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格格窗外的天色从混沌的灰蓝逐渐转为清晰的鱼肚白，最后被朝阳染上一层淡金。周晚坐在床边，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凝固了一般。房间里被她机械地收拾过，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陌生男人的衬衫和那件惹眼的紫色睡衣被深埋在衣柜底层，银色扁瓶躺在厨房垃圾桶的底部，窗户大开，清晨微凉的空气持续涌入，试图稀释那股顽固的混合气味。
但有些东西，是清理不掉的。比如皮肤记忆里残留的触感，比如鼻腔深处萦绕不散的雪松冷香，比如心里那片被彻底践踏过的荒芜。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倦怠。
玄关处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声响，然后是门被推开的声音。周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呼吸瞬间屏住。她听到林深换鞋的窸窣声，脚步声由远及近，朝着卧室走来。
卧室门被轻轻推开。林深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彻夜工作后的疲惫，眼底下有淡淡的青黑。他看见周晚坐在床边，有些意外。
“醒了？怎么起这么早？”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熬夜后的干涩。
周晚抬起头，努力想挤出一个自然的微笑，但脸部肌肉像是冻住了，只扯出一个生硬的弧度。“嗯，睡醒了就起来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飘，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林深走进房间，把随手脱下的外套搭在椅背上。他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过，似乎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他走到窗边，深吸了一口气。“早上空气真好。你开窗了？”
“嗯，有点闷。”周晚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睡衣的衣角。
林深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洗手间。“我洗把脸。”
洗手间的门轻轻合上。周晚听着里面传来水流声，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像擂鼓一样。她紧张地盯着那扇门，仿佛那后面藏着能瞬间摧毁一切的审判。
过了一会儿，水流声停了。洗手间的门没有立刻打开。里面一片寂静。那短暂的寂静，对周晚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门终于开了。林深从里面走出来，脸上挂着水珠，头发也有些湿漉漉的。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和进去时没什么区别。他走到衣柜前，开始找换洗的衣服。
“你一晚上没睡？”周晚试探着问，声音微微发颤。
“嗯，项目最后赶图，在工作室通宵了。”林深头也没回，语气平淡，“看你昨晚聚餐，就没打扰你。睡得还好吗？”
“……还好。”周晚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林深拿出干净的衬衫和裤子，转身又走进了洗手间，关上门。里面传来淋浴的水声。
周晚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他好像……没发现什么？那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她几乎瘫软。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愧疚和罪恶感，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她看着那扇紧闭的洗手间门，水声哗哗，像是在冲刷着什么，又像是在掩盖着什么。
……
林深站在花洒下，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却驱不散心底那股莫名的寒意。他闭着眼，水珠从睫毛上滴落。
刚才在洗手台前，他拧开水龙头，双手接水泼在脸上。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带来短暂的清醒。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疲惫，眼中有血丝。然后，他的目光无意间下垂，落在了洗手台角落的牙刷杯上。
周晚的粉色牙刷，斜插在杯子里。刷毛是湿的，顶端还沾着一点点没有完全冲干净的白色牙膏沫。显然，刚刚用过不久。
这没什么。早起刷牙，很正常。
但是，在周晚的粉色牙刷旁边，紧挨着，放着一支全新的、浅蓝色的一次性牙刷。牙刷的塑料包装纸被撕开了，随意地揉成一团，扔在洗手台的边缘。那支蓝色牙刷的刷毛，也是湿的。
两支牙刷，并排放在同一个杯子里。一支粉色，一支蓝色。刷毛都是湿的。
林深的动作停滞了。水流还在哗哗地响着，敲打着陶瓷面盆，发出空洞的回音。他的视线凝固在那两支牙刷上。它们靠得很近，几乎是紧贴在一起，粉色和蓝色形成一种刺眼的对比。
他记得很清楚。昨天早上他离开家时，洗手台上只有周晚的一支牙刷。他的牙刷，因为前天晚上带回工作室加班用，忘在了工作室的洗漱包里。他昨晚通宵，今早也是在工作室洗漱完才回来的。
那么，这支多出来的、用过的蓝色一次性牙刷，是谁的？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但他不敢去想。昨晚部门聚餐……陆昭送她回来……她醉酒……
一些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日料店里陆昭替她挡酒时的手臂，俯身耳语时的靠近，出租车里他递过去的水瓶……还有更早之前，她身上那缕陌生的雪松香气，她偶尔的出神，她那个带着疲惫和疏离的吻……
所有零碎的、被他刻意忽略或试图合理化的细节，在这一刻，被洗手台上这两支湿漉漉的、并排站立的牙刷，串联了起来。像散落的珠子突然被一根线穿起，组成了一条清晰得令人窒息的轨迹。
林深关掉水龙头。洗手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水滴从龙头滴落的声音，嗒……嗒……像某种倒计时。他拿起毛巾，慢慢地擦干脸和手，动作很慢，仿佛每个关节都生了锈。他透过镜子，看着那两支牙刷。它们静静地立在那里，无声，却仿佛在发出巨大的、尖锐的噪音。
他没有问。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他只是把毛巾挂好，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像往常一样，平静地走出了洗手间。
此刻，站在淋浴下，林深闭着眼睛，任由热水冲刷。他开始在脑海里回溯时间。昨天下午他离开家的确切时间，周晚聚餐开始的大概时间，他通宵工作时几次看手机的时间……他试图在脑海中构建一条时间线，计算周晚可能到家的时间，计算那个使用蓝色牙刷的人可能停留的时间。
这是一种徒劳的、近乎自虐的行为。但他控制不住。仿佛通过精确的计算，就能抓住点什么，或者……证实点什么。
水汽弥漫的玻璃门外，公寓里很安静。他能听到周晚在房间里轻微走动的脚步声，带着一种明显的小心翼翼。那种刻意的安静，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他心凉。
他关掉花洒，用浴巾擦干身体，穿上干净的衣服。打开洗手间的门，水汽涌出。周晚正站在卧室门口，看着他，眼神有些闪烁。
“洗好了？我……我去做点早餐吧。”她说着，转身就想往厨房走，像是在逃避什么。
“不用了，”林深的声音平静得出奇，“我在工作室吃过了。你弄点自己吃的就行。”
他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拿起茶几上的一份建筑杂志，随手翻着。目光落在纸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角的余光能感受到周晚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有些慌乱，打翻了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脆响。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出声询问。只是继续翻着杂志，一页，又一页。杂志纸张摩擦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洗手台上那两支牙刷的影子，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视网膜上。一粉一蓝，湿漉漉的，靠得那么近。
他想起很久以前，和周晚刚住在一起的时候。她非要买情侣牙刷，一粉一蓝。那时他看着并排放在一起的牙刷，觉得那是一种温暖的归属感。而现在，同样的粉色和蓝色，却构成了一种冰冷的讽刺。
他开始明白，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算勉强拼凑起来，裂痕也会永远存在。而沉默，有时候不是金，是一种缓慢的、凌迟般的酷刑。它不代表无知，恰恰相反，它代表了一种洞悉一切后，选择性的失语。这种失语本身，就是一种最响亮的、震耳欲聋的噪音。
周晚端着一杯牛奶从厨房出来，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喝点牛奶吧，你熬了一夜。”
林深的目光从杂志上抬起，落在杯子上。白色的液体，平静无波。他看了一眼周晚，她眼神里的紧张和讨好显而易见。
他伸出手，端起杯子。指尖感受到牛奶温热的温度。他喝了一口，味道正常，甚至有点甜。但他喉咙发紧，吞咽的动作有些艰难。
“谢谢。”他说，声音依旧平稳。
然后，他放下杯子，继续翻看那本他根本看不进去的杂志。客厅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和两人之间那巨大得足以吞噬一切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