼的脸色,和怀里揣着的、还带着泥土的草叶子。
“哟,这不是林舒同志吗?”她夸张地叫了一声,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你这是……病了?哎哟,看你这脸白的,是去哪儿请神婆给你画符了吗?”
她指着林舒怀里的草药,捂着嘴,发出一阵夸张的窃笑。
“我的天,这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有病不去医院,跑去山坡上挖草根吃?真是没文化,太可怕了!”
另一个军嫂也帮腔道:“就是!我看她不是病了,是中邪了!在这里搞封建迷信,跳大神呢!这要是传出去,不是败坏我们军区的名声吗?”
尖酸刻薄的话,像针一样扎过来。
若是以前,林舒可能会涨红了脸,不知所措。
可现在,她只是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了她们一眼。
那眼神,平静,冰冷,像是在看几个无关紧要的跳梁小丑。
她一句话都没说,扶着墙,径直从她们身边走了过去。
李翠花被她那眼神看得一愣,准备好的一肚子嘲讽的话,硬生生给噎了回去。
“你看看她那是什么态度!”她冲着林舒的背影,不甘心地嚷嚷。
林舒没有回头。
她回到宿舍,反锁上门,将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在外。
她从床底下,找出一个被烟熏得漆黑的小炉子和一口小破锅,这是她刚来时捡的,本想用来热热饭。
她生疏地点燃炉子,浓烟呛得她一阵猛咳。
她把草药放进锅里,倒上水,蹲在炉子边,一下一下地拉着风箱。
火苗,舔舐着锅底。
很快,一股浓烈而苦涩的草药味,就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
药,终于熬好了。
一碗黑褐色的汤汁,看起来就让人毫无食欲。
林舒端起碗,没有丝毫犹豫,仰起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将滚烫的药汁全都灌了下去。
苦。
难以言喻的苦涩,从舌根一直蔓延到胃里。
她放下碗,迅速爬上床,用那床薄薄的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
身体里的药力,开始慢慢发作。
她感觉自己体内的那两个小人,又开始打架了。
冷和热,交替着冲击她的身体。
汗水,像小溪一样,从她的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
她咬紧牙关,默默地承受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股难受的劲儿,终于过去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窗外已经透进了清晨的微光。
她动了动身体。
很累,像是跑了几十里山路一样,浑身酸软。
但是……
那股盘踞在她身体里,几乎将她折磨致死的燥热和寒冷消失了!
头不痛了,喉咙也清爽了许多。
烧,退了。
林舒缓缓地从床上坐起来。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她身上洒下了一层淡淡的金辉。
她看着自己那双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又摸了摸依旧平坦的小腹。
她活过来了。
靠着父亲留下的东西,靠着她自己,从鬼门关前爬了回来。
这是她的,第一次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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