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紧张有序的治蝗工作中悄然流逝,转眼已近一月。京畿大地上的墨绿色虫海,在陈远那套被戏称为“鸭兵药阵”的综合方略持续打击下,终于显露出溃败的迹象。然而,胜利的代价是惨重的——目光所及之处,大片田地的禾苗只剩下光秃秃的杆子,如同经历了一场严酷的战争,满目疮痍。只有在那些防治及时、措施得力的区域,才侥幸保下了一些稀稀拉拉、明显减产了的庄稼。
农人们的脸上不再是最初那种全然的绝望,但也难见笑容,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对未来口粮的深深忧虑。他们沉默地清理着田埂,将堆积的虫尸掩埋,或者收集起来(陈远提过可以喂鸭或沤肥)。杨柳坡等示范区的成功,证明了方法有效,却也无法改变大部分地区今年收成已然大幅锐减,甚至部分地区近乎绝收的现实。陈远的名字,伴随着“能治蝗”的评价在京畿流传,但这评价背后,是无数农人看着被啃噬一空的田地发出的沉重叹息。
陈远行走在田埂间,脚下的土地不再被蠕动的虫群覆盖,却露出了被啃食后斑驳的土色。他的心情比虫灾最盛时更加沉重。‘控制住了灾情,却救不回已经被吃掉的粮食……这种无力感,真他妈的难受。’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然而,大自然的进程不会因人的悲伤而停滞。残存的蝗蝻在度过了最后的若虫期后,依旧循着本能,开始了生命形态的转变。
这日午后,在泾阳县一处前期防治略有疏漏的坡地,陈远拨开一丛被啃得七零八落的灌木,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只见几只体色转为黄褐、背上覆盖着初生翅芽的蝗虫,正趴在那里,翅芽尚软,无力飞行,但形态已与之前的蝗蝻截然不同。
“监丞,这是……”陪同的泾阳县令李恪面色一紧。
“羽化开始了。”陈远的声音低沉,“这就是飞蝗的雏形。幸好,看这规模和分布,比预想的要少得多,也零散得多。” 这得益于前期卓有成效的清剿,极大限制了能够成功发育到羽化阶段的个体数量,未能形成连贯的、大规模的虫源基地。
他立刻压下心中的杂念,恢复冷静指挥:“李县令,传令!所有观测点提高警惕,重点汇报发现翅芽蝗虫的区域、数量!鸭群调整部署,优先清理这些已发现翅芽的区域!这些家伙动作比蝗蝻慢,目标更大,正适合鸭子捕食!”
“再催促各乡,加快艾草、蒿草的储备!检查火堆、捕虫网准备情况!”
“捕虫网队加强针对飞虫的协同演练,两人一组,注意配合!”
命令有条不紊。局势虽然出现了新的变化,但一切都在预案之内。得益于前期扎实的基层动员和物资准备,应对措施得以迅速展开。
接下来的几天,零星的飞蝗开始在个别区域出现。鸭群对这些“大号零嘴”展现了极高的效率;夜间点燃的篝火成功诱杀了相当数量趋光的成虫;手持加大号捕虫网的青壮们也逐渐掌握了协同捕飞的技巧。战斗时有发生,但始终被限制在局部,未能形成蔓延之势。陈远骑着马(如今已能较为稳当地驾驭),奔波巡视,查漏补缺,确保没有漏网之鱼形成新的聚集点。
‘还好前期底子打得好,不然这几只长翅膀的玩意儿真可能搞出大乱子。现在这样,只能算是局部清剿了。’ 他看着又一处被扑灭的小型羽化点,心情稍定。
当最后几处零星的飞蝗被扑灭或驱散后,京畿地区的蝗灾,这场持续月余的天灾,终于在陈远主导的综合防治下,被彻底扑灭。虽然大地依旧留着惨痛的伤痕,但至少,肆虐的虫群消失了,残存的希望保住了,明年生产的根基未曾被完全动摇。
灾情既平,论功行赏便提上日程。
这一日,长安城,太极殿。常朝的气氛比起一月前,少了几分恐慌,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凝重以及对功过赏罚的期待。
司农寺卿出班,详细奏报了此次京畿蝗灾的防治经过与最终结果。他客观陈述了灾情的严重性及造成的损失,但也着重强调了在陈远主导的新法推行区域,损失被有效控制在了一定范围内,保住了相当比例的庄稼和来年的种子,并且成功阻止了灾情向周边州县的进一步扩散和飞蝗的大规模形成。数据对比清晰:积极推行新法的州县,保住的田亩和减产程度,远好于因循守旧或执行不力的地区。
龙椅之上,李世民仔细聆听着。他深知此次蝗灾若非应对得当,后果不堪设想。目光落在殿中垂首肃立的陈远身上,欣赏之意更浓。
“陈远。”皇帝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臣在。”陈远出列,躬身。那身浅绿色官袍在满殿绯紫中依然醒目,但此刻无人再敢投以轻视的目光。
“此次京畿蝗灾,形势凶险。你能临危受命,献策出力,亲履险地,统筹有方,终使灾厄得消,社稷得安,黎民得存一线生机,此乃大功!”李世民的褒奖清晰有力,“朕,不吝封赏。”
“着,晋陈远散官为‘文林郎’(正九品上),晋职事官为‘将作监主簿’(从八品上),仍兼领农学司事。赐绢百五十匹,金十五斤,永业田八十亩于京兆府。”
散官连跳两级至正九品上,职事官也提升至从八品上,赏赐也加倍丰厚。
“臣,谢陛下隆恩!此非臣一人之功,乃陛下信重,同僚协力,将士用命之果!”陈远沉稳谢恩,不忘提及他人。‘主簿!总算升官了!这永业田……不知道能不能选离水近点的,以后搞个实验农场……’
“嗯,”李世民微微颔首,对陈远的谦逊表示认可,随即又道:“农学司于此番灾异防治中,居功至伟,可见其设之必要。着即升格农学司,独立于司农寺,直隶于尚书省工部,秩同从七品下衙门,专司天下农器改良、粮种选育、灾异防治之研究推广。陈远以主簿衔,领司事。”
独立!升格!虽然品级不高,但直隶工部,意味着更高的自主权和更直接的上升通道!陈远和他的农学司,真正成为了大唐官僚体系中的一个正式且备受瞩目的组成部分。
“陛下圣明!”群臣齐声。事实胜于雄辩,陈远用实实在在的业绩,为自己和农学司赢得了地位。
李世民随后依照功过簿,对积极配合的官员如李恪等予以嘉奖升迁,对推诿拖延的崔别驾、王司马等人则给予了相应处罚,再次彰显了赏罚分明的原则。
退朝后,陈远抱着新的任命文书,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心情并未完全轻松。升迁的喜悦被灾区那一片片荒芜的田地景象冲淡了不少。
“陈主簿。”房玄龄的声音从旁传来。
“房相。”陈远恭敬行礼。
“不必多礼。”房玄龄看着他,目光深邃,“此次你不仅展现了格物之巧,更显露出了统筹之才。于国于民,功不可没。然,灾后民生凋敝,百姓生计艰难,农学司责任重大啊。”
“晚辈明白。”陈远正色道,“蝗灾虽过,忧患未消。晚辈定当竭尽全力,助农恢复生产,选育良种,以防未来之患。” ‘大佬说得对,烂摊子还在后面呢。得赶紧想办法搞点高产作物,或者改进农具,帮农民把损失补回来点……’
“好,有此心便好。”房玄龄拍了拍他的肩膀,勉励道,“放手去做,陛下与老夫,皆拭目以待。”
回到永兴坊宅邸,陈远没有立刻去清点赏赐,而是将自己关进了书房。他铺开纸张,开始构思灾后恢复的计划,以及农学司未来的发展方向。
‘官升了,权大了,担子也更重了。治蝗只是应急,要让百姓真正不怕灾年,还得靠提高产量,靠科技兴农。任重道远啊……不过,总算有了一个更好的起点。’
他提起笔,目光坚定。贞观五年的这场蝗灾,让他深刻理解了在这个时代推行变革的艰难与必要。前路漫漫,但他已准备好,继续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播撒更多科学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