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
在晕倒的期间,我做了个梦。
梦见了爸爸妈妈还恩爱的样子,那时候还没有我。
没有我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的日子还算是好过。
一片朦胧中,妈妈微挺着已经打了一些的肚子,吃着爸爸喂的水果。
在梦里,他们看起来是这么的幸福,脸上也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可就在我出生之后,一切都变了。
爸爸开始变得暴躁冷漠,妈妈整天以泪洗面。
梦里爸爸妈妈突然抓着我的肩膀,等着眼睛看着我。
“都怪你,要不是你,我们根本不会变成这样!”
“都怪你!”
他们一同把我拉入漆黑的深海,让我无法呼吸。
可在我耳边,却传出来这样一道声音。
“温怡,你醒醒,你醒醒看看妈妈啊,妈妈来接你了。”
那道声音像穿透厚重阴云的一缕阳光,将我从未如此沉重的黑暗中温柔地拉起。
我费力地掀开仿佛粘在一起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映入了一张焦急而温柔的脸庞。
那张脸,与我珍藏的记忆里模糊的母亲形象渐渐重合。
只是多了几分岁月的痕迹,眼神里的关切却比记忆中更加清晰和滚烫。
妈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她的手温暖而柔软,轻轻抚摸着我的额头,与我记忆中父亲粗糙冰冷的手掌截然不同。
“温怡?温怡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虚弱地点了点头。
目光所及,是一片干净的白色,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
我是在医院。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站在床边,语气严肃地对妈妈说道,眼神里带着一丝对家长的责备。
“孩子刚醒,需要补充水分和营养,低血糖加上长期营养不良。”
“还有精神压力过大,需要好好静养一段时间。”
妈妈连连点头,紧紧握着我的手,仿佛一松开我就会消失。
“我知道,我知道,谢谢您医生。”
我的视线转向病房门口。
父亲站在那里,脸色铁青,嘴唇紧抿,双手死死地攥着那顶沾了灰的安全帽。
他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眼神复杂地在我和妈妈之间来回穿梭。
菜菜和她的妈妈也在,菜菜妈妈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怜悯。
而菜菜则悄悄对我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妈妈猛地转过头,看向父亲,声音里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愤怒和心痛。
“徐大志!你看看你把孩子逼成什么样子了!”
“她才多大啊,八岁的孩子,被你饿得在课堂上晕倒!你还是不是人?!”
父亲梗着脖子,声音沙哑却依旧强硬。
“我怎么不是人了?我供她吃供她穿,让她好好学习有什么错?”
“不吃点苦,以后怎么在社会上立足?像你一样一走了之吗?!”
妈妈的声音陡然拔高,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我为什么走你心里不清楚吗?”
“不是因为穷!是因为你!是你根本不懂得怎么爱别人,怎么爱这个家!”
“你只会用你的那一套去逼迫、去控制!我以为你至少会对女儿好一点,没想到你变本加厉!”
父亲激动地往前迈了一步,额头上青筋暴起。
“我不懂得爱?我每天起早贪黑是为了谁?我在工地上累得像条狗是为了谁?!”
“要不是你没出息,嫌我穷跟人跑了,我会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她身上吗?!”
“够了!”
医生厉声打断。
“这里是医院,病人需要安静!要吵出去吵!”
妈妈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
她不再看父亲,而是转向我,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温怡,妈妈带你走。”
我怔怔地看着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带我走?离开那个昏暗的小屋,离开永无止境的责罚和饥饿,离开那个让我窒息的父亲?
父亲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妈妈。
“你说什么?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
妈妈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
“当初我离开,是以为你能照顾好她,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女儿毁在你手里。”
“我会向法院申请变更抚养权,至于你虐待孩子的证据,医生这里的诊断证明,还有学校老师、同学家长都可以作证!”
“虐待?我那是为她好!”
父亲低吼,但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底气不足。
他或许从未想过,他所谓的“为她好”,在旁人眼中,在法律面前,会被定义为“虐待”。
“为她好?”
妈妈冷笑一声,轻轻掀开我的校服袖子。
露出胳膊上那些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过于纤细、甚至带着些微陈旧伤痕的手臂。
“这就是你为她好?”
“让她饿得头晕眼花,跪在水泥地上写作业,动辄打骂,这就是你当父亲的爱?”
父亲看着我的手臂,嘴唇哆嗦了一下,眼神有瞬间的闪烁,但很快又被固执填满。
“她、她是我女儿!我怎么教育她是我的事!”
妈妈的声音冰冷而决绝。
“不再是了!从今天起,温怡跟我。”
那一刻,我看着妈妈坚定侧脸。
又看向门口那个脸色灰败,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的父亲,心中百感交集。
有即将逃离牢笼的庆幸,有对妈妈口中“新生活”的憧憬。
却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对父亲的复杂情绪。
是恨吗?是的,我恨他的严苛,恨他的不通情理。
但那终究是我的爸爸,那个曾经在我更小的时候,也会用胡茬扎我脸逗我笑的爸爸。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眼眶里涌出的温热液体。
我紧紧回握住妈妈的手,用尽全身力气,点了点头。
爸爸没有再阻拦。
或许是被妈妈的气势镇住,或许是医生的话让他有了一丝动摇。
又或许是他从我虚弱的眼神里,看到了某种让他无法再坚持的东西。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们,直到妈妈帮我办完手续,收拾好那少得可怜的行李。
直到妈妈牵着我走出病房,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6
离开医院,坐进妈妈开来的轿车里,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道,感觉像在做梦。
城市依旧喧嚣,但阳光似乎变得格外明媚。
妈妈没有说话,只是时不时通过后视镜看我一眼。
眼神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视和浓浓的心疼。
她柔声说道。
“我们先回家,妈妈给你做点好吃的。”
“家?”
我喃喃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
和爸爸的那个“家”,是租来的昏暗充满压抑的小屋会不一样吗?
那妈妈的家,会是什么样子?
妈妈的家在一个看起来干净整洁的小区里,虽然不算特别豪华。
但比我和爸爸住的地方好太多了。
房子不大,两室一厅,布置得温馨而舒适。
米色的窗帘,柔软的沙发,窗台上还放着几盆绿植,阳光洒进来,暖洋洋的。
妈妈帮我放下书包,语气轻快。
“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以后你就住这个房间,妈妈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我的房间!粉色的窗帘,铺着干净床单的小床,靠窗的位置还有一张书桌。
书桌上,甚至摆放着几本崭新的童话书和一套漂亮的学习用品。
这一切,都是我梦中才敢想象的。
妈妈很快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忙碌起来。
不一会儿,饭菜的香味就弥漫了整个房间。
那是一种温暖的、充满烟火气的香味。
与爸爸那里偶尔飘来的、带着敷衍和冷清的饭食味道完全不同。
坐在餐桌前,看着面前摆着的红烧排骨,清炒时蔬和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
我拿着筷子,迟迟不敢动。
妈妈夹了一块最大的排骨放到我碗里,眼神期待地看着我。
“吃啊,温怡,愣着干什么?都是妈妈亲自给你做的。”
我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
肉质软烂,汤汁浓郁,是我记忆中几乎已经遗忘的味道。
胃里被温暖的食物填充,那股熟悉的因饥饿而产生的绞痛感渐渐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安宁。
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滴进碗里。
妈妈顿时慌了。
“怎么了?不好吃吗?”
我使劲摇头,哽咽着说。
“好吃,太好吃了……妈妈,我、我以后每天都能吃饱饭吗?”
妈妈的眼圈瞬间红了,她起身过来紧紧抱住我,声音颤抖。
“能!当然能!以后妈妈每天都给你做很多好吃的,把我们温怡养得白白胖胖的。”
“再也不会让你饿肚子了,再也不会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盖着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久久无法入睡。
这一切幸福得有些不真实。
我不用再担心因为写不完作业而挨饿,不用再恐惧因为考试丢分而被罚站。
更不用在深夜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写题。
我可以安心地睡觉,直到自然醒。
然而,长期在父亲高压下形成的生物钟,还是让我在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时就惊醒了。
心脏习惯性地一阵紧缩,以为又会听到父亲的怒吼。
但周围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已经不在那个“家”了。
妈妈似乎还在睡。
我轻手轻脚地起床,习惯性地想拿出课本预习。
却看到书桌上摆放的不再是那些令人窒息的习题册,而是几本彩色的绘本。
我拿起一本,蜷在椅子上,慢慢地翻看着。
图画很美,故事也很温暖。
看着看着,我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妈妈起床后,看到我在看书,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没有催促我学习,而是温柔地问我想吃什么早餐。
牛奶鸡蛋,还有松软的面包。
我小口小口地吃着,感受着食物带来的纯粹快乐。
7
接下来的日子,妈妈帮我办理了转学手续。
新学校离住处不远,校园很大,同学们看起来也很友好。
妈妈没有再提学习的事情,她只是告诉我。
在学校要开心,交朋友,学知识什么的尽力就好。
放学后,我不用再被关在家里无休止地做题。
妈妈会带我去公园散步,看老爷爷们下棋,看小朋友们放风筝。
周末,我们甚至会去看电影,或者去图书馆。
我可以随意翻阅任何我感兴趣的书籍,而不是仅仅局限于教辅材料。
妈妈也发现了我在写作上的兴趣。
那天,她整理我从旧家带回来的那个小书包时,看到了那张刊登了我作文的报刊。
她仔细地读了一遍又一遍,眼眶湿润。
她搂着我,由衷地赞叹。
“我们温怡真棒!”
“写得真好,感情很真挚。你喜欢写东西吗?”
我有些羞涩地点了点头。
在那些被罚不能吃饭的深夜里,除了哭泣和忍受饥饿。
我偶尔也会偷偷在本子上写下一些无人可诉的心事和幻想。
那是我唯一的宣泄口。
“喜欢就坚持下去。”
妈妈鼓励我。
“妈妈给你买漂亮的笔记本,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她真的给我买了很多空白的本子和各种颜色的笔。
我开始尝试写一些小故事,写我的梦,写我对妈妈的思念。
甚至写下对爸爸那些复杂难言的情绪。
妈妈从不干涉我写什么,她只是我的第一个读者,总是给予我最大的肯定和温柔的建议。
生活似乎走上了正轨,充满了阳光和色彩。
我脸上的蜡黄色渐渐褪去,开始有了红润的光泽,身体也不再是皮包骨头的样子。
笑容重新回到了我的脸上,我不再是那个战战兢兢,时刻担心受罚的可怜虫。
然而,父亲的阴影并未完全散去。
他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声音时而暴躁,时而低沉。
他质问我为什么不肯回去,骂妈妈“拐跑”了他的女儿。
有时又会语气生硬地问一句。
“你、你还恨爸爸吗?”。
每次接到他的电话,我都会沉默很久,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妈妈通常会接过电话,冷静而坚定地与他沟通。
明确告诉他,在我成年之前,他需要保持距离,除非他能彻底改变他的教育方式。
我知道,法律上的抚养权变更程序已经启动,妈妈提交了充分的证据。
爸爸似乎也请了律师,但过程可能不会太顺利。
有一天放学,妈妈来接我,神色有些复杂。
她告诉我,爸爸想见我一面,就在以前家附近的那个小公园里。
他说,他不会强迫我回去,只是想跟我说几句话。
我下意识地感到恐惧,抓紧了妈妈的手。
妈妈蹲下来,平视着我的眼睛。
“别怕,温怡,妈妈会陪你去,就在不远处看着你。”
“如果你不想听,随时可以回来。你有权决定要不要见他,要不要听他说什么。”
犹豫了很久,我还是点了点头。
内心深处,那个对父爱曾有过一丝渴望的小女孩,或许还在期待着些什么。
8
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
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公园里,我看到了爸爸。
他独自一人坐在一张长椅上,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背影显得有些佝偻和落寞。
他似乎等了很久,脚边落了一地的烟头。
我慢慢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
他抬起头,看到我,眼神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
他上下打量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挤出一句话。
“你、你胖了点。”
“嗯。”
我轻声应道。
一阵难堪的沉默。
他搓着粗糙的手掌,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随后他干巴巴地问。
“你妈妈对你好吗?”
“很好,我每天都能吃饱饭,睡自己的房间,妈妈还鼓励我写故事。”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欣慰,又像是失落。
“那就好……那就好……”
又是一阵沉默,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沙哑。
“温怡,爸爸、爸爸以前可能有些地方做得不对。”
我惊讶地看着他。
这是那个永远强硬,永远认为自己正确的父亲,第一次说出类似“认错”的话。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
“我只是怕你没出息,像爸爸一样,一辈子卖苦力。”
“你妈走了之后,我就只剩你了。”
“我把所有的指望都放在你身上,我怕你走错一步,怕你将来怨我用错了方法。”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脆弱的一面。
我的鼻子也有些发酸。
他苦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恨我。”
“我不怪你。那天在医院,看到你晕倒的样子,我心里也……”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爸爸。”
我鼓起勇气,轻声说。
“我没有一直恨你。我知道你工作很辛苦。”
“我只是希望你能多对我笑一笑,能在我考得好的时候夸夸我。”
“能在我饿的时候给我一个面包,能让我像别的孩子一样,偶尔可以玩一会儿。”
“我不想只当你的‘指望’,我想当你的女儿。”
爸爸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里面蓄满了泪水。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
那天,我们并没有说太多话。
但有些东西,似乎在那沉默的泪水和笨拙的道歉中,悄然发生了变化。
临走时,爸爸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拿着,买点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打开一看,是几张皱巴巴的钞票。
这是他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没有拒绝。
我知道,这是他目前能表达的,最直接,也最沉重的歉意和爱。
我跟着妈妈离开了公园。
回头望去,爸爸依旧独自坐在那张长椅上。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显得格外孤独。
但这一次,那孤独里,似乎少了一些以往的戾气,多了一丝沉静的反思。
回家的路上,妈妈轻轻握着我的手,没有问我具体谈了什么,只是说。
“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妈妈都支持你。”
“原谅或者不原谅,亲近或者保持距离,都由你自己来决定。”
“你只需要记住,你值得被爱,被温柔以待。”
我靠在妈妈身上,感受着她传递过来的温暖和力量。
我知道,那段黑暗的岁月或许会在我的生命中留下永久的烙印。
但我也知道,我已经走上了通往光明的道路。
妈妈给我的,不仅仅是一个温饱的家。
更是一个可以自由成长的空间。
她正在用她全部的爱和耐心,一点点修复我被父亲扭曲打压的自信和快乐。
未来会怎样?爸爸会真正改变吗?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无论前方还有什么风雨,妈妈都会陪在我身边。
而我,也不再是那个只能在厕所隔间里无助哭泣的小女孩了。
我有了选择,有了依靠,有了重新书写自己人生的勇气和力量。
窗外的阳光正好,洒在我和妈妈紧握的手上,暖意一直蔓延到心底。
新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书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