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扶苏表情呆滞,忍不住陷入持续性的自我怀疑。
是我听错了,还是会错了意?
没有陈县尊这样的好官,所以苍天才不公。
双重否定即为肯定,那就是——假如他家乡有陈善这样的好官,苍天才叫公道。
这怎么可能呢!
扶苏瞪着嚎哭不止的老乞丐,思量片刻后暗中想道:他该不会是饿糊涂了吧?
赵承站在旁边,一手执炭笔,一手执羊皮纸,运笔如飞写下一连串黑冰台暗语,记录双方谈话要点。
等他抬头时才发现,扶苏呆愣愣站在原地,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唉。
赵承轻轻叹了口气,露出一副和善的笑脸:“老丈,您家乡是遭了天灾,还是受了人祸?”
“为何会流落至此?”
老乞丐好不容易才止住眼泪,带着哭腔说:“先有天灾,后有人祸,哪一个都不曾少啊。”
“前年春天大旱,秋收时又阴雨连绵,庄稼颗粒无收。”
“官府催收税赋逼得急,把我家大儿抓去筑城,令大儿媳舂米。”
“等乡吏再来时,我小儿吓得逃入深山,至今生死不知。小儿媳为免活活饿死,携幼子回了娘家。”
“我那老妻在家每日以泪洗面,没几天就不成啦。”
“剩下我一个老鳏夫,浑浑噩噩的四处乞讨为生,没成想竟然活到了今日。”
说到这里,老乞丐苦笑几声:“后来听过路的商贾说,西河县富得流油,连狗都能吃肉。老朽就一路打听着来了这里。”
此刻,他禁不住叹了口气:“若是早知世间有此福地,我何至于落到家破人亡的境地!”
周围的乞丐感同身受,纷纷发出一连串的叹息。
扶苏不知该作何表情:“老丈,既然你说西河县这好那好,为何又会在街边行乞呢?”
老乞丐愠怒道:“行乞怎么啦?”
旁边的小乞儿数完了铜钱,嬉笑着仰起脸:“贵人有所不知,我等并非衣食无着,午时济慈院会施舍肉粥的。”
众乞丐你一言我一语地接话道:“您什么时候听说救济穷苦的粥里掺着肉啊?西河县是独一份!”
“那一大碗肉粥喝下去,到晚上都不饿,可香啦!”
“您是外地来的吧?不晓得西河县的规矩。每逢月底,济慈院会沿街收拢街边的乞丐,给我们各自安排去处。现在不吃饱饭,介时脚不能挑、手不能提,哪有好地方给你去?”
“我等只是在休养,乞讨是顺带。”
小乞儿信心满满地说:“贵人,他日再相逢时,说不准我就有钱还您啦!”
扶苏下意识问道:“济慈院是什么?”
小乞儿遥遥指着城西的一处建筑:“在那里,陈县尊专为扶危济困、抚孤恤寡设置的。”
“自从有了济慈院,西河县没听说过饿死人的事啦!”
老乞丐再度想起伤心事:“若天下官吏都如陈县尊一般慈悲仁善该有多好呀!”
旁边有人哼了一声:“吾自从记事以来,从未听闻过陈县尊这样爱民恤民的好官。往前八百年没有,往后八百年也没有。”
“大秦疆域万里,官吏多如牛毛,仅仅出了他这么一个!”
众乞丐不约而同地点头,夸赞之声不绝于耳。
“可惜了。”
“是呀,太可惜了。”
“圣人在世也不过如此。要是……唉!”
扶苏猛然惊醒,伸手握住了赵承的炭笔。
“这段不要记。”
“啊?哦。”
赵承短暂地犹豫了一刹那,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他心里明白,前面那些话都没什么。
可是将陈善比作圣人,又连道可惜,定个‘非所宜言’之罪绝对是没问题的。
“我们走。”
扶苏板起面孔,飞快地走在前面。
眼下稍遇小挫,之后可得更加谨慎地选择查访对象了。
陈善为非作歹多年,积累的家资极其惊人。
稍微拿出一点来施舍给穷苦百姓,哪个不对他感恩戴德?
既然如此……
扶苏的目光不由自主盯上了街边一家‘刘记南货’。
店铺门口摆着琳琅满目的果干、香料,店内十余个伙计穿梭往来,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就是它了。”
扶苏给赵承打了个眼色,闲庭信步般走了进去。
“客官,您要点什么?”
“南方来的干果茶食、腊货海味,应有尽有。”
掌柜的眼尖,两人一进店就察觉到他们与众不同的气质,主动前来接待。
扶苏漫不经心的走走逛逛,却不想吸引到店内一位胡族女子的注意。
她的头饰镶金嵌玉,身边又跟着五大三粗的护卫和娇俏可人的婢女,显然身份不凡。
扶苏走到哪里,她的视线就跟到哪里。
婢女小声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两人顿时爆发出一阵娇笑。
“哎!”
“小郎君,你姓甚名谁?哪家的公子?”
婢女性格泼辣,壮着胆子吆喝了一声。
胡女羞得俏脸发红,捶了婢女一把,赶忙躲到了更里面。
“我?”
扶苏诧异地指着自己。
“不是你还能是谁?”
“小郎君,我家主人刚才夸你生的挺拔俊俏。你要是……哎呦!”
婢女话还没说完,就被刚才的胡女拖了回去,又羞又气地连连斥责。
扶苏眼见此景,顿时又尴尬又好笑。
他生来尊贵,仪表堂堂,咸阳城中爱慕者不在少数。
可是像胡女这般敢当面撩拨他的,却一个也没有。
“贵客温文儒雅,气宇轩昂。”
“塞外的胡族贵女中,可是有不少都喜欢你这样的。”
掌柜不由艳羡地说道。
扶苏摇了摇头,赶忙岔开话题:“在下赵桥松,家中世代从商。前些时日长辈听闻西河县百业昌盛,特意派我来打个前站。”
“今日见您店内货物丰足,来者络绎不绝,想来传言应当不虚。”
掌柜一听他是同行,心底顿时老大的不快。
可想到即将多出个竞争对手,又转念劝道:“年轻人果然性子急。”
“你走马观花匆匆游览一趟,能看出个什么眉目?”
扶苏微笑着说:“眼见都不为真,难道其中有什么隐情吗?”
掌柜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可知西河县商税异于别处?”
“我这南货店要是照账面上的钱数来算,说句日进斗金都不为过。”
“可真正到手的,还要跟本地官府四六分账。”
扶苏大惊失色:“陈县尊竟然把商税收到了四成?”
掌柜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那么少。”
“大头是人家的,小头才是我们的。”
“南货店商税六成,西河县无一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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