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郎将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着太子殿下那只缓缓抬起的手,只觉得浑身冰凉,仿佛连血液都凝固了。
完了!
殿下这是要下令强行开门!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却见李承乾的手,稳稳地指向了那扇隔绝天地的朱红宫门。
“开门。”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
“殿下!万万不可啊!”
李承乾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催促,只有一片古井无波的平静。
“你是右千牛卫中郎将?”
“末……末将正是!”中郎将心头一颤,不知太子为何有此一问。
“孤身后,是右千牛卫的将士?”
“是!”
“右千牛卫,乃是父皇亲军,是大唐最精锐的卫士,对也不对?”
“是!”中郎将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大声应道。这是属于他们所有禁军将士的荣耀!
李承乾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凛冽的质问。
“那好!孤且问你,区区几百个手无寸铁的太学生,就能让你们,让我大唐最精锐的右千牛卫,畏惧至此吗?!”
“他们是国之栋梁,难道你们就不是大唐的万里长城?!”
“他们若敢冲撞孤,你们的刀,是摆设吗?!”
一连三问,如三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中郎将和所有禁军将士的心上!
是啊!
他们是天子亲军!是大唐最精锐的卫士!
何时怕过?
区区一群读书人,就算喊得再凶,还能冲破他们用血肉筑成的防线不成?
一股热血,从所有禁军将士的胸膛直冲头顶!
“末将……末将不敢!”中郎将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羞愧与激愤交加。
他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转身面向身后,抽出腰间的横刀,用尽全身力气怒吼出声。
“开——宫——门!”
“喏!”
百余名千牛卫将士齐声怒吼,声震寰宇!
“嘎吱——”
沉重无比的朱红宫门,在十数名禁军合力推动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缓缓向内打开。
门外喧嚣的叫骂声和口号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阳光,瞬间从开启的门缝中涌入,驱散了门洞内的阴暗,也照亮了门外数千张错愕、震惊的脸。
他们看到了什么?
宫门……开了?
太子殿下……他竟然真的敢出来?!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李承乾身着太子常服,龙行虎步,缓缓走出了承天门。
他的神情平静,目光淡然,仿佛不是来面对千夫所指,而是来闲庭信步。
在他身后,蒋瓛等东宫属官紧紧跟随,神情肃穆。
再往后,是百余名身穿飞鱼服、手按绣春刀的锦衣卫,他们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杀气,让所有靠近的太学生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在人群中硬生生挤出了一片空地。
人群之中,须发皆白的张玄素瞳孔猛地一缩。
他万万没有想到,李承乾竟然真的敢出来!
他不是应该在东宫里瑟瑟发抖,派人出来安抚,或者直接去向陛下哭诉求援吗?
他怎么敢……怎么敢以一人之身,直面这数千名愤怒的学子?
短暂的震惊之后,张玄素的心头涌起一阵狂喜!
出来的好!
你李承乾自投罗网,那就别怪老夫了!
今日,当着满朝文武(虽然他们还没到)和天下士子的面,我便要与你好好辩上一辩!让你这黄口小儿知道,何为名教纲常,何为天下公理!
只要能在这场辩论中驳倒你,他张玄素的名望,必将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
想到这里,张玄素整理了一下衣冠,从人群中昂首走出,对着李承乾遥遥一拜,声如洪钟。
“殿下!臣等在此静坐,非为一己之私,实为大唐万民,为社稷安危!还请殿下幡然醒悟,严惩酷吏,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他一开口,便将自己摆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
然而,李承乾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讥诮。
“为大唐万民?为社稷安危?”
李承乾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
“张玄素,你官居何职?是三省宰辅,还是六部尚书?天下大事,何时轮到你一个白身来置喙?”
张玄素的脸色一僵。
李承乾却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声音陡然转冷!
“还是说,你以为鼓动学子,围攻宫门,就能胁迫君父,行那不轨之事?张玄素,你好大的胆子!”
“谋逆”二字,李承乾没有说出口,但那股森然的寒意,却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张玄素心中一慌,连忙辩解道:“殿下误会了!臣……臣乃东宫左庶子,规劝太子,乃是臣之本分!何来谋逆一说!”
他抬出自己曾经的官职,试图为自己的行为找到法理依据。
“东宫左庶子?”
李承乾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孤记得,在你被逐出东宫那日,就已经革了你的职。于志宁、孔颖达他们,尚可称孤一声殿下,你张玄素……”
李承乾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现在,什么都不是。”
“你!”
张玄素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他被李承乾的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也顾不上什么礼仪,指着李承乾厉声喝道:“好!好一个太子殿下!就算老臣如今是白身,但太子纵容酷吏,捕风捉影,残害忠良,违逆陛下圣意,难道老臣就说不得吗?!”
他将“违逆陛下圣意”几个字咬得极重,试图用皇帝来压制李承乾。
然而,这一次,他失算了。
整个承天门广场,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以为太子会辩解,会愤怒,会反驳。
但他没有。
李承乾只是静静地看着状若疯狂的张玄素,等他说完,才缓缓地,问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灵魂都为之战栗的问题。
“说完了?”
“孤且问你。”
“我父皇的圣旨里,可有给你随意斥责、辱骂孤的权力?”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所有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张玄素脸上的愤怒瞬间凝固,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那些原本群情激奋的太学生们,也全都傻眼了。
是啊……
陛下只是让张玄素他们去教导太子,可曾说过,可以指着太子的鼻子肆意辱骂?
储君,乃国之根本!
辱骂储君,与谋逆何异?
这个问题,太诛心了!
它绕开了所有关于酷吏、关于忠良的争论,直指问题的核心——你张玄素,凭什么骂我?!
不等张玄素从这惊天一问中回过神来,李承乾已经懒得再看他一眼,只是淡淡地偏了偏头。
“蒋瓛。”
“臣在。”蒋瓛立刻上前一步。
“你来问。”
李承乾的声音,冰冷而平静,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
“东宫之内,父皇耳目众多。他张玄素对孤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想必父皇都一清二楚。孤今日,便要他当着天下人的面,把自己说过的话,一一认下!”
……
承天门城楼之上。
当李承乾那句“父皇的圣旨里,可有给你随意斥责、辱骂孤的权力”传上来时,李世民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羞愤!
无边的羞愤!
他感觉自己就像被人当众狠狠地扇了一耳光!
这逆子!
这逆子是想做什么?他要把他们父子之间的那点龌龊,全都抖搂到天下人面前吗?!
他李世民不要面子的吗?!
站在他身后的魏征,脸色也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张玄素是他推荐的,如今却闹出这等丑闻,他的脸也跟着被打得啪啪作响。
而房玄龄、长孙无忌等人,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们忽然有些同情太子了。
能把一向隐忍的太子逼到这个份上,当众说出这种近乎撕破脸的话,可想而知,他在东宫之内,究竟受了多大的委屈!
陛下这次,似乎真的有些过了……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之时,下方,蒋瓛冰冷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
“张玄素!本官问你!贞观十四年秋,你可曾在东宫书房,因殿下对《礼记》一句注解有异议,便指着殿下鼻子,斥其为‘朽木不可雕也’?!”
张玄素浑身一颤,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
“我……我那是恨铁不成钢!”
“贞观十五年春,太子殿下于演武场习练骑射,你可知晓?”
“知道又如何!太子当以学业为重,沉迷武事,乃是不务正业!”张玄素梗着脖子道。
蒋瓛冷笑一声:“所以,你便联合于志宁、孔颖达等人,上书十余封,痛斥殿下‘玩物丧志’,更在殿下面前,直言殿下‘轻佻无威仪,他日如何君临天下’?!”
“我……”张玄素张口结舌,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这些话,他确实说过!
可……可那都是在东宫之内,只有他们几人知晓,这蒋瓛是如何知道得一清二楚,连时间都分毫不差?
难道……
他猛地想起了太子刚刚那句话——“东宫之内,父皇耳目众多”!
一股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所做的一切,所说的一切,全都在陛下的监视之下!
看着面无人色的张玄素,蒋瓛步步紧逼,声音愈发凌厉。
“你口口声声为了殿下好,那为何殿下腿疾复发,疼痛难忍之时,你却视而不见,反而斥责殿下意志不坚,连这点苦楚都忍受不了?”
“你口口声声规劝太子,那为何要背地里与人说,太子‘非经国之才,不堪为储’?!”
“张玄素!你敢说,这些话,你没说过?!”
“我……”张玄素彻底慌了,他想辩解,却发现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确实说过,但他那是为了激励太子!是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啊!
“我……我说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殿下!是金玉良言!忠言逆耳啊殿下!”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李承乾的方向,老泪纵横。
李承乾看着他拙劣的表演,眼神没有一丝波澜。
他缓缓抬起手,打断了张玄素的哭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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